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寒露深重,露宿郊外的人,如墜冰窖, 當清晨的鳥鳴打破寂靜, 阿莫幾番掙扎之下, 才終於清醒過來, 卻只覺得頭痛欲裂, 身子早沒了知覺。她撐着身子想要起身,卻怎麼也爬不起來,四肢痠軟無力, 每一寸骨頭都是針刺一樣的痛。意識尚且模糊,印象裡只有喝酒的片段, 而今胃裡只剩下痛楚。
再看向師父的墓碑, 阿莫平靜的跪了下來, 磕了三個頭,啞着聲輕輕說道:“師父, 阿莫走了。”
陰天不辨時辰,阿莫擡頭看了眼東方,撿起一根樹枝,慢慢下山。
很多話,沒來的時候總是想說, 真到了墓前, 卻難再開口。阿莫心中依舊悶悶的, 不僅是傷口痛, 心裡也痛得難受。不過她並未打算立即回城, 雖然吳名不知還會回來否,但她答應的事, 不想食言,一柄不輸他之前佩劍的劍,她會給他拿來。
郊外不見人影,阿莫慢慢的走着,看着天空又飄起雪花,依舊一步一步慢慢走去。
而就在此時,一騎人影已經抵達了平安縣。
瘸子正在屋裡打着瞌睡,突然聽見院子裡吵鬧不止,他暗想也許是阿莫回來了,拄着柺杖便踱出門去,剛跨過門檻看到來人,瘸子一愣,而那人也第一時間看到了瘸子,拱手一拜。
那人如今一身緋色金邊錦緞袍子,氣色紅潤,神采飛揚,真是半點也找不出印象裡的模樣,瘸子心裡有些忐忑,點了點頭問道:“有事麼?”
潘凌雲早在踏進破廟時就不着痕跡的環顧四周尋找阿莫的身影,如今連瘸子也出來了,阿莫還在此地避而不見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還是謹慎問道:“阿莫回來了嗎?”
瘸子暗生警惕,瞪了周圍想要回答的一衆人等,才反問道:“你追去淮南城,如今怎到這裡問阿莫的行蹤,難道你沒見到她?”
潘凌雲苦笑着點了點頭道:“我見到了,但是中途出了點事,我去了京城,回來卻發現阿莫已經離開淮南,我以爲她會回來。”
瘸子皺眉,沒有回答。心中卻在納悶,到底是出了什麼事,難道是他貪慕權貴,拋棄了阿莫,如今再回來找尋?看他衣着打扮,若說一點可能也無,誰會相信……但書生是什麼樣的人,他們相處多年,難道都是假的……
潘凌雲似乎察覺到了瘸子的猶疑,他心知自己時間不多,嘆了口氣開門見山道:“我這次回來只剩兩天時間,不親眼見到阿莫,我心裡難安。阿莫他們得罪了淮南侯,我只有跟在太子身邊才能保住他們,瘸子,我……”
他們?瘸子頓時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再看書生,那神情中越發苦澀尷尬,瘸子阻斷了書生的話,說道:“阿莫去掃墓了……”
話還未盡,只見潘凌雲轉身便去牽馬欲走,只留下話道:“我去找她。”
“瘸子,到底是怎麼回事?”餘下的一堆人憋着話等到書生離開才紛紛開口詢問。
瘸子搖了搖頭,嘆道:“沒事,阿莫除夕前會回來,大家別擔心了。”
衆人面面相覷,想再問問別的,卻見瘸子已經返回屋子裡關上了門。
潘凌雲一路疾馳到荒山腳下,已近中午,山上道路難行,他只有下馬徒步上山。看得出這條小路剛被人修整過,他喘着氣三步並作兩步爬到半山腰的墓前,卻早沒了阿莫的身影。地上還有空壺兩隻,泥土裡散發着酒香,潘凌雲環顧四周,確定再無他人,才頹然的步下山。明知阿莫有力氣前來掃墓,狀況不會太糟,但是潘凌雲心中卻難掩不安。
早前他去侯府拜訪,管家雖然如常,但神色間難掩焦急,一句簡單離開之中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如何問也是無用。聽聞侯府小姐曾開口說話,卻不知何故又無法出聲,他礙於身份不便去見小姐,對那真相更是擔憂。坊間傳言越多,他越是不安,以侯爺性子,若非逼不得已,定是能瞞則瞞,豈會讓別人看笑話,如今旁人都會傳言侯府出事,那阿莫到底怎樣了,他怎能不急。
潘凌雲記得一路過來並沒有見到阿莫,此刻再上馬,看着白茫茫的雪地,他按下煩躁,尋了個方向疾駛而去,哪怕方圓百里,他也要找到她。
明日便是除夕,今夜焰火已有零星綻放,破廟裡一堆人圍在火堆前,談論着坊間趣聞,瘸子獨坐邊上,看着窗外的焰火出神。
突然,又是一陣風來,火苗晃動不息,衆人扭頭看去,只見潘凌雲撣着身上的雪花,臉色蒼白的走近,毫不拘泥。
瘸子一愣,下意識的站起身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潘凌雲嘴脣也凍得發紫,他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苦笑道:“我去了荒山,阿莫已經離開,我騎馬找遍城郊,也沒有阿莫的身影,我怕她已經回來,纔過來看看,她……還沒回來嗎?”
