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 舊賬

程倚天終於把“空裡無蹤”練到可以匹及逸城隨影功夫的程度。他好像一縷輕煙,伴隨後退飛起的雲杉滑行着,人在空中,雙手便接住即將掉落的她。加諸於雲杉身上的乾元混天功自動匯入他本身的氣息,他們二人只若飛鳥,輕盈飄落在距離他人五丈之外的空地上。

雲杉氣息平穩,輕撫自己的肚子,感覺孩子並沒受到影響。倒是搭在程倚天背上的手摸到血跡。雙足落地,她連忙看他身後,看到被她扎出來的劍傷,雲杉頓時又是心疼又是內疚。

“呃,對不起——”

她剛說到這兒,嘴脣就被他用手指點住。

“不管你對我做什麼事情,我都不介意,沒事,都不要緊。”

山風習習,她飄飛黑髮之下的臉絕美如昨。他思念得委實很苦,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之後,便低下頭。

還沒吻到她臉頰之時,他還是停住了,只輕輕說:“這兒的事結束之後,你就和慕容軒走。”

雲杉正滿懷期待等待着他的愛撫,這一句話,將她從幸福的雲團打落冰冷的現實。

程倚天回身對遠遠的人衆道:“方丈大師,你的要求我同意了,你身邊以及後面那些人,不管是追殺過我父母的,還是間接害死我義父,這會兒,我都不與他們計較。不過,至於離開了這裡,或是沒了雲杉對他們的庇佑,我還能不能這麼做,我不保證。”雙手抱拳一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各位,後會有期!”繞過雲杉,飄然而去。

華淑琪急急忙忙追上去,一邊跑一邊喊:“倚天哥哥、倚天哥哥,你等等我。”

慕容軒來到雲杉身邊,關切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程公子竟惱怒你拿劍刺傷他嗎?”

雲杉腦子裡一團亂麻,接連搖頭,傷心不已之下不想說話只想流淚。

不過,有一個轉變不得不提。對於雲杉而言,程倚天最後那番話成爲她名正言順站在太極宮前最有力的保障。數年前,她是在江湖爭鬥中殺了慕容曜、鄭堯夫婦以及孟家堡的少主孟頌賢,可是,今天在武當山,她卻救了華山掌門、青城掌門,還有許許多多在場的其他人。

雲非凡如願成了武當掌門。

太極宮內,天慈方丈爲慕容悠採和塗小荷說情:“慕容悠採和孟夫人之失,都是無心之失,雖然有過,罪不當死。既然逸城公子都願意放下夙願,我等自詡名門,自然不能執着冤冤相報之心。”

慕容軒去接慕容悠採,慕容悠採從鬆屋出來,依然不相信一切都已經過去:“我真的可以走了?我真的可以離開武當山了?”

塗小荷和孟居生、孟思璇兄妹相見,抱頭痛哭。死裡逃生的滋味,實在太感慨,真是一言難盡。

在紫陽真人靈位前上了三炷香,慕容悠採、慕容軒和塗小荷、孟居生、孟思璇齊齊拜見雲掌門,爾後辭別。

剛出太極宮,身後傳來呼聲:“三哥、三哥!”

慕容軒頗有些落寞的神情瞬間被點亮。他丟下其他人,轉身疾奔,在殿門前迎接到雲杉。

雲杉很是躑躅,不過,程倚天臨走前的囑咐,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照做:“三哥,我……我想和你去武陵坳。”

慕容軒一聽,滿天的花兒都開了似的,世界頓時天朗氣清:“好啊好啊,我現在就帶你去。”

雲杉還有些猶豫:“慕容掌門他——”

“不要緊,我一定會說服我爹,我和二叔能夠安然離開這裡,全仗你全力相救。我爹是明理之人,有恩報恩的道理他必然懂得。”

雲杉又思忖了一會兒,展顏道:“好,我們現在就走。”

慕容軒小心翼翼呵護她往前走,經過孟思璇面前,慕容軒目不斜視。雲杉做了個有心人,瞟了一眼,只見孟思璇雙眼含怨,滿腹話語欲說還休。

越過孟家人,走出去好遠,雲杉纔對慕容軒說:“三哥,孟小姐對你頗有好感,你們到底共處了三日,也算熟識,加上北風劍門第不低,你何不考慮一下婚姻大事呢?”

慕容軒二目不錯,只看她的臉:“我便是一輩子不娶也可以。”

“那怎麼可以?慕容世家的血脈不用延續了嗎?”

慕容軒笑了:“我們家又不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大哥雖然過世,但是他已經有孩子。二哥、四弟也都有繼承慕容家家業的權利。”

“可是掌門之位只有一個。”

慕容軒淡淡一笑:“我慕容家訓有一條最爲重要,便是無爭無搶。這世界上的紛亂,都源自於個人的慾望。摒棄了慾望,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到祥和安寧。這是我慕容家窮盡十幾輩心血,真正想要維護的境界。”

雲杉動容:“難怪一見面,你就可以救我。二叔也沒有指責你的行爲。今天,我才真正認識到什麼叫做‘慕容世家’。”

“所以呢,”慕容軒牽起她的手,“你就安安心心住在武陵坳裡,等到冬雪一止,桃花即將盛開,你就可以開開心心做‘娘’啦!”

