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裡放着一把劍。
劍身長約四尺,通體黝黑,劍柄以吳國特有的魚梁木製成,上附若魚紋層層;劍刃不知何種金屬鑄成,在陽光下竟似將光線通通吸走,漆黑的感覺就像是無盡黑暗的夜空。劍身上,不知是來自銘刻還是鑄造工藝,帶有一層層凌亂如水波的黑色花紋。雖然凌亂,但觸感舒適,有一種別樣的美感。
這是干將。
趙辰吸了一口冷氣。
馬原普普通通的臉上露出普普通通的笑容。他對趙辰的表現非常滿意,一般來說,當有人露出這種表情,就表示他已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佔有慾望。這種表情,與其他人看到金銀玉石的時候其實一般無二。這說明,他的任務可以更容易,更順利的完成。
馬原說:“大良造聽聞信安君好劍,於是特地備千金從楚國藏劍世家購得,隨即又派臣前來,送與大人。大良造說,寶劍配英雄。當世之人,只有信安君才配得上干將。”
“王政?”
趙辰對這個傢伙的印象猶還深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趙辰數次想要殺他,都被他逃脫。這個人就像眼前的這把劍,沉穩陰暗,但卻致命。
趙辰冰冷笑笑,說:“趙辰以爲,大良造本人也同樣配得上這把劍。”
“大良造也是這麼說。”
馬原笑得很平靜,絲毫沒有因爲趙辰的態度惱怒。“所以,大良造留下了莫邪劍給自己。”
趙辰將干將從盒子裡取出來,緩緩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圈。手感輕重適合,劍身軟潤,舞動若風。
馬原很高興趙辰這麼做。大良造曾說,很少有愛劍的人拿起一把劍之後能夠放下,就像愛錢財的人不願意花掉自己的錢一樣。馬原出使楚國時,曾遇到一個吝嗇鬼,他接過馬原遞給他的玉璧,就再也沒有放下過。在整個交談過程中,那人看玉璧的次數,遠遠多於看馬原的次數。
後來,他們就這麼達成了一致意見。馬原付出的代價是另外兩塊玉璧。
趙辰將干將放回盒子,端坐在桌後,一指旁邊的位置。“你也坐吧。”趙辰說,“王政這次派你來是想做什麼?我和他第一次見面,就是他自己作爲使者來到我的營地。我不得不說,這很有勇氣。但是,他提出的要求卻是低能無理的。我希望你會好一點!”
當然
馬原心想。一時間,他心裡竟因爲趙辰的話有一種怪異的自豪感。大良造無疑是優秀而有才華的,更別說他待客彬彬有禮,從不吝嗇。但是,馬原自信自己作爲使者,比起大良造會更好一點。
可是該從何處入手呢?眼前這位大人才能卓越,卻又節制自律。不知道他是否忠誠,直接邀請他去秦國也許會顯得愚蠢。“自上次一別之後,大良造就很想念大人。”馬原說,“他時常和身邊的人提起您,次數就和提起大王一樣多。所以他特地派遣臣來,邀請您前往秦國做客。”
這番話有真有假,王政常說,恨不能剝了趙辰,下鍋熬湯。但邀請趙辰前往秦國卻是真的,這也是馬原佩服王政的一個原因,大良造的胸懷如此寬闊,甚至能容納這位仇敵。
“做客?”趙辰語氣不冷不熱。
馬原微微一笑,說:“秦國有函谷餚關之險,以拒東方六國;又有北地漢中之地,可得粟米稻穀。國內政治清明,軍隊強盛。相信信安君只要去過一次,就會不再想回到趙國。吾王求賢若渴,必定願以大人爲將,將全國之兵。相比於您在趙國做小小的城衛軍都統領,不知道恩寵榮耀高到了哪兒去。”
“原來是想邀請我到秦國做官啊。”
趙辰輕蔑一笑,隨手將盒子推給馬原。馬原連忙上前捧住干將。“直說不就行了,盡說廢話。煩請你轉告王政,我趙辰是絕不會背棄趙國,前往秦國的。”
馬原臉色一沉。
他感覺自己被玩了。趙辰一開始的客氣和禮貌,都只是爲了隱藏他羞辱自己的奸計。可笑自己還上了他的當,沾沾自喜。馬原感覺自己臉一陣火辣辣的疼。
馬原坐回椅子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曾受過不少侮辱,但從未如此憤怒過。
片刻之後,馬原露出微笑,直視趙辰,說:“古人言,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如今天下大亂,有才有德之士無不想聞名顯達於諸侯,集富貴榮寵於一身。現信安君才華卓越,卻不得趙**任,又何苦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我說了,沒興趣。你可以走了。”趙辰語氣冰冷。
馬原站起來,將干將放在桌上。“大良造囑託我無論事情成敗,都一定要把這把劍交到信安君手裡,”馬原說,“請允許我再說一句話。”
馬原走到門邊,“如果您想給趙戈將軍報仇,就應該前往秦國。如果由您領導秦軍,六國之內,沒有人是您的對手!到時候覆滅趙國,您想殺誰,難道秦王還會阻止您嗎?”
