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父女

“你?”滿腔的感謝之情瞬間全長了翅膀,飛得無影無蹤,涓滴都不剩。她把對方本來乾乾淨淨的衣服,吐得和剛纔那個房間裡所有的大醬缸一樣臭,該非常內疚,此刻也完全沒了必要。

對面的路看起來比較開闊,可是,雲杉覺得,只要遠離這個人,哪怕背後就是火坑,就是地獄,她也更樂意去走。

剛轉身,後面便響起:“你要去哪兒?”帶着她給予的酸臭氣,那人走回她身旁。

雲杉逃不掉,乾脆停住腳,側過臉,冷冷道:“堂堂劍莊莊主,也要在這偏僻的地方,悄悄殺我這個惡名昭彰的妖女嗎?”

“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上官劍南鮮少對人冷淡,這會兒說起話來,沒半點往日的和氣。而云杉聽了,自然越發感受出他對自己的厭棄。

他厭棄她,她當然更不喜歡他。怎奈何無論她怎麼表達自己想要回去,他始終攔着。

上官劍南說:“瞧你的樣子,你對我是誰,已經瞭解得很清楚。不應該叫一聲一聲‘爹’嗎?”

頓時,雲杉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似的,露出不可思議:“我有‘爹’嗎?”頓了頓,換了個冷冷的表情:“或者,你詳細一點告訴我,你曾經在哪裡,遇到過一個怎樣的女子,後來,你們又怎麼有的我?”留給對方思考後再回答的時間,但是,不出意料,她根本不會得到任意一個問題的答案。

雲杉冷笑:“你回答不上來,就不能證明你除了燕無雙之外,還有個女兒。我從小是被一個姓‘雲’的人撫養長大,所以才叫現在這個名字。你和我,毫不相干!”

上官劍南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從這兒離開。

雲杉就又踢又打,同時怒斥:“你想生過我嗎?有養過我一天嗎?什麼都沒有做過,有什麼臉讓我認你?還叫你‘爹’?”遠遠聽到慕容軒的聲音急切在叫:“雲杉——雲杉——”雲杉想要答應,被上官劍南用力捂住嘴巴。

雲杉被捂得氣喘不上來,直翻白眼。

上官劍南爲了要和她好好說話,捂得她幾乎要暈了,然後抱起她,飛身上牆,出胡氏莊園。

來到外面的梧桐樹林,又一直跑,跑到誰也不知道他們來到哪裡、也不可能追上來,上官劍南才把她放下。

雲杉犯了頭暈目眩的毛病,抱住一棵梧桐樹又是乾嘔,又大口呼吸,好一會兒,才平息。上官劍南什麼都沒帶,什麼都做不了,等她能聽、能說,才又問:“孩子是誰的?”

一縷秀髮貼在汗溼了的臉上,雲杉眼神都迷離了。扭過頭,她滿含恨意盯他。好一會兒,才把頭又轉回來。

“不、關、你、的、事。”因爲沒力氣,又因爲其實不想說。每一個字,都帶着對身後這個人強烈的排斥,每一個語調,也是毫不掩飾對他昔日卑劣行徑的無情控訴。

如果換作是別人,就在這裡,他毫不猶豫,就可以殺之。

哪怕是肖靜虹本人,上官劍南一旦想要除掉,都不會猶疑。

可是,“虎毒不食子”這句話說得真是一點兒也沒錯。連雲山上,肖靜虹宣佈,這個在嶽州洗心樓闖下大禍來的女孩,居然就是她的女兒。

肖靜虹的女兒,不就是他上官劍南的女兒嗎?

那年肖靜虹脅迫他同意借劍莊開南北武林大會時,還輾轉提醒過他。

雖然早就沒有了和那個女人的感情,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血濃於水,感覺真的很特殊。

上官劍南上一眼下一眼,上上下下打量雲杉不休。別的不說,便是這副可以把無數人比下去的長相,上官劍南看在眼裡,就十分喜歡。

身爲父親,他真心爲女兒居然長得這般美麗而感到自豪,好像這樣的美麗,完全來自於他一般。

與此同時,和這個女兒糾纏不休的三個男人:黑翼鷹王白瀛楚、逸城公子程倚天,還有最近冒出來這個年紀輕輕就被列入江湖百強榜前十的三公子慕容軒——沒有一個是善茬呢。

現在,他特別特別好奇的,就是那一件事:“你正懷着的這個孩子,到底是白瀛楚的,還是程倚天的?或者,就是最近這段日子,對你關懷備至,爲了你,連私仇都不計較的三公子慕容軒的?”

