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 針鋒

花生米在她手指間轉來轉去,唐見心看得膽戰心驚,急忙叫起來:“我只是碰巧把暗器帶出來啊,絕對沒有害你的心。”

雲杉笑了:“我在很久以前就被問過一個問題:如果碰到了唐門四公子,分別會怎麼應對?唐見雄、唐見關、唐見本三位實在沒什麼難對付的,只有唐見心——也就是你,軟硬皆不行!”說到這裡,她手指間氤氳出絲絲紫色的氣體,同時,這氣體自帶着轉速,圍繞着她的手指,轉出一個個的小圓圈。

雲杉彈了下手指,花生米以一個不算很快的速度飛出去,“丁”撞在小匕首上。花生米轉着圈飛走,路線直指開着的窗口,穿過窗口,花生米飛射入河。而那把小匕首,往下沉了一點,與此同時,刀身傾斜,刃口越發接近唐見心的手指。

雲杉一邊回憶一邊緩緩說:“因爲當時的唐門門主唐越非常濫情的緣故,除了正式束夫人,還娶了多房妾侍。雄關本心裡面,其實也只有大公子唐見雄才是你的親哥哥。其他兩位公子都是妾侍生的。妾侍們還給唐門主生了唐小寧、唐小玉、唐小蓮等多位小姐,而只有一位叫‘唐小仙’的,才又是正式束夫人所生。”

顧雁語不明白:“雲姑娘,你爲什麼要說這些?”

“爲什麼?”雲杉又彈了一顆花生米出去,和上次一樣,花生米飛入河中,小匕首刃口繼續往下傾斜,“這就是爲什麼對唐見心公子用軟的不行。”瞧顧雁語還是不太懂,她便笑了笑,“唐見雄公子是家裡的老大,備受寵愛,所以不知道太多人間疾苦。但是,唐見心四公子自從生下來,看得最多的就是門中各位夫人競相爭寵、各門兄弟姐妹相互傾軋。這種情況造就了他對人設防的本性,同時也讓他因爲唐越門主的濫情痛恨男女之間互生感情。”

顧雁語依稀懂了。

雲杉又說:“至於硬的嘛,這位四公子好生上我的船,費盡心思想要一片這樣的暗器暗算我,想必來之前遭到些特別的待遇。否則,‘心比屍毒’連頭髮絲都可以摘下來送人命的暗器,我的本事縱然比他好上一些,面對他那些詭異無比的暗器,又如何抵擋得住?”

唐見心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既然知道厲害,你就快解了我的穴道啊。否則,等我自己想辦法解了,日後,我一定會要你好看。”話音剛落,“丁”一聲,花生米飛出窗戶,小匕首的刃口已經切到他的手指頭。

唐見心起先還忍着,看到雲杉又屈指,手指間又是一顆新的花生米,這顆花生米只要打出,那把小匕首一定就像小鍘刀一樣切下來,他忍不住“啊啊啊”大聲驚叫。

雲杉停住手指:“怎麼了呢?”

唐見心苦着臉,那雙本來其實挺漂亮的眼睛淚水汪汪:“雲姑娘,雲夫人,你就放過我吧。我不惱你當着我的面就說的壞話,以後也絕不找你的麻煩。”

“我很早以前就決定過:若是碰到唐門四公子唐見心,就一定先殺了你。”

“爲什麼——”說話帶着哭腔的唐四公子心裡充滿恐懼。

“因爲你討厭女人,更加討厭暗算過你的女人!與其等你有了機會弄死我,還不如我抓住機會時,搶先弄死你。”說着,雲杉用力一彈花生米。花生米“嗖”一聲飛出去。“丁——”一聲,小匕首被撞得金屬聲悠揚。唐見心只覺得手指頭一亮,心想:完蛋了。卻見插在桌子上的小匕首被激飛而至的花生米打得跳起來。花生米被無鋒的那邊剖成了兩半,直直飛出對面的窗戶。而小匕首則在唐見心面前往上翻了幾個圈,最後又以一個跳水的姿勢掉下來,“鋮”,插在唐見心另外一個手指縫間。

“砰砰”,唐見心的麻穴被解開。

唐見心恢復自由,連忙舉手查看。右手中指,只有一點刀刃的壓痕,沒有刺破皮,所以,對於他來說,並無大礙。

慌忙收了小匕首,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惡狠狠瞅雲杉一眼,忿忿道:“你這個人,十三歲之前到底是幹什麼的?爲什麼對我的底細摸得這麼清楚?”

雲杉冷哼一聲,緊緊閉上嘴巴不再理他。

船在河上慢慢走,雲杉覺得船艙裡氣悶,便坐上船頭。顧雁語從後面過來,坐在她旁邊。

河風輕輕吹過,雲杉偏頭瞧瞧,問:“我都沒有好好問你,你我從未見過,你是怎麼認得我的呢?”