醉心舍。

一個綠衣茶媛端着一個木盤,沿着一條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來到一個很深很深的地窖,周圍的空氣越發溼冷,周圍的石壁上綴滿了剛剛凝結出來的水珠。水珠有的已經飽和,“嘀嗒”滴在地上。石板鋪成的地板上因此一直溼漉漉的。

一個人被鎖着雙手,手腕上牽着鐵鏈,她就被扯成一個“大”字,掛在兩面石牆中間。

茶媛拔出針,一一刺在她身上。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她”,又被折磨得發出低低的呻.吟。

一個身影從地道口掩下來,來到茶媛身後,在茶媛後腦輕輕一敲,茶媛暈了,倒在一旁。這個人試了試鐵鏈的質地,手指驀然加勁,沒有任何別樣金屬加持的普通鐵鏈立時斷開。

同樣的方法折斷另一邊鐵鏈,這個人托住忽地癱倒下來的她。抱起她,這個人來到地道外面。

外面難得一個晴好天,深秋的月亮孤零零掛在清冷的天空,終於逃脫苦海的“她”睜開疲憊的眼睛,透過蓬亂的頭髮,看到了一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程……程倚天?”她有些吃驚,“你、你不是、不是——不是被抓了嗎?”

程倚天帶着她離開醉心舍,去鎮上找了家客棧,開了兩間房,又僱了兩個老媽子。老媽子伺候“她”沐浴、清洗,又服侍“她”睡了一覺。第二天,她穿上程倚天爲她準備好的新衣裳,吃了一頓飽飯,門被敲響,她說:“請進。”程倚天這才邁步進門,重新來到她面前。

對面坐下,程倚天說:“我到底該如何稱呼你呢?蓮花宮主?上官夫人?還是——姨娘?”

好久不見,肖靜虹原本風韻猶存的那張臉已然溝壑縱橫。被關在那個地窖後,她一直被折磨,好像當初她折磨那些蓮花宮女一樣,那些綠衣茶媛折磨她時,手段一模一樣,強度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羞辱,也是屈辱,肖靜虹滿臉戾氣,過了好一會兒,眼眶中忽然又水光閃現。

她抽泣了一聲,偏過頭:“隨便,怎麼都好。”少頃,正視對方,“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怎麼回來了?附骨針呢?誰幫你解了?”

“如果我說,我碰到助我解除附骨針的人了呢?”

肖靜虹渾身一震,長身而起。動作幅度太大,她把桌上的茶壺茶杯都碰翻了。好在裡面都是空的。程倚天有條不紊扶好,冷冷道:“你做下來的那些事情,我娘還活着的話,大概不會讓你還活在這個事上。鳳凰教就是被你、古藺、古風那些人背叛,才消亡。”

肖靜虹一聽“古藺”的名字,驀地明白:“對,是古藺,他會一點姐姐的純陰功。不過——”

“不過,真正練成神音譜心咒的卻是我!”

肖靜虹聽得驚疑不定,但是,對程倚天剛纔的指責,她卻全不贊同:“你說得不對!”她捏着雙拳,害怕,也很憤怒,所以渾身顫抖,“不是我們背叛姐姐,而是姐姐她背叛了我們。她愛上了一個男人,爲了這個男人,改變了她原本想要一統江湖的想法,她散了純陰功,就跟着那個男人浪跡江湖,而忘了我們被丟棄在水深火熱之中。她要麼不要去惹江南十六堂,要麼惹了,就把霸佔江湖權位的事情做到底。她惹出來的禍,最後全要我們承受。所以,藍鳳兒才必須要死,而我不幸纔到今天!”

“如果你不把我爹的劍譜給上官劍南呢?”

“你!”肖靜虹大吃一驚,“這個秘密,你竟然也知道?”

“古藺化名鐵琴,古風化名鐵劍,追着我要我寫我孃的神音譜心咒的心法給他們,說明他們的武功不是來自於自己,而是來自於我娘。純陰功是我孃的,所以,古藺練的是我孃的功夫。但是,我娘並不使劍,我爹才用劍,古風的劍法,不源自我爹,又從哪兒來呢?’

