204 互猜

初秋的傍晚,寒氣漸漸降臨。郊外的黑松林,分別從東西南三個不同的方位,進來好幾撥人。她們一直走到森林的腹地,在一片開闊的坡地上聚集。按照紅、紫、黃、藍、白五種顏色,列爲五隊。

河上,一條小船飄蕩而來。船剛靠岸,五色侍女一起躬身,齊齊高呼:“恭迎宮主大駕!”

繡着紅日牡丹的錦簾被銀鉤挑起,一名藍衣伴侍、一名黃衣伴侍陪伴下,身着五彩宮裝的蓮花宮主肖靜虹,矮身而出。

從船頭上岸,肖靜虹腰背挺直,再次接受門徒的朝拜。

遠處,枝頭上紅影一閃,紅箭侍女楚清幽從樹上跳下來,趨步躬身,口稱:“參見宮主。”

肖靜虹表情冷淡:“剛離開華宮時許下的諾言怎麼樣了呢?”盯着瞧了會兒,冷哼一聲:“只怕已經變成天大的牛皮,且吹破了吧?”

“回宮主的話,”明明目光閃爍,楚清幽卑躬屈膝的姿態做得很足:“連雲山一戰之後,江湖盛傳劍莊小姐燕無雙,親自將逸城公子程倚天送入絕命谷。絕命谷主白乞感動其真心無價,替程倚天醫治內傷,燕無雙得以和程倚天相戀。屬下剛到洪州,就已發現他們出雙入對。”

“而且,”她又補充:“我還沒到洪州,蕭三郎的耳目已經發現我的行蹤。”

“蕭三郎——”肖靜虹念這個名字,情不自禁緊咬牙齒。

“與此同時,我竟然發現顧雁語也到洪州。”

肖靜虹聞言猛吃一驚。

“宮主還覺得,稍後等唐門的事情穩定之後,方纔對她下手也來得及,對不對?”

肖靜虹目光一緊,側過半邊身,哼了一聲,沒有搭腔。

“您知道嗎?”楚清幽表情凝重,“這個顧雁語,如今,也搭上程倚天這條大船噢。”

說到程倚天將顧雁語和燕無雙一同留在榮昌客棧,用情不專,但凡女人,聽了都不會高興。不過,肖靜虹顧不得這個,顧雁語居然也和程倚天搭上關係,這讓她不得不防。

“既然碰到了,”肖靜虹斥責道,“爲什麼不乾脆將姓顧的小蹄子給殺了呢?總不會剛認識沒幾天,逸城公子對這個小蹄子也關心備至,寸步不離,讓你無下手的餘地?”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什麼:“林妮和你一起前來,有她在,對付燕無雙和顧雁語,總有一方能有結果。”

楚清幽便將自己設計,將燕無雙和顧雁語一起抓了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抓住程倚天關心顧雁語更甚的特點,聲東擊西,從而獲得讓其他侍女同時帶走燕、顧二人的時間,這手法,幹得漂亮。

但是,林妮的下場,叫肖靜虹始料不及。

楚清幽嘴角微微挑起,笑得輕微:“還沒向您回稟,林妮她——”

“怎麼樣?”肖靜虹一直努力保持威嚴的五官。

“已經死了。”

楚清幽輕描淡寫吐出這幾個字,肖靜虹緊繃着的眉眼,頓時控制不住猛跳兩下。

閉上眼睛,心痛之餘,她也不得不仔細回想。沒錯,和玉雪笙比,林妮沒那份玲瓏。林妮也不及夢氏姐妹心竅極多。至於香兒雖然陰沉,可是城府深十分善於謀算,雲杉光憑傾城美貌,就可招攬大批能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林妮都遜色不少。

但是,連雲山一戰之後,蓮花宮沒撈到預想中的好處,反而助長了蓬萊閣、劍莊以及逸城的氣焰,連同六大門派,聲望不減,一日千里反漲不少。

程倚天都能和劍莊大小姐談情說愛——這不正表明,武林正道正慢慢接受這個邪派出身的青年?