顧雁語說:“說起我和你的淵源,那可就長了呢。”

“噢?”雲杉頓時驚訝不已。

顧雁語便將兩年前,自己躲避唐門追殺,不期和逸城公子程倚天相遇的那段往事,簡明扼要講了一次。其中說到程倚天對自己的好,顧雁語十分感慨:“我一直都有一個錯覺:公子他,內心深處一定是喜歡我的。直到你到逸城來,下人們都說,大虹閣來了和我長得特別像的人,那會兒,我才知道,爲什麼那段時間內,公子待我會那樣好。他必是把我當成你的替代品,而我,實際上也不是特別像你,只是我們倆有這麼幾分相似而已。他對我有一分好,都是來自於對你的十分好。”說到這兒,她不由得長長嘆息:“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

“你說你是因爲蕭尊者的夫人才留在逸城的嗎?”

顧雁語點頭。

“那你應該知道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他。”

顧雁語不由得迷惑。

“在很早以前,他確實是一個非常值得人去想念的人。那時候他很單純,很天真,又十分善良,而且,雷大俠把他照顧得那麼好,所以,同樣都是江湖出身,但是他的性格卻那麼開朗。

“我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才十幾歲,沒有問過我任何問題,就陪我放風箏。連續放了三天,直到他和我一起被我的義父抓走。以前江湖上有個叫奇花谷的地方,那會兒谷主叫桑星梓。桑星梓把他關在屋子裡,然後放進去一條過山風。”

顧雁語忍不住驚叫:“那可是很毒的蛇呀。”

“倚天哥哥不怕任何毒的,這一點,你在他身邊有些日子,竟然不知嗎?”

顧雁語羞怯了,低下頭,紅了臉,默然不語。

雲杉衝着流動的河水,悠然出神:“在我記憶最爲深刻的那段歲月裡,無論經歷過什麼,他彷彿都沒在意。被名門正派聯手欺壓,被他人巧取豪奪,被誆入連雲山南北武林大會,又因爲我,差點自毀經脈而死。後來他中了附骨針,和我重逢時一點內力都沒有,行動如同常人,受盡折辱,都未改初心。”停了好一會兒,她嘆息道:“命運真的叫人難以預料,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現在,他——竟然會對我說出那些話……”

“你懷的孩子,當真是別人的嗎?”

雲杉不由得側目。

顧雁語笑了笑,頗有些侷促:“我只是聽說,有一日公子帶你去醫館,說是……希望不要了這個孩子。”

“如果你不想現在就被我從這艘船趕下去,就請你閉嘴。”

顧雁語連忙閉上嘴巴,臉頰微微發赤。

但是,背後響起嘲諷的笑聲,唐見心從船艙裡鑽出來。

唐見心先對顧雁語說:“若是我大哥聽到你剛剛那些話,不知道他會怎麼想。說起來和我大哥情真意切,死也要在一起,實際上,你的心卻爲其他人左右搖擺。”

顧雁語急忙申辯:“我沒有那樣的意思。”

唐見心根本不理她,轉臉對雲杉說:“知道我從蜀道一路過來,都聽到過什麼嗎?施州武當山要鬧大事了,慕容家叔侄招惹了武當的兩位高手,其中一位,還是前武當掌門清風真人。至於爲什麼,便攸關一些風流韻事。比如慕容家二叔慕容悠採和北風劍派的掌門夫人,另外,便是紫煞女和慕容家的三公子慕容軒咯。”

顧雁語一聽,忍不住大叫:“這怎麼可能?”

唐見心乜斜她:“你什麼都不懂,你鬼叫什麼?”

雲杉拉長了一張臉,好半天才說:“是啊,此番我就是要去施州。”

“那就對啦!”唐見心轉回臉,得意道:“所以說你這個女人,根本就是移情別戀。這孩子的爹嗎,八成就是馬上你要去救的那個人。”

雲杉氣得直翻白眼。不過這種事情,當真越說越累贅,越描就越黑。既然問心無愧,那就懶得解釋。

唐見心卻走到她身邊,坐下道:“你知道我馬上要去哪裡嗎?”

雲杉好笑:“你去哪裡,與我何干?”

唐見心碰了個釘子,甚是不喜。不過,他腦筋轉得很快,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說:“你去施州,便是要上武當山,上武當山,不用說了,是爲了救出慕容軒。可是,這次我不回渝州,來到這裡,可是奉了我奶奶的命令。”

“你奶奶?”

“我奶奶讓我到啓源。”

“啓源?”

