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桃花

來到大槐樹下面,那個穿花布的大嬸擡起一張佈滿溝壑的臉,眼睛裡盡是揶揄之色,說出的話確實溫和:“小姐,想看香嗎?”

華淑萱不疑有他,笑眯眯說:“是啊。就剛纔,你調的那個香,先給我看看。”

花布大嬸便把一個瓶子遞過來。

柴房裡一個雜工起夜,站在牆根處看見一個穿花布的大嬸和一個穿着單薄的姑娘說話。那姑娘接過花布大嬸的瓶子聞,聞着聞着便倒。

花布大嬸站起來,四處張望,好像看到了雜工。

雜工褲子都顧不得拎,急忙矮身躲在一堆還沒劈的木頭後面。

花布大嬸收好東西,扛起姑娘走了。

第二天,客棧裡面便響起華山少主夫人華淑婷的尖叫:“淑萱?淑萱?”她奔跑到鄭堯面前:“七妹不見啦,七妹不見啦!”

佟姥姥特別不喜歡那位嬌小姐,說風涼話:“興許睡不着,出去玩了呢?”

歐陽和拉長臉,大聲對她吵吵:“姥姥,都這時候了,你怎麼還對七妹妹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呢?”

這位佟姥姥,是歐陽和他孃的乳母,歐陽和生下來,歐陽夫人身體弱,帶歐陽和長大的便是她。

佟姥姥在青城派也是有聲望的,伴隨歐陽夫人身邊,門派內特別高深的武功倒是沒練着,對夫人頗爲看中的歐陽掌門,傳了一套從本派“青冥劍法”中演化出的“青冥爪功”給她。原本是讓她練着玩,平日裡,也可以保護保護小少主。然而,這佟姥姥竟是個極其認真的人,從年輕時開始練,練了整整三十年,愣是練出了名堂。

行走江湖,挫敗了不少不識相的夯貨,還搏了個“青冥鬼手”的名號。

說起來,這位姥姥挺自負。

只是碰到歐陽和,她百般慈愛,和對旁人完全不同。

歐陽和教訓她,她不僅不惱,還要賠笑:“好好好,我不對,我不說七小姐。”

歐陽和站起來:“我們趕快去找找吧。”鄭堯夫婦同意,佟姥姥也欣然跟從。

找來找去,自然找不到的。回到客棧,那雜工看出端倪,過來找他們。

“我見到過昨天到這兒那位穿得很漂亮的小姐。”

佟姥姥一把抓住他,喝問:“在哪裡?”

雜工嚇了一跳,急忙說:“被人抓走了!”

這回,換華淑婷着急:“是誰?這麼大膽,敢抓我七妹?”

雜工不說。

鄭堯阻止兩個女人,掏出一粒五錢的碎銀給他:“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雜工拿到錢,“嘿嘿”笑了。把錢揣起來,他對鄭堯等人說:“從這兒往西,走十五里,有個村子叫桃花塢。因爲桃花四季長開不敗,在我們這兒很是有名。桃花塢裡有兩個怪人,都愛穿花布衣裳,看起來就是兩個中年大嬸。”

“怎麼會有那麼變態的兩個人?”佟姥姥匪夷所思。

雜工走了,鄭堯對衆人說:“去桃花塢嗎?”

歐陽和想也不想,大聲道:“當然要去。華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六妹妹我還沒找到,七妹妹我當然要先照顧好。”

鄭堯夫婦、歐陽和及佟姥姥便一起按照雜工指的方向追下去。疾奔十五里,前方,是一個大大的山谷。山谷前面是樹林,奔過一片樹林,看到一條曲折的小道。小道彎彎曲曲,順着走下去,不知不覺來到山谷腹地。前方地勢漸漸高起,不一會兒,又低矮下去,順着山路往下走,不多時,前方再度豁然開朗。

哇!無數的花樹此刻出現在自己眼前。枝枝丫丫的樹上,皆掛滿了豔麗的桃花,乍一眼望過去,簡直美不勝收。

華淑婷往前衝,鄭堯一把拉住她。

“做什麼?”華淑婷質問。

鄭堯還沒回答,佟姥姥放開拉住歐陽和的手,走上來:“七月桃花開,只有見鬼了纔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是啊。”經姥姥這麼一說,歐陽和也反應過來,“桃花是三月份的花,最遲,山裡面的也是四月。怎麼會有七月的桃花?”