到底她,白箭冷香兒被處死,藍箭華淑琪公然倒戈,紫箭雲杉從來就沒效忠過,而黃箭周碧瑩如今也下落不明,只有紅箭還能獨當一面而已。

“死了就死了吧。”縱然不甘心,她也不得不這樣迴應。林妮之死,對她不啻一次重大的打擊。

楚清幽欲言又止的樣子,分明就是一副看好戲的嘴臉。

不過,當前除了她,無人可用。肖靜虹藉着廣袖,把顫抖的雙手遮住,然後擠出笑容說:“清幽,逝者已逝,我們還是多看看腳下的路,想想,怎樣面對我們共同可以擁有的未來。”

楚清幽看着身着五色宮裝蓮花宮主,肖靜虹,一如既往豔麗端莊。突如其來,她問了個問題:“宮主,您還記得在大青山那會兒嗎?”

肖靜虹不明白她爲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楚清幽娓娓說下去:“和您一起,在大青山生活的那幾年,是我這輩子記憶最深刻的日子。那會兒,我常常覺得,您就是我的親孃。”

肖靜虹不知不覺警惕:“你到底想說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眯縫起一雙鳳目,“你調查過?”

楚清幽不能再回避,低頭,目視地面:“是。”

“噢——”拖長的聲音,心虛遠大於威嚇。良久,肖靜虹問垂首不和她對視得楚清幽:“因爲香兒是不是?”突然,她暴怒起來,大吼:“你自己都知道,從大青山到這裡,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生女兒。既然做了我的親生女兒,爲什麼不從一而終,只把我當成親生母親呢?”

“可那是我的妹妹!”同樣的大吼從楚清幽口中飛出來。“啪!”一個大耳光火辣辣扇在楚清幽的臉上,盛怒之下的肖靜虹怒喝:“你放肆!”嚇得其他侍女都跪下來,一起倒頭:“宮主息怒、宮主息怒!”

論及本事,楚清幽是肖靜虹教的,無論聖女經,還是用蠱,蓮花宮裡,肖靜虹當然名列第一。

彩色宮裝毫無變化,楚清幽的身上鑽出一條條金線蛇。這些身體細長如線、三角腦袋扁扁的金色小動物,輕盈劃過原主人,分別在胸口、肩頭以及臉上停駐。殷紅的蛇信閃閃,幾乎就要舔到楚清幽臉上。

“要爲你妹妹報仇是不是?”肖靜虹一隻手捏着楚清幽的脖子,怒聲道:“爲了你妹妹,屢屢用上我給你的權利,冷香兒癡心妄想竟然想要通過嫁進劍莊,擺脫我的那一刻,我和你,母女之情就已斷絕。”

“所以說,”楚清幽憋氣,眼睛翻白,還是努力說,“我和你,到底不是親生的母女。”

“親生的母女?”

這五個字顯然力量很強大,肖靜虹盛怒之下,理智被燒得涓滴不剩,聽了之後,捏住楚清幽喉嚨的手不自禁發生劇烈的顫抖。

一幕幕過去劃過她的腦海,思緒紛亂,讓她失去殺人的激情。

楚清幽被甩在地上。

肖靜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回到現實。“清幽,”她努力平息自己,“我真希望,你不是借現在的局勢,故意來和我談這個問題。”頓了頓,用上頗爲溫和的語氣,“香兒的事情,我還是有點兒抱歉。”拼命擠出一絲憂傷,很快轉過話題:“其實,就是我不按照宮規,對她用蛇刑,按照蓬萊閣的規矩,她也難逃一死。”

“你難道沒有聽雲杉說起過嗎?”肖靜虹故作驚訝,“也難怪,從蓬萊閣回來後那麼多天,也沒能和你好好聊一聊。蓬萊閣主白瀛楚是個食色性也的大梟雄,據說寵幸過的女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下男人,越是有本事的,越是會對自己的女人有要求。美貌、純潔,缺一不可。”

“因爲香兒想另嫁,所以他也會殺死香兒。”

肖靜虹點頭。

楚清幽將信將疑:“真的是雲杉這樣和你講?”

