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有些人,其實已經不大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可是,當她出現的時候,整個空氣裡都彷彿瀰漫着她的氣息。不用看,只憑感覺,便知是她。
——容端
梅疏影提着盞那盞沒有燈芯的燈籠,慢慢走在五方十殿的庭院裡,跨出殿門,走下一級一級的臺階。
牡丹花開,如影隨形,便想起了當年與微子啓的相遇。
當年他給自己算卦,說自己先天智慧極高,可惜後天智慧不夠,因此註定半生苦痛無解。而她當時挑釁他,明知他是個道士,卻故意用佛學典故來考問。她問,當日世尊釋迦牟尼佛曾於菩提樹下自閉七日,七日後擡頭偶見滿天星斗,隨即頓悟,他悟到了什麼?①
微子啓搖頭不語。
緣生緣滅,她得意地說。
而那男人只是看着自己苦笑。
想想那個時候,是那麼自負與自傲。紅梅映雪,千層瓣蕊迎霜綻放,不蔓不枝。
梅花雖自比爲君子,卻也只是被人供養在瓶中,欣賞玩耍。
她一面回想一面走,直到她發現面前有一輛華麗的馬車。車裡的人還都站在外面,沒來得及上車,可是雙方都已經避無可避。
“……”
“……”
尚嫙略帶驚詫地看向面前身着斗篷的女子,一時間先是錯愕了,甚至能聽見風在三人之間迴旋漫散。她不自覺地抓緊了自己兒子的手,盯着梅疏影,嘴脣喃喃煽動着,卻體貼地沒有發出聲音。
沒想過會這樣直接撞上瞿家的人,梅疏影一時也愣了,立在那裡,動彈不得。
先鎮定下來的是尚嫙,她故作平靜地對瞿傑說,“娘遇到故友了,你先回車上去。”
“……連城姐姐,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尚嫙一面四下詢問,一面拉着梅疏影走到僻靜的角落,借那些花陰藤樹遮避。連城,自是梅疏影的小字,尚嫙既是瞿衡的正妻,又是打小一起長大的,便喚她此名。
梅疏影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脣邊,輕聲道,“別提我的名字,”隨即又簡單解釋,“只是有點事纔來這裡,我很快便回去了。”
“姐姐這什麼話,”尚嫙勉強笑道,“這都十幾年了,真要姐姐關在那樊籠的地方,也不現實。卻只是萬事求姐姐小心些,出了什麼事故也就不好了,況今日這樣的……”
疏影淡淡看着尚嫙,不知爲何,尚嫙說的都是關心的話,聽在耳中,卻像一根刺,雖不痛不癢,卻難受得很。
“方纔剛見了柔嬰姐姐。以前胡玩胡鬧的沒什麼,現在見面卻也難了。她現在雖爲貴妃,卻也是難熬。姐姐何苦挑這樣的日子……太太身體不好,才誤了今日,否則,萬一有個衝撞什麼的……”尚嫙說了這一連串子的話,卻也看出疏影並不關心在意,她想起這個姐姐雖看起來謹慎穩重,卻是什麼事都做得出,說了也不聽的。
“……
這盞燈是爲公公求的麼?姐姐還真有心,”尚嫙打量着疏影手中的燈籠,換了話說。
疏影不動聲色地把燈籠攏在袖間,問道,“老爺身體還好麼。”她問的是瞿恩,瞿恩是梅疏影的養父,疏影對他向來很敬重。
“好的很,姐姐倒也不必掛心。前幾天我還見公公把姐姐以前寫的那些個字帖偷偷收拾出來,其實公公也是想念姐姐的。實在是當日……”尚嫙答着,又偷眼四下觀察。
當日,當日我是自尋死路,已算是死過一回了,疏影一面想,一面略微點頭道:“那就好”。
“這麼多年,我也不敢多嘴問姐姐的近況如何,姐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不用了。”梅疏影淡淡打斷尚嫙的話,“什麼都不說,就是幫我。”
“……嗯。”
再待着也沒什麼意思,疏影轉身道:“我走了。”
“……姐姐,”尚嫙猶豫着在她背後說道,“姐姐要出來也可以,只是千萬別讓熟人看見,秦家的人今日也在這附近。姐姐千萬要小心,否則,否則家裡又要大亂了。”
若出了事,尚嫙也怕是很難辦吧。梅疏影回過頭來,仔細地端詳了尚嫙的臉。尚嫙的容貌跟十幾年前並無多少區別。她是那種嫩稚的長相,一種模糊了年齡的嬌小。這種長相,在這十幾年內佔盡了便宜,無人不喜,無人不憐,可是有一天突然醒來,卻發現她老了,老態畢現。
疏影輕輕嘆了口氣。
尚嫙是瞿衡的表妹,當初他們四人從小一塊長大的。
尚嫙從小就喜歡瞿衡。
而瞿衡,注意的卻是容端的姐姐容華。