再看那些桃花,一朵一朵的,單一朵花瓣就有好幾層,而且每一朵整個兒看起來都那麼飽滿豐盈,淡黃色的花蕊則那麼嬌嫩,花蕊中每一根細絲都完美到透明晶瑩。歐陽和實在奇怪,伸手便折了一枝。佟姥姥大驚制止,早已遲了。

那些生長在地上的桃樹突然得了生命一般,驀地在平地上滑動。因爲桃花很多,多得叫人數不清,一個滑動還看得真方向,一起滑動,桃枝交錯,桃花相映,目力再好也不由得眼花繚亂。

佟姥姥突然身處危險之地,急忙將少主拉過來,藏於自己身後。然而這桃花四下裡活動,四面八方都充滿了,哪裡又分什麼安全的前面或者危險的後面?鄭堯、華淑婷爲防不測,也拔劍出鞘。

移動的桃樹都停下來。這時候,他們已陷落在桃花陣中。再遊目四顧,前後左右,已經不知道圍了多少棵桃樹,枝枝丫丫的樹枝,密密麻麻的桃花,逼迫得他們呆立當場,幾乎不敢多走一步。

若是別人惹出來,佟姥姥勢必斥罵。可是歐陽和擅自折花,鄭堯涵養深,不說話,華淑婷也惹不起青城派,佟姥姥只顧保護少主,沒有責備反而安慰:“不要怕,有姥姥在!”

可是,事已至此,他們該如何脫身呢?

太陽漸漸偏西,眼看就要天黑。華淑婷突然說:“你們瞧,這些桃花每一朵開得都這麼好。”

鄭堯也發現了:“是啊,一朵慘敗的都沒有。”

“甚至連花苞也沒有,全是開足了的桃花。”佟姥姥也明白了什麼。

歐陽和摸出一枚奪魂錐,衝着遠處一棵樹的花朵打過去。細小的奪魂錐打在那柔嫩的花蕊上,那朵看起來和真桃花一模一樣的桃花突然在枝頭上繞着軸心原地一轉,接着,讓人驚訝的事就發生了。

整株桃樹瞬間顫動的同時,上百朵桃花脫離枝頭,鋪天蓋地,朝着奪魂錐射來的方向籠罩。鄭堯夫婦拔劍阻擋,兩個人練成一條線,阻擋桃花。佟姥姥一雙鬼手揮舞身前,片刻間,抓了二十幾朵桃花。歐陽和大驚失色之下躲在姥姥身後,臉頰、肩膀、後背都被擦了好多下。幾乎要被嚇壞了的他連聲喊:“不要再碰那桃花,不要再碰那桃花……”

佟姥姥也嚇到了,驚叫:“是的,這桃花不能碰。”張開兩隻手,二十幾朵桃花被扔在地上。鄭堯和華淑婷都驚駭無比,臉色發青,呼吸不勻。

佟姥姥惡聲惡氣埋怨:“都怪那七小姐,無緣無故跟着出來做什麼?”

華淑婷爲自己妹妹說話:“姥姥,這回禍可是你家少主惹出來的——”

鄭堯擋住妻子再要往下說的衝動,和稀泥:“不要再說。”

歐陽和抓住佟姥姥的手臂,緊張地搖晃,然後道:“姥姥、姥姥,這桃花林這樣厲害,我們豈不是逃不出去啦?”

