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痛與短痛
心裡的扣一解開，生活就順暢多了。現在的X先生，已經不再怎麼指望被救援的事，踏下心來在這個小島上偷蜂蜜。如此一來，日子就閒暇了許多。他開始計算日子。剛到島上那幾天，他連小時都計算，可過了二十幾天就亂了，所以他也不清楚到底過了多少時日。後來，他總結出一套計算時間的方法：他偷一次蜂蜜吃七天，也就是一週；一週之後，他被蟄的地方全好了、蜂蜜也吃完了、受損的蜂巢也得到了修復，他便再去偷，也再挨一次蟄……日子就在偷蜂蜜和被蜂蟄之間循環往復地度過。
有時他也四處轉轉，運氣好的話會找到一兩隻小貝殼，或從樹林裡捉一條小蟲子回來。他捨不得吃，小心地把它們曬乾，準備等情緒不好或有什麼事值得慶幸的時候，給自己煮碗海鮮蟲子湯喝一喝，調劑一下枯燥無聊的生活和不好不壞的心情。後來有一天，他在一個樹洞裡找到一位“朋友”。這是一條比較“面善”的肉蟲子，他連同一塊腐木帶回了草棚，用石頭在牀邊砌了個小窩，把“朋友”安頓
在自己身邊。有了活物的陪伴，X先生心裡暖和起來，一有空閒就和它們聊天，說說過去也談談將來。蟲子們不明就裡，緩慢地搖擺着腦袋看着身邊的大塊頭生物，不知他到底何方神聖以及是何居心。可好景不長，蟲子朋友們不是化蝶走了，就是被鳥偷吃了，文明人再一次陷入孤獨的境地。最後，他找來一塊上好的木頭，花了半個多月用石頭刀刻了一個異常抽象的造型擺在牀頭，以免於自己發瘋。X先生管它叫“句芒”。這是一個古老的神祗，是東方的木神，除了大腦抽筋的傢伙，沒幾個人記得它了。
這一天，大概是被蟄了33次之後，X先生捂着脖子從灌木叢裡逃了出來。
文明人扔掉冒着煙的火把、熟練地擠出細微的毒針，又輕車熟路地把富含蜂蜜的蜂巢分成了七份。至此，一週的工作完成了，這意味着七天之內有飯吃。他早就不再指望礁石上的貝殼或樹林裡的蟲子，蜂蜜是他唯一的食物來源，而被蟄也成爲不可缺少的一件例行公事，無論他想什麼辦法、製造再濃的煙霧甚至身穿多少樹葉，蜜蜂們總能蟄他一下。偷完蜂蜜、挨完宿命的一蟄，X先生便沒事了。他又看到海上漂浮過兩回“細長的黑影”，他判斷那不是救援，或許是食人生番在遊獵，便未做聲響。
吃過早飯，他和木神句芒嚴肅地聊了一會兒，訴說心語，之後做了些強烈運動，來檢驗自己的健康。單從食譜的情況看，他不敢擔保自己一點狀況沒有，可結果還算滿意，他的肉身和精神……大致正常。這多少歸功於他的謹慎和仔細。他從海水裡曬了些鹽以便補充鈉——這裡天太熱，總要出很多汗；他還經常吃些樹葉，以保證起碼的VC攝入。甚至我們可以誇張點說，自從有了相對穩定的食物來源和蟲子湯，他的生存多少有了點“生活”的意思；而失事的文明人也一日一夜地蛻變成了原始的“島民”。他本人起了很大變化，更適應了這裡的環境。一段日子以來，他消瘦了許多，去除了在大城時淤積在腰間的肥肉；同時也黑了不少，這是風吹日曬的結果。他的頭髮和鬍子長到了一起……總之罷，他更像“有巢氏”了，或者說真正有了“海盜”的風采，不過他從來不搶錢、只偷蜂蜜。想到這X先生摸了摸後脖頸子，那裡有個包，針扎一般地疼。說實話他最不喜歡蜜蜂蟄到後背，擠毒針時非常彆扭，可這事由不得他。雖說現在渾身是傷、以後還要被蟄，但能繼續活下去，X先生的心也就平衡了。
文明人的命是保住了，一身衣服卻在海風的侵蝕下一點點變硬變脆，最後土崩瓦解、碎成無數小片片，現在只剩下一條內褲多少還有些彈性，一如既往地在胯下堅守崗位，維繫着主人的顏面。雖然他一向不大在乎着裝方面的事，可今昔非彼，這裡的蜜蜂讓他意識到了“遮羞布”的重要。