“你知道這個地方?”

雲杉仔細想想:“和施州靠得挺近的。可是——”

唐見心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

“是出變故了——你想對我說這個?”

唐見心露出讚賞:“你果然和顧雁語那個笨蛋很不一樣。”

雲杉沉下臉道:“唐見心,若你說話對別人多些尊重,我也好,顧姑娘也好,對你的看法,想必會好很多。”

“我說的是事實,不願意聽的那個人,自己不要聽就是。”

“那你現在說話,我也不要聽!”

“你!”唐見心不由得很是氣結。

雲杉目露寒冷,眉梢帶着輕蔑:“離得這麼近,我說的話,你不會聽不清吧?”

唐見心咬牙切齒:“你不要以爲我虎落平陽,拿你就沒辦法。”

“多神奇的唐門暗器,你都可以拿出來。”

唐見心終於受不得激,跳起來道:“你不要以爲我不敢!”

顧雁語早已經摺回船艙,聽到外面爭吵,急忙又往外跑。奔到艙門口,她只見雲杉依舊端坐,微微側着的臉,下巴擡起一點,鄙視當中更多了濃濃的挑釁。

顧雁語唯恐雲杉有失,連忙衝上來,攔在雲杉身前。

雲杉卻說:“雁語,你下去。”

顧雁語躑躅:“雲姑娘,我不能讓你在這兒受傷的。”

雲杉不由側目,冷漠頓時軟化許多。她用略微低沉的聲音對顧雁語說:“你放心,唐四公子身上沒有太多的暗器。”頓了頓,道,“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是,既然他能被人追得如喪家之犬一樣逃跑,上了我的船,也只能和我拌嘴,企圖嘴皮子上佔到上風,都說明:心比屍毒,此番可真是毒不起來了。”

這番話說得顧雁語詫異,唐見心更是被剝光了並放在雪地上示衆一樣,惱羞成怒,可是礙於打不過雲杉,只能又蹦又跳。

而他這樣子的反應更加驗證了雲杉的話。

顧雁語仔細想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被——”

“住口!住口!”唐見心對她態度越發兇:“你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敲了你的牙齒,拔了你的舌頭。”

雲杉起身,把顧雁語擋在自己身後:“唐四公子,你還是省省吧。就算只是要去啓源,我的船,此時此刻還是你唯一安全的棲身地。還要不要碰上那個穿黑衣服帶黑色風帽的人呢?”說到這裡,巧笑嫣然,還舉起手來,屈指成爪,然後互相交叉在空中虛抓。

唐見心臉漲成豬肝,生氣大叫:“我祝願你既上不了武當山,也救不出慕容軒。慕容軒很快就要被殺了,血祭死去的清風真人,屆時,看你牙尖嘴利還能不能再說。”

雲杉聽着生氣,不過,她知道這時候最好不要理唐見心這個瘋子。所以,兩個姑娘笑嘻嘻回去,下午,船在一個叫西建的地方靠岸。雲杉支付了剩餘的船費,帶顧雁語和唐見心上岸。

買了一輛馬車,唐見心被允許坐在車轅。雲杉帶顧雁語坐進車廂,車伕駕車,一行人向啓源城奔去。

路上,先是碰到一個血跡斑斑的劍客。這名劍客躺在地上,渾身上下都被利器割出一條一條的傷口。唐見心最熟悉這些傷口的樣子,又長又深,好像河馬的嘴巴一樣。因爲,他的胳膊和腰,前不久剛剛遭受過這樣的待遇。只是,這名劍客的下場,比他悽慘十倍。

後來,他們又碰到一個靠着道邊的樹幹倚坐着的人。這個人身上倒是挺完好地,但是,兩條手臂的衣服都被削爛了。鮮血浸透了襤褸不堪的衣袖,他的兩隻手,也成了十根連接在一起血淋淋的大粗蘿蔔。

雲杉下車,讓唐見心前去探查,唐見心不肯。

雲杉便把劍拔出來,從他的脖子,滑到他的手腕:“信不信,我把你的手,也變成和他一個樣?”

冰涼的劍尖,配上她凜冽的眼神,莫名的狠勁便震懾住唐見心那本來就不怎麼堅強的意志。

一個裝滿煙雨斷腸絲的圓球被大拇指壓在掌心,唐見心盯着這張冷豔的面孔,突然就下不了這個決心。

如果就這樣讓一張精美絕倫的臉毀掉,是不是太可惜了呢?雖然她懷着孕,也就是說,她早就是別的男人的女人,但是,不妨礙他不受控制心動從而想來欣賞她。天下女子何其多,但是,不管是唐小寧、唐小玉,還是自己的親妹子唐小仙,亦或是大哥唐見雄喜歡的這個顧雁語,漂亮也好,沉靜也好,活潑也好,都太簡單無趣。

他沒有看到過強悍如斯、聰明如斯的女子!