高度緊張之下,人不能同時思考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佟姥姥要安慰歐陽和,就不能讓自己的脾氣再怎麼焦躁。她努力讓自己不焦躁,鄭堯夫婦也就平靜。四個人一起安靜下來。他們這才仔細去想脫身的方法。

周圍的桃樹,誰也不敢再碰。鄭堯夫婦、歐陽和及佟姥姥又累又餓,全部坐下來。他們互相背靠背,尋找支撐。夜幕降臨,明月高起,什麼也做不了,四個人只好假寐。

正休息着,佟姥姥很敏感發覺有什麼出現在周圍。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只見一個花布人影在不遠處一閃。她想躥過去,無奈花樹阻隔,行動實在很不方便。但被困在這兒,又累又餓,遲早還會成爲他人俎上魚肉。

鄭堯夫婦都沒動,佟姥姥依稀反應過來他們的心意,於是捏了捏歐陽和的手,壓着聲音輕輕說:“少主,待會兒我讓你動,你就動。”

四個人一動不動,彷彿睡死了一樣。

那個花布人影果然在窺探,看了良久沒見動靜,膽子大起來,人居然大剌剌站出來。手裡拿着一條繩子,他竟然要來綁四個人。沒想到歐陽和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四個人當中,歐陽和輕功最好,奔得很快,搶在花布人轉身入林之前,把花布人給攔住。

鄭堯夫婦和佟姥姥一起跳起來,撲向這邊。

花布人大吼一聲:“都別動。”也不知道怎麼了,那些桃樹好像聽得懂他聲音裡的情緒,危機關頭,齊刷刷扭轉,花朵在枝頭上轉動,一半全部朝着鄭堯夫婦和佟姥姥,還有一半,自然就衝着花布人和歐陽和。

“我會讓你們插滿桃花花瓣而死。”花布人嚇他們。

鄭堯說:“那你呢?”貼地一滾,便滾到花布人身邊。身後有歐陽和,旁邊又來了鄭堯。花布人故弄玄虛,真實本領實在不怎麼樣,一下子就被鄭堯抓住。

佟姥姥衝過來:“快讓這些桃花閃開。”一隻手拎起來,五指指尖竟然閃閃發亮,抓在花布人脖子上方。

花布人不錯二目盯她手看:“咦,你這件金屬纏絲軟手套還真不錯。不過,照我的眼光,還可以將材料提取得更細一些,織得再細一點,方便你手腕轉動手指彎曲。”

佟姥姥一掌揍他臉上:“少他媽廢話。”

花布人竟然“哇哇”大哭:“你打我!你打我!”

華淑婷抓住他的前襟,喝問:“我七妹在哪裡?是你騙走她的,快把人放出來!”

花布人不哭了,瞪大眼睛驚問:“什麼七妹妹?誰又騙了誰?”激得華淑婷“噹啷”拔出劍來就要殺他!而這會兒,突然一陣怪聲想起在旁邊。好像猛獸出動了,不是一隻,是好幾只。噢,不,翻翻滾滾咆哮前來的,簡直就是猛獸大軍。這小小的桃花塢,哪裡來的猛獸,而且這麼多?華淑婷的劍舉在半空,又掉在地上。

鄭堯也嚇得一激靈,鬆開抓住花布人的手。想要再抓,怪聲又變了,不是猛獸出動,而是羣鬼出關,愁雲慘淡哭好遍野。月光下的桃花樹本就猙獰,配上這樣的聲響,沒有生命的桃花樹恍惚之間又能動起來彷彿。它們扭動着主幹,抖動着樹枝,每一朵桃花都變成了悽慘的臉,“咯咯咯”“咯咯咯”笑!