如果是前一個,那麼,局勢就夠有趣了。現在誰都知道,蓬萊閣的黑翼鷹王,其實就是當今皇上親封的秦王。秦王的親弟弟燕王殿下,今年十一歲,去年剛封的王爵,朝中被喊要和太子爭奪皇位的呼聲,那可是一浪高過一浪。太子今年三十歲了,有個關係特別密切的弟弟——齊王殿下,這兩個人如今可都是大權在握。說到爭奪皇位,名義上燕王可能性很大。但實際上,那位秦王,是不是會突然殺回來呢?而他對雲杉的好,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假以時日,不管是秦王,還是燕王,隨便其中哪一個登上大寶,雲杉的地位馬上就會不一樣。

而如果孩子是程倚天的。這個答案,照目前情況看,最無價值!

但是,如果雲杉又移情別戀,懷了慕容軒的孩子。好處遠不如第一種情況,可是,第一種情況帶來莫大的壞處,也隨之煙消雲散。

雲杉那麼聰明,當然猜得到他這些心思。不無悲涼之餘,她說:“我懷的這個孩子,和蓬萊閣的鷹王無關,和你想的其他人也無關。不過是我路過一座山,山南有條棧道,棧道旁深淵的邊上,突然出現一個孩子對我說:‘父親不要了母親,母親突然就不要了孩子,想要投胎,也沒了生存的機會。姐姐想要孩子嗎?想要的話,我就做姐姐的孩子。’然後,我就懷孕了。”冷冷一瞥,全是諷刺。

上官劍南勃然大怒:“你知道你這樣,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他竭力平息着情緒,壓住衝動,勉強恢復不急不緩的語氣:“雲杉,想想你的妹妹雙兒。同樣都是喜歡程倚天,你和她的境遇簡直天壤之別。中原大俠雷衝爲了讓程倚天娶她,不惜費盡心思,用生意的手段拉攏胡治山,再邀請我岳父,再千方百計打動我岳父前來說服我。可他又是怎麼對你的?在我沒有承認你是我女兒之前,你想接近程倚天,他都不允許。世界,是現實的時間,江湖,是刀劍的江湖。就是沒有我這樣一個靠得住的爹爹,他才吩咐傳音閣,蒐集你的行蹤信息,再散佈給其他人知道。”

“是他讓別人知道,我住在寧境的?”雲杉非常吃驚。

上官劍南點頭:“鄭曉峰和歐陽木通沒有這麼好接近,三教九流的人做那麼多事,還不是爲了能和他們搭上些關係,能見個面,最好說說話。”看雲杉瞧自己,他更是要巧言撇清:“連雲山上,肖靜虹面對那麼多人說出你的身世。她那麼理直氣壯,我沒理由不相信那是實話。我再怎麼挑剔她的背景,你是我的女兒。從我的血脈之中分出去的,就算你曾經是奇花谷主,是紫煞,我也不可能想要殺掉你。”

說到這裡,他慢慢靠她很近。

雲杉受到親情的誘惑,第一次感覺:原來,他並沒那麼令人討厭。

只是,一想起剛剛他考慮得那些事情,那種如鯁在喉的不痛快重新回來。她讓自己離開他又遠一些,並冷冷道:“我想,我還是要告訴你一個爲人父者真正該做的事情:不要總是考慮應該給你帶來多大利益,才配做你的女兒。如果你真的想讓我叫你一聲‘爹爹’,不如你自己考慮考慮:還有那些事情,你可以反過來替我做。”

“我覺得你應該嫁給慕容軒。”

雲杉正要離開的動作停頓,轉身,瞧他:“你說什麼?”

“以毒攻毒這種方法我用過,成功的機率實在太低。他有追魂和吳不醫在身側又怎麼樣?附骨針出自於鳳凰教,鬼蠱也出自於鳳凰教,毒質相同,毒性相融,萬分之一的可能才相沖相剋,最後相互抵消。蓮花宮早就毀了,就算他們找出肖靜虹,再花上好幾年,能不能培育出當初蓮花宮裡有的那些珍惜蠱毒?逸城公子程倚天,已經廢了!”

雲杉情知他說得不假。

上官劍南接着說:“幾天前,梧桐樹林裡,慕容軒一人對付華山青城兩大掌門,大獲全勝。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強,你可是親眼目睹。說是不弱於連雲山上南北武林大會程倚天大戰黑翼鷹王那會兒,也不爲過。而慕容世家崛起於本朝建立之初,迄今近百年,始終屹立不倒,威望一直不如少林,以及和少林同氣連枝的玄門,但是,也就是如此而已。你若嫁給慕容軒,在嶽州發生的事,當真可以淡化如煙塵。無論鄭曉峰、歐陽木通,還是其他什麼人,都將再也不會把此事向你提起。”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爲我考慮得如此周全?”

“你要謝的,還得是慕容家訓:上善若水,厚德載物!”