有一天，海風徐徐、大霧瀰漫，他照例去偷蜂蜜。由於總有宿命的一蟄，他沒有弄煙來薰醉蜜蜂，只穿着一條褲衩就去了。這一次出奇地順利，甚至還差點打破了“每偷一次便被蟄一次”的悲劇命運——翅膀潮溼的蜜蜂們眼睜睜地看着一星期來一次的賊重蹈覆轍一般地掰走了自己的成果。手裡拿着蜂蜜，X先生愣在當場，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還沒挨蟄就結束了？終於翻然醒悟之後，他掉頭就跑，心中暗自慶幸，認爲今天是個大日子，完全有理由在睡覺前給自己煮碗蟲子湯來慶祝一下生活的新局面。他急衝衝地返回營地，趟過茂密的灌木叢、穿過鬱鬱蔥蔥的竹林又鑽出橫七豎八的老樹林，直奔大樹下的草棚。他正得意洋洋地走着，突然感覺後背上像是被針尖猛地刺了一下——他還是被蟄了。
有隻聰明的小蜜蜂一直悄悄跟在身後，然後照準**的後背投下了復仇的**。這意料之外以及突如其來的報復瞬間提高了疼痛的等級，X先生悲慘地大叫一聲，一把從後背上抹死了那隻蟄他的蜜蜂。“FUCK！”他一下摔掉蜂蜜，爲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緊接着，他憤怒地發現，自己沒法擠出毒針，被蟄的地方正好位於兩片肩胛骨中間、偏右一點。最後想來想去，依據疼痛感覺的核心，判斷了蜂針的具體位置，他慢慢靠近靠大樹、把受傷的地方對準樹幹上一個饅頭大小的瘤子，然後像狗熊一樣使勁一蹭——蜜蜂的毒針混合着人的表層血皮一下子就擠掉了。偷蜂蜜的人疼得呲牙咧嘴。
樹幹的瘤子上，殘留着星星點點的紅色和麪包屑般的表皮，沒一會兒就引來一羣綠彤彤的螞蟻，它們如獲至寶一般將這天外美食扛回了家裡。小偷認得它們。他在樹上住的那幾夜，沒少和它們打交道，甚至在食物匱乏的時期，他還捉了幾隻果腹。只是螞蟻的味道實在酸澀且肉量太少，以至於有隻個頭小的螞蟻一失足掉進他的牙洞，好不容易纔掙扎脫身，從鼻孔逃了出來，惹得文明人直嗆鼻子。
螞蟻把模糊的血肉倒騰得一乾二淨，最後還有隻螞蟻不大甘心地在樹瘤子周圍轉來轉去。X先生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擔心：外在傷口有感染的風險，這東西同樣致命。死神又朝他微微翹起了嘴角。不過文明人有辦法。他想起戰爭電影裡的某些畫面：受傷的士兵在沒有醫療救助的條件下，會把子彈裡的**倒在傷口上點燃，事實上這是最行之有效的治療，就算外星病毒也不可能在這高溫下繼續作孽。於是他咬緊牙關，從火堆裡抄起一根正在燃燒的樹枝，想都沒想就抵近右背的傷口。沒有一絲喊叫，只有額頭一陣暴汗。這就叫“長痛不如短痛”。X先生猙獰地笑了：他一拳擊中了死神的臉。
可他還是被感染了。
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熱。他一陣冷一陣熱，在地球的褲腰帶上渾身哆嗦着，就好像身處南極北極的萬米冰窖。他的牙齒直打顫，意識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糊塗的時候還好過一點，最多是肉體上的折磨；可清醒的那陣子，他從骨子裡感到了無底洞般的孤獨無助，“自己就要死了，像只臭蟲一樣沒人理睬”。這時他恍惚看到天幕上似有燈光閃爍。或許是飛機。