趙戈
趙辰心裡涌起一陣悲哀和憤怒。一瞬間,他突然覺得給趙戈報仇是如此的接近,以至於唾手可得。但下一刻他就清醒過來,“那麼月姬的仇呢?”趙辰咆哮,“我夫人的仇,又該怎麼報呢?”
馬原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撞到門上。
下一刻,門突然被人從外邊踢開,三四個人闖了進來,可是外面還有更多。
趙辰看着這些全副武裝的甲士。趙府裡也有守衛,但很少,並且不穿鎧甲。城衛軍是着甲的,但趙辰不認爲城衛軍這麼快就要反了。
“你們從哪兒來?”
趙辰並沒有因爲這些人破門而入,感到憤怒。馬原正要從地上爬起,兩個人走過來抓住他。甲兵當前一人走到趙辰面前,從懷裡掏出一個符節晃了一下。
“來人,給我抓起來!”那人一指趙辰,當即又有兩人上前。
“住手!”
趙辰一聲大吼,怒目而視。“你們是誰?憑什麼抓我?”
“憑什麼?就憑你叛國通敵!給我抓起來!”
那人一聲令下,兩旁之人就要上手。趙辰瞬間明白過來,這是有人要陷害自己。趙辰目光飛速掃視四周,他擊倒身旁一人,從窗戶跳下,或可逃脫。但是,院內的月娥和韓傀卻是跑不掉的。
“別動!”趙辰喝道,“我跟你們走!”
這是趙辰有生以來第一次進黑牢。一條漫長的甬道,裡面充斥着腐爛和糞便的氣息。趙辰從甬道走過,兩旁或冷漠,或陰狠的眼光盯着他,都讓他感覺不適。
邯鄲城以石料建城,不像平陽城多是木料房子,就連地牢也是由石頭建成的。黝黑骯髒的石壁看起來異常冰冷,就連搖曳的火光似乎也被石牆給吸收了幾分。
走到盡頭,是一件空曠的大屋子。
甲兵將趙辰綁到一個木架子上,繩子徑直勒緊肉裡,趙辰掙扎了一下,結果繩子勒得更緊。片刻後,甲兵退下,門吱嘎一聲關上。地牢裡只留下了一個男人。
那人紮了一個小辮子,穿着一件未經鞣製的皮革。手裡拿着一根鞭子,他走到趙辰面前,什麼話都沒說,一鞭甩在趙辰身上。
趙辰的衣衫一鞭裂開,露出裡面的皮肉,血紅的鞭痕直直劃過胸膛,皮肉翻滾,觸目驚心。一陣撕裂的疼痛傳來,趙辰甚至以爲自己的身子被分成了兩半,疼痛感讓他一陣眩暈。
“怎麼樣,舒服吧?”
伊喜甕聲甕氣的開口道,他說話的聲音就像頭被按在水裡一般咕噥。“進來的人,先捱上三鞭之後,都會說舒服。”伊喜發出一陣模糊不清,高揚低亢的聲音。趙辰猜測他是在笑。
趙辰閉緊眼睛,搖搖頭睜開,眼前的場景纔算重新恢復正常。
“我是信安君趙辰!”他低聲咆哮,“我要見大王!”
回答是另一鞭。
不偏不倚,這一鞭又打在剛纔的傷口上。這一次,出奇的沒那麼疼了。但是血肉更加鮮紅,趙辰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血從傷口流出來。
“這是教你規矩。”
伊喜說,隨後反手又是一鞭。“這一鞭是爲了你好。”他聳了聳肩,“我怕你聽不懂,如果你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恐怕你的內臟就保不住了。你見過內臟從身體裡流出來的場景嗎?我見過,那太美了,就像瓜果嘩啦啦的從樹上掉到你頭頂……啊,不行,再想我會忍不住把你心臟挖出來的。”
不自覺的想象着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從自己的身體裡流出,趙辰感覺又噁心又難受。
“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叛國通敵的事情了。”
趙辰看向伊喜手中的鞭子,搖搖頭。“不,我沒有。”
“你在說謊,我一眼就能看穿謊言。”
伊喜揚起鞭子,“這世上有人教授學識,有人教授兵法。也許你需要我教會你什麼叫誠實。”
“滾開,混蛋。”
疼痛讓趙辰思緒混亂,“我是信安君,我要見大王!我沒有叛國!我沒有!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