肖靜虹強笑一下,爾後道:“那是自然。”

顧雁語這個村姑,搭上程倚天這層關係,對於肖靜虹而言,委實棘手。回到濯水殿後,楚清幽還彙報了周碧瑩也被唐門四少爺唐見心殺死的事。靖王倒臺了,連梅曉蝶都離開乾都。

藍聖女想要重新奪回鳳凰教聖女的心,昭然若揭。

蕭三郎和藍聖女之間的典故,肖靜虹知道。說給楚清幽聽,楚清幽非常震驚。與此同時,楚清幽終於明白,頗爲不凡的逸城追魂,竟然喜歡那樣一個不人不鬼的老婦,原因到底是什麼。

說到蕭、藍重逢,蕭三郎對藍聖女情深不改,楚清幽還是動容不已,當着肖靜虹的面,不住唏噓:“假設女兒我,也能有這樣一個癡心以待的男子,存活於世,縱然江湖風雨再大一些,又有何懼呢?”

肖靜虹冷笑:“你該恨你自己,沒能早生二十年。”

“那麼,孃親,”楚清幽恢復了以前對肖靜虹的稱呼,她以手支頤,歪着一張豔美的臉,“假設我真的早生二十年,碰到蕭三郎,憑着我的姿容,也能讓蕭三郎那樣的人心動,從而情根深種?”

“或許吧。”肖靜虹模棱兩可回答。

“這樣呢——”拖長的語調,包含着深深的可惜,楚清幽唉聲嘆氣許久,方纔將討論的話題扯回重點:“孃親不覺得,這樣一來,藍聖女手裡的籌碼更多了?唐門雖厲害,但是,唐家可沒有一個人,武功卓越的程度超過程倚天。洗心樓一役出道至今,逸城公子程倚天的可怕,領教的人可海了去。”

“是啊……”肖靜虹兩條修長的眉毛,眉頭緊蹙。

有點江湖常識的,誰不知道,逸城公子程倚天從少年到青年過度的這段時期,擔當教導角色的正是城中四傑。

狂刀大部分精力在經營洗心樓,神爪耿直,隨影冷漠,只有追魂威武雙全,通曉醫術還擅長音律。說蕭三郎乃是程倚天的精神引路人,都不過。

把握住追魂,等於把握住程倚天。

繼唐門之後,逸城也快成爲藍鳳兒那個老婦的囊中之物。

蓮花宮風頭最勁之時,也不過仗着靖王府的勢力,江湖之上,她手上掌握住最厲害的兩股勢力,也就是十六堂裡的裕興堂和衢江堂。

這樣的結果,怎麼能不讓肖靜虹又是嫉妒,又是害怕?

而且,楚清幽還說了一個叫她更加心驚的細節:“那顧雁語吧,孃親一直沒見過。說是大足山腳下不入流的村姑,可是,你知道,這丫頭像誰——冒冒失失那麼冷不丁地猛然一瞅,竟有云杉三、四分神韻?”

“你說什麼?”

“說了,你都不相信吧?”楚清幽皺了皺俏麗的小鼻子,“一開始,我也嚇了一大跳。想到程倚天必然對這個丫頭格外看重,我才讓當時先抓到顧雁語的侍女趕緊去燕無雙處避一避風頭。我自己留在顧雁語的住處,主動現身,果然引得程倚天追我出客棧。”

說着說着,楚清幽湊到肖靜虹臉旁邊:“怎麼了,孃親,你都被嚇到了是不是?藍鳳兒那個老婦,可不僅僅只想抓住蕭三郎這麼簡單。連雲山上,程倚天爲了雲杉寧可去死的事,許多人都知道。燕無雙爲了這個,都沒法不接受主動要與程倚天分手。”

肖靜虹答非所問:“你說,顧雁語像雲杉?”

“啊!”

“還能有三、四分神韻?”

“是啊!”

肖靜虹的臉色白了,漸漸嘴脣都失去了血色。眼睛連連眨着,目光因爲驚懼,而十分忙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