“噢,”雲杉這才醒悟,禁不住喃喃:“這大概就是慕容家不會計較我也殺了他們家長子的原因了吧……”“只是,”過了好一會兒,她擡起臉,看着上官劍南,“你如此爲我着想的原因,絕不可能源自於這樣八個字。在你的寶典裡,‘利益’,纔是一切行爲的出發點。不讓燕無雙嫁給倚天哥哥,怕的,是倚天哥哥和我關係千絲萬縷,因爲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能激起逸城和六大門派、乃至於全江湖的滔天禍亂。你怎麼可能讓劍莊以及江南十六堂深陷這樣的危險、這樣的窘迫?但是,讓你萬萬沒想到的是,本該是個**煩的我,卻因爲慕容家三公子的緣故,突然不再麻煩。這樣一來,嶽州那點兒事自然不足一哂。倚天哥哥中了附骨針,一身修爲等同擺設,這輩子興許都會這樣,武學之上,完全成了一個廢人。可是,他畢竟還是嶽州首富。他手下四傑對付鄭曉峰、歐陽木通那樣的人物,力不從心,但是,左右其他等級的江湖人士,完全綽綽有餘。更何況,他們還有傳音閣這樣的情報機構,試問,江湖上還有哪一個門派在這點上,能夠和他們比肩?嫁了我,你就等於得到慕容世家,再嫁燕無雙給倚天哥哥,你又有了逸城。本來就背靠有少林做後臺的玄門,三大門派統統納入你囊中——上官莊主,這本賬,你算得可真是精彩極了!”

然而,讓她非常無奈的是:明明知道事實就是這個樣子,偏偏她無法去改變。

雖然,她並不確定慕容軒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她還告訴上官劍南:“慕容悠採說那樣的話,只是爲了避免當時的事態再度被激化。”

不過,當她跟着上官劍南迴到莊園裡面,慕容軒聽莊上的家丁稟報,急忙來找她時,那因找不着她而滿頭大汗的樣子;還有,終於看見她,眼中突然被點亮的神采,叫上官劍南低頭一哂的同時,也讓雲杉欣慰、感動之餘,不由得忿忿。

慕容軒把她從頭檢查到腳,然後說:“太好了,我還以爲,你遇到了什麼。”拉着她的手往綠玉館方向走,周圍都沒有其他人,他才接着說:“我和二叔看見峨眉的素離師太連同恆山的靜南女真人,匆匆進綠玉館,又匆匆從裡面出來。她們難道不是追你,找你,結果卻找不到你?”

雲杉想了又想,還是把戲臺子那裡發生的事和他講了一遍。慕容軒一聽,很生氣。但是雲杉拉住他,不讓他去找素離、靜南理論,並道:“我事實上就欠歐陽家,還有鄭家、孟家,包括你們家的血債。三哥,你慕容世家胸懷寬廣,不以一己私利和我一介女流論短長。可是,即便素離師太那時把我殺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自己都無話可說。”說完這番話,她很認真問慕容軒:“你當真想好了,要把我帶去慕容世家,然後,收留我,直到我生下我的孩子?”

這真是個難題!

饒是慕容軒一腔仁義真心可表日月,也被問得久久無言。

面對雲杉的質疑,他想了好久,才說:“如果一定要爲一件事情找一個做或者不做的理由,那還是看,要做的那件事對,還是錯吧。殺了你,也不能讓我大哥活過來。而救了你,既不危害別人,同時還讓你獲得幸福,你的孩子因爲母親的獲救得以生存的權利。難道這樣不好?”

這等腦洞,身爲最大受益人——雲杉也填補不起。

慕容軒也爲自己想了不去找素離、靜南理論的道理:“大概人與人的想法,就是如此不同。我不贊同她們用殺人的方法冤冤相報,十之八九,她們也沒法理解,我爲什麼不殺你,還要救你。”丟下這團亂麻,他又問:“雲杉,那你現在感覺好不好呢?和峨眉派、恆山派的掌門交手,你的肚子——沒有受到影響吧?”

“劍莊的上官莊主及時出手救了我。”

“哦!”慕容軒略微怔了一下。

雲杉急忙解釋:“也是碰巧,他看到峨眉派的小尼姑帶我去偏僻的園子裡去。和你一樣,對我的處境不放心吧。”

“那這位上官莊主,還是一位深明大義的人。”慕容軒笑起來,發乎於真心誇讚。

雲杉瞧他那張喜怒完全形於色的臉,俊朗之中根本沒有半點心機城府,着實赤誠得叫人不得不爲他感慨。想想上官劍南那滿腹的算計,雲杉嘆息的同時,對他又頗心疼。

“三哥,”她叫他,“慕容二叔時常教導你,闖蕩江湖,弘揚慕容家訓是很重要,但是,對人要有所提防,不要時時刻刻都用一顆無害的心去面對。”說得再清楚些吧,“你這樣坦誠對他人,別人未必就同樣這樣回報你。”

“那麼你呢?”慕容軒不拐彎抹角,直入主題。

雲杉噎住。

“你會因爲我幫助了你,反過來,卻要害我嗎?”

雲杉被問得莫名心虛,囁嚅:“我、我……”瞧着他那雙比秋水還要澄清一些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把在心裡組織了半天方纔組織好的話擠出來:“當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