“很多年前,我爹爹還是個逍遙散人,杜伯揚杜叔叔受過他的恩,親眼看見他一劍對戰甘陝道上一百零八杆長刀,輕鬆勝出。他的劍法多麼神奇,可見一斑。古風的劍使得就很好,有沒有趕上我爹之萬一我不知道,但是,名動天下的九花落英劍,卻無法戰勝他這麼個無名小卒。不僅如此,上官劍南曾經想殺現武當掌門雲非凡,始終不得成功,想來想去也沒有其他解釋,只有‘有人打得過上官劍南,而讓雲非凡得以偷生’這一條。’

“我也親眼見過古風和上官劍南對戰,古風的劍招簡潔乾脆,九花落英劍紛繁繚亂,可是,本質上,他們的殺招都很相似。爲什麼呢?姨娘你也是個**湖,可能想出其中的道理?”

肖靜虹已經被徹底嚇住。娓娓絮語的程倚天,眼神、語氣,都很像記憶中非常熟悉的那個人——姐姐,也就是鳳凰教主肖靜瑤,還活着的時候,看着她說話時的樣子,大約就是這樣吧。

她以爲秘密永遠都會成爲秘密,也以爲,姐姐死了就一定再沒有後患。

實際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該來的報應,即便遲到了,也不會永遠不來。

程倚天繼續說:“上官劍南也入過鳳凰教,他和古風一樣,學的都是同一本劍譜。所不同的是,古風拿的應該是我爹親手記錄,而上官劍南拿到的,卻是你手抄副本。爲什麼上官劍南會把劍法加入那麼多變化,我想,一來他要把別人的東西變一變,假裝是自己的,然後才佔爲己有,二來麼,你的脂粉氣夾在那本劍譜裡,他忍不住練,又不想被那脂粉氣給纏上。”

“是的是的!”肖靜虹徹底崩潰了,她雙腿發軟,跌倒在地上,“我就是將沈放飛的劍譜悄悄抄給了他,也在姐姐想要殺他時,用盡心思放走她。古藺古風泄密我也知道,善後的事情還是我做的。我也想幫助我的男人,我也要掌握屬於我的武林權力。他學會了‘天行劍’,日後江湖就不是姐姐的,而是我們的。”

“可是呢?”

“可是、可是……”肖靜虹回憶起往昔,淚雨紛飛,“他仗着改頭換面的天行劍,打敗了衆多情敵,娶了玄門的小姐。”

“不僅如此,他還憑着剷除鳳凰教的功績,登上了江南十六堂總舵主的位置,在燕弘的幫助下,建立了劍莊,用我爹的武功成爲江南武林中的一代宗師。而你,死性不改,還要和他爭。爭來爭去,他勢力擴張得會越來越大,而你,就成了現在這樣。”

肖靜虹再也回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哭。

程倚天更加痛恨她的還有一件事:“雲杉是被你拋棄的吧,因爲是上官劍南的女兒,你寧可扔了她,也不想撫養她,所以才讓她落在雲非凡的手裡。”

肖靜虹不能否認,含淚點頭。

程倚天很用力捏着拳頭,才控制住自己,沒有一掌劈死她。他氣得呼吸粗重,過了好久,方纔平息。心情平息之後,他也沒什麼想說的了,站起來,轉身要走。

肖靜虹這時爬起來,追在身後:“雲杉呢?你回來了,有沒有把她一起帶回來?”

程倚天很討厭她,不過,礙於雲杉和她母女關係,以及逝去的母親的情面,只能強忍,駐足道:“我把她送給慕容世家的三公子了。”

肖靜虹一聽就炸了:“你說什麼?你帶她離開蓬萊,轉身又把她送給慕容世家了?你不知道慕容世家和她有仇嗎?並且,她那麼喜歡你,你怎麼能也這樣對她?”

“也?”程倚天被這個字逗笑了,“就算雲杉最後真的要和慕容軒生活在一起,我相信,她都不會活得像你這樣。再說,她剛生下來就被親生母親拋棄,雲非凡那個畜生因爲她很像我娘,就一直心懷不軌,如今,上官劍南也盯上她了,我不把她安置在慕容世家的武陵坳,還能把她安置在哪兒?”摔門而去之前,他還是留下一句:“如果不是因爲你是雲杉的娘,就算爲了我娘,在醉心舍,我也會親手殺了你!”門被“哐”地關上,肖靜虹失魂落魄又坐到在地上。

這一天,是肖靜虹過得最爲糾結、悲苦的一天,昔日蓮花宮主的榮光,和今時一無所有的蒼涼,一幕一幕不停從腦海中閃過,最後,她只記住程倚天最後那句話:“如果不是因爲你是雲杉的娘,就算爲了我娘,在醉心舍,我也會親手殺了你!”

一直想這句話,直到天色變黑。

肖靜虹流乾了眼淚,推門出來,在大堂找到程倚天,坐下來,一字一句道:“從現在開始,我要加入你逸城門下。我是你的姨娘,以後很有可能還要成爲你的岳母。不管我曾經做過什麼事情,你都必須照顧我的後半生。” 抓了一個饅頭就吃,吃完了,還把程倚天面前的酒拿過來喝。吃飽喝足,她等程倚天回答。

程倚天雙目不錯,半晌冷笑:“你愛這麼說,你自己就姑且這麼認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