驚慌失措之下,再也無人有心思去抓那花布人。

而桃花樹突然又動了,萬千桃樹從中分開,“唰”的一聲,突然讓出條道來。鄭堯等人慌不擇路,急忙奔跑。跑啊跑,來到一處平地。

平地上又有兩棵高大的桃樹。不過,這兩棵桃樹,長在溪水邊,粉紅色,簇在一起的花朵,蓬鬆如雪,美麗如同夢幻,倒是和外頭那些妖異的假桃花不同。

平地上有房子,鄭堯等人下意識躲進去。剛關上門,鄭堯轉身,地上突然伸藤形手爪,把他的腳踝緊緊抓住。

其他人也都被抓,個個被捆得像個糉子。

沒了翻盤的機會,鄭堯反而冷靜下來。他看了看妻子,問:“你想到什麼沒有?”嘆息一聲,然後說:“我們上了那個雜工的當。”

其他三人都安靜躺着聽。

鄭堯順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說:“我突然想到兩個人,陸成龍和陸成鋒,他們號稱巧奪天工,現在是逸城當中的要人。”看看外面的大桃樹,“這兒地處陰寒,溪水涼,以至於桃花開得很遲。而能做出那麼多以假亂真的桃花,除了他們有這本事,在這裡,我還真想不出第三個。”

“可是,爲什麼說上了雜工的當呢?”華淑婷沒想明白。

鄭堯想了想,說:“就是感覺。”又停了會兒,把思緒理得更清楚,然後才說:“我們這次出來,是要去嶽州。逸城公子率人去嶽州,要在嶽州開洗心樓,並接管原本程家所有歸長房嫡子所有的產業。之前我們和慕容大公子也商討過,這是逸城老爺子雷衝設局,明擺着要借我們給他的義子一戰成名的機會。”

佟姥姥聽到這兒,忍不住插嘴:“或許,就是程倚天小兒害怕我們羣起而攻之,所以先埋伏路上要解決我們幾個。”

“不是這樣!”鄭堯反駁。

“邪門歪道,想法和你本來就不一樣。”佟姥姥毫不客氣!

歐陽和問鄭堯:“如果不是巧奪天工這兩個妖怪抓走了七妹妹,抓走七妹妹的又是誰?難道那雜工,真的是敵人派來的奸細?”

鄭堯不吱聲,好久才說:“是啊,我突然也心亂如麻。”

鬼哭狼嚎聲停息了,山谷終於恢復該有的平靜。

陽光,不知不覺佈滿屋子。被長藤捆住的四個人先後從昏睡中醒過來。鄭堯呼喚妻子的名字,華淑婷迴應了他後,便叫:“萱兒,萱兒。”

鄭堯大叫一聲,喊道:“我終於知道七妹不在巧奪天工手上的理由。”

佟姥姥也醒了,四顧也沒看見華淑萱。這會兒,她也知道了巧奪天工陸家兄弟並沒有抓華淑萱。

因爲,如果華淑萱在巧奪天工手裡,他們被綁成這個樣子,巧奪天工也應該把華淑萱押過來讓他們看看!

江湖險惡,果然無處不在。

身後歐陽和“嗯”了一聲,躺在地上用力抽動手腳。佟姥姥對他說:“不要亂動,越動,這藤會越緊。”歐陽和聞言,頓時安靜。

兩個花衣男人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在左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一個在右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兩個人長相十分相似,打扮又都一樣,好像重影似的一邊一個,四隻眼睛咕嚕咕嚕,分別盯着地上的四個人看。

看着這兩個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衣人,鄭堯哭笑不得,問:“素聞巧奪天工神技驚人,如此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兩個花衣人皆露出得意表情。

鄭堯又問:“不知你們當中誰是陸成龍呢?誰是陸成鋒?”

兩個花衣人一起指着自己:“我是陸成龍(鋒)。”又指着對方:“他是陸成鋒(龍)。”齊齊翻了個筋斗,雙雙換了位置,又大喊“我是陸成龍(鋒),他是陸成鋒(龍)。”眼花如佟姥姥,狠狠啐了一口:“瘋子!兩個瘋子!”

陸成龍和陸成鋒倆兄弟反而得意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