假如不是現在,而是之前便知道紫煞乃是這樣的女子,那他一定有備而來。對於唐見心而言,至少可以用上十七八種方法,讓她只能成爲自己的人!此時此刻,哪裡還有武當山上那個慕容三公子的事?

唐見心糾結了半晌,縮回手,同時把煙雨斷腸絲收起來。

跳下車,他查看了一番,回來說:“知道是誰嗎?”

顧雁語生恐自己說得不對,沒有開口。雲杉翻了個白眼:“你知道,直接說不就好了嗎?”

唐見心被訓斥得有些訕訕,但是,既然不想和雲杉互相傷害,這時候,他也只能心平氣和說:“鎖心掌樑穆仟。”

雲杉微微蹙眉。

“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雲杉仔細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應該是個值得多看幾眼的人,但是,我真的想不起來,我曾經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你十三歲以前都只在長江以南活動嗎?”

雲杉瞥了他一眼:“對。”

“那就難怪了,這個人是北方人,玄門清通道小總管,雖然不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但是在玄門裡頭,做到這一級,也算是個知名的人物。”

“那他怎麼會在這裡?”頓了頓,雲杉又問:“人死了嗎?”

“沒有,和之前一樣,重傷,活命倒還是可以指望。”

“之前那個也是玄門的人?”

“對。”

“是誰?”

“另一條道上的,叫一劍橫水餘同發。”

“都是那個人下的手吧?我看傷口的形狀和深度,都和你身上的很像。”

“我身上?”唐見心的眼神一下子熾熱起來。他忍不住往前踏上兩步,縮短和她的距離。

雲杉驀地察覺,臉“騰”地發赤,怒問:“你要幹什麼?”

“我要幹什麼?”唐見心問自己,重重呼吸了好幾次,方纔控制住內心不由自主涌起的那一陣衝動。遠離她一些,唐見心才說:“我只是、只是有些出神,我在很用力地想……”擡眼又看了看她,他最終還是飛快把身體轉過去,背對她之後,深吸一口氣,方纔流利說下去:“那個人,到底要幹什麼。”

雲杉臉上露出薄怒,不便發作,轉身回到車上。顧雁語不明所以,只見她臉色很差,便問:“事情很嚴重嗎?”

雲杉斜瞥她:“你確定你真的要和唐四公子一起,最後去唐門嗎?”

與她有幾分相似的那張臉,頓時浮起紅暈。顧雁語低頭含羞:“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容易,可是,我也身不由己。”偷瞄雲杉一眼:“雲姑娘,你應該瞭解的。”

“我瞭解、我瞭解……”雲杉一陣喃喃。車子又走起來,輕輕將門簾挑開一點,雲杉看到車轅上唐見心的背影,心跳“砰砰”加速得越發響些。

現狀始終這麼複雜,前途又總是那樣迷茫,曾經輕鬆一身的自己都頻感無力。多了個孩子,如今到底該怎麼辦?

腦中亂成一團,車伕突然又大叫:“快看快看!”

雲杉急忙把門簾全部挑起。

第三個滿身傷痕倒在路上的,依然是玄門通清道的小總管。唐見心見識頗廣,一看便知:“皇甫空,外號火焰手,武功非常特別,內力凝聚雙掌,能夠產生紅蓮般的火焰,沒幾天,玄門總壇大會後就要提拔爲大總管。”

“居然全是玄門的人!”

唐見心審視她:“你好像想到了什麼。”

雲杉本不想和他深談,可是,這位唐四公子心細如髮,也許,自己想要隱瞞住的一些事情,他早就已經窺視到。想到這裡,她噓了口氣,爾後說:“我只是覺得,重傷這三個人的人,和那日想要不利你的人,乃是同一個人。那個人追着你不放,該有一個原因。此刻,又重傷玄門三個總管,也因爲有一個原因。”

“這個原因,你想到了嗎?”

雲杉搖搖頭:“如墜迷霧!”

唐見心聽完,略作思忖,爾後突然開懷一笑;“走了這麼會兒路,你有沒有很餓?”頓了頓,接着說:“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需要和你坐下來,慢慢說。”

雲杉確實有些體虛,加上接連碰到三起事故,心浮氣躁,臉色發白。唐見心做主,辭了車伕,他親自駕車,沿途尋找。又過半個多時辰,終於讓他找到個集市。集市上有飯館,雲杉在顧雁語的攙扶下下了車,唐見心前面引路,一行三人,進去,找了張極靠裡的桌子,分別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