他想掙扎着爬起來求救、他想要回到人類的燈火文明、他想要回到親人和朋友身邊，可現在他連胳膊都擡不起來，像個死人一樣趴在窩棚裡的亂草上，晾曬着後背的傷口——那裡已經結了一層血痂。最後，X先生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清早，他被一陣輕輕地噬咬給攪醒了。又是那羣綠螞蟻。它們爬上爬下地在他身上轉悠，不時在這一處那一處咬上一小口。“這幫傢伙也太心急了，我還沒死呢。”X先生哭笑不得地想。他本想趕走這些討厭的傢伙，卻突然覺得它們咬在身上的那一小口充滿善意，自己覺得還挺舒坦的。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沒想過自己或許還有受虐的傾向，就又迷糊着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太陽高照，他突然發現自己好了，腦袋不再那麼沉、關節沒有一點痠痛，雖然還有點虛弱，可全身輕快了許多。兩三天之後，X先生徹底恢復了活力。經過這次的事他變得小心多了，對生死也有了新的認識。爲此他必須感謝蜂蜜，讓他活了下來；此外他還得感謝蜜蜂，蟄醒了他的精神。於是他摒除雜念，接受了“一週偷一次蜜、偷一次蜜挨一回蟄、挨一回蟄活七天”的生活“無間道”，並試圖樂在其中。
時間老人腳步蹣跚着，默默前行，X先生的日子也越過越單調，精神的苦悶差點殺了他。慢慢地，文明人心底的孤獨無聲無息地泛起，還險些釀成無邊的恐懼。這把他嚇壞了，決定改變狀況——如果一直有事忙到焦頭爛額，他就沒機會也沒時間去品嚐這精神的苦澀，可現在他一點事都沒有。
他所能做的，就是每天早晨起來坐在草棚前看日出，欣賞壯烈的雲團下，雞蛋黃一般的太陽驀地一下跳出來，灑下萬道金光，把無邊的大海變成一鍋翻滾的“粒子粥”。太陽出來後，他再做五十個仰臥起坐或俯臥撐，或者原地轉圈跑跑步；有時他也打幾套動作混亂的“迷蹤拳”，或者像原始人一樣拿着魚叉跺着腳跳舞——他要保持肌肉的基本活力，這對樂觀情緒的培養很有幫助。可他又必須小心地控制運動的量，不能消耗太多，因爲食物有限。他再沒爬去過山頂，只遙望着那擎天柱一般的頂峰，給小島起了個名字——一炷香。正式命名的那天早晨，他萬分激動且萬分崇拜地朝拜了句芒神之後，穿着褲衩爬到一塊凸起的礁石上，迎着萬道金光、手握魚叉、面朝大海，玉樹臨風地站了好一陣子。
海風吹起長髮，肆意飄舞，X先生遙望着大海，若有所思地陷入深深的回憶。古人說，三十而立。他卻一直趴着，屁股朝天。他沒太在意自己的姿勢錯了，所以當同事們朝着更高的工作職位衝鋒陷陣、你推我搡、頭破血流、日復一日混在上下班的潮流中時，他在寫字樓下的晨光裡顫慄了：“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同樣，他也沒法解釋在無數個下午，當他孤獨地佇立在位於21層的辦公間的窗前，那股強烈的“跳下去”的衝動。沒人知道這思想是哪來的、也沒人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就像一匹騎着盲人的瞎馬；或者這麼說罷，他根本就是一個“異類”或“異物”，沒法被現代文明“消化”，久而久之，大城的腸胃起了反抗，一下子把他嘔了出去——於是他人生失意、飛機失事，最後掉進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