只是事過境遷,時無迴旋。
一轉身,我們這羣人,就走到了今天這個局面。
算了,梅疏影在風中,淺淺一笑,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人心願已償。
她轉過身去,拉低了斗篷,微微擋住了臉,就走開了,走進人流之中。她從來都不習慣跟尚嫙講話,到後來就更加不喜歡。
尚嫙目送着她的背影離去,就像風中的落葉,如此的婉轉卓約,卻也如此地落寞。
她嘆口氣回到馬車上。瞿傑果然很聽母親的話,乖乖地在讀着一本書,尚嫙皺眉看着自己唯一的兒子,卻是滿頭白髮如銀,嘆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容端和謝長留坐在山下街道的酒樓裡,一如十幾年前。
十幾年前有很多好友,而十幾年後,只剩下坐在對面的一人。
此刻跟對方坐在這裡,並不是說雙方有多熟諳,只是剛好此時,此地碰上了而已。
因此就算對面坐着,有許多話,卻也不相告知。比方說謝長留知道梅疏影出現在這湖心寺卻不是跟容端有約,他沒說;他還知道容端撇下身後三千鐵甲,一人從薊州回來,他同樣什麼也沒說,沒有問。他只管看着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流,蜂擁而忙碌,永遠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
而容端同樣亦無話可說。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一杯清濁,玩轉在手中,想起了十幾年前:十幾年前浮華繁月,紫藤花開,長廊下暗香一路而來。當年仗劍飲酒,月落杯中,面前的男子是有着理想、將來、和大好前程的……
到頭來,謝長留沒做成他心目中的大俠,而容端自己……想這桌子上坐的兩人,一個是天池晦明大師的首席弟子,現在卻有如過街耗子,躲躲藏藏;一個是世家大公子,卻因爲一樁醜聞,半生蒙羞。
想到此,容端詭異地笑了。
謝長留擡眼看見容端的笑,很是不舒服。他又向外看去,突然探出半個身子,動作幅度大到容端不得不也隨同探頭觀望——
瞿家的護丁大漢在前開路,兩三輛馬車隨後,披華掛錦,車輪緩緩向前滾動,雍容華貴地當街而行,就這樣,從他們窗臺下過。
瞿香既爲貴妃,瞿家的排場雖有些收斂,但也與別家不同。
“燈籠。”謝長留突兀說道。
瞿家的馬車過去後,謝長留看到街角里站着一個人,隨後,這個人也從他們的欄杆下走過。
這人身着鬥蓬,手裡提着一盞燈。
大白天,提盞燈籠遊走在人羣中,怎麼看都很怪異。
但那提燈的人,卻像是做着很自然的事情,舉止優雅,姿態從容。行走時輕擡左腳,外滑半圓弧止,再擡右腳,滑半圓弧,步步生花。那盞燈微微輕晃,隱約看見牡丹花綻,似開非開。
只是在白燈籠裡放了朵牡丹花,竟成了如此風雅的事。
她走過來,走過,走過去,就如同一陣風,過去了,就過去了。
容端依在二樓欄杆上,靜靜長望而去。
他從窗邊慢慢收回身子,很慢很慢,在長凳上坐定。有那麼段時間一直坐着,可是終於又站起來,追了出去。
可算安靜下來了,見容端跑了,謝長留很是心滿意足,爲自己的好眼力酌酒自樂。
“那女人是誰。”突聽到一句冷冷地卻又熟悉的聲調,謝長留一個踉蹌,驚慌失措。
連城靜坐在容端剛纔的位置上,問道。
“……”
她的眼睛有如貓瞳一般,幽閃着敵意的光,“她就是梅疏影。”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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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睹明星而悟道:昔日世尊於菩提樹下,誓曰:不證菩提不起此座。其於七日七夜後,夜睹明星,忽而悟道,三嘆曰:“奇哉!一切衆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若離妄想,則無師智、自然智,一切顯現。”
睹明星而悟道,一般認爲悟到的是‘緣起性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