瘸子心裡一驚,急道:“你找遍了,會不會漏了哪裡,難道……難道阿莫她離開了……”
想到這兒,瘸子心中頓時難受起來,阿莫會不會真的離開了,她爲什麼要離開,不是說好了要回來的嗎……
突然,瘸子想起了一件事,他着急問道:“書生,阿莫和吳名到底是怎麼回事?吳名呢?”
潘凌雲一愣,道:“吳名?他沒跟着阿莫回來?”
“一定是那小子害得阿莫!”
“對,一定是那個混蛋!”
附和的聲音皆是豎起耳朵聽得真切的漢子,他們此刻眉頭一擰,將矛頭都對向了沒再露面的吳名。
“那小子之前說的好聽,想要追阿莫,可現在呢,阿莫一個人回來,那小子去哪裡了?阿莫心情不好,肯定是他害的!”幾個人將想法一湊合,立刻得出結論。
瘸子看着潘凌雲臉色難看,不忍道:“吳名和阿莫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可知道?我知道你的難堪,但是這件事,我們也只能問你,阿莫回來之後情緒一直不對勁,我們看着難受啊!”
潘凌雲看着數十雙眼睛都盯着自己,尷尬的側過頭道:“並非是我不願說,但我離開侯府時,他們還好端端的,我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定是那小子欺負阿莫!”
“欺負阿莫,老子一定要他好看!”
雖然潘凌雲沒有說是什麼原因,但就此猜測,八成也是吳名的緣故,一個人肯定了結論,其餘人也紛紛附和,那股火氣,比篝火都更高漲。
瘸子雖然覺得這事兒還不能肯定,但想想也實在沒別的可能,一時也只剩下沉默。
夜色,因爲白雪而稍顯明亮,踩在當年記憶裡的木橋,聽着那玲瓏之音,身上的燒熱也似乎遠去了。
一切都似未變,只有邊上的那座墓前,多了一具倚靠着的白骨,雖然淒涼,卻又隱約覺得幸福。
阿莫憑着記憶尋到了臥房門前,輕輕推門,竹門順勢而開,牀榻被褥尚在,整整齊齊的疊着,夜色裡看不清其他,阿莫也再無力氣多看,倒在牀上蓋了被子便睡過去。也許是身心都放鬆下來,這一覺,睡至午後方纔醒來。
身子好上許多,飢餓也只餘了疼痛,阿莫慢悠悠的起身,環顧四周,才發覺這屋子已經是積了厚厚的灰塵。
屋子裡有好多木雕飾物,牀頭一座三尺高的人像格外醒目,阿莫記得那時前來,並未有過這木雕人像,不由好奇的多看了兩眼,這一看,她卻是楞在當場。
她看過這相似的畫卷,看過這相似的真人,她這一次,又看見了相似的木雕。難道真有這般巧合嗎,阿莫不知該如何確定,她尋遍屋子,也找不到能證明之物。倒是那把烏黑長劍,她已經找到,提在了手上。
天色將暗,阿莫算算日子,今日已是除夕,她不敢再多停留,只費了力氣在墓旁挖了一個坑,埋了白骨,讓他相伴那過逝的妻子,待一切處理完,阿莫才喃喃道:“多年不見,阿莫如今能做的也只剩讓您入土爲安。願你們黃泉相伴,不離不棄。當年您贈之玄劍,阿莫今日拿去,只爲償還一個承諾。阿莫不再打擾你們長眠,告辭了!”
剛要轉身離開,阿莫卻發現地上多了一物,似是剛纔埋葬老人骨骸時落下,她撿起隨手一翻,似乎是一本手札,但那最後一頁署名的澹臺二字,卻讓阿莫一驚,她下意識的收進懷裡。
雪花沒再飄落,這對於趕路要方便許多,阿莫權當長劍做柺杖,一步一步往回走,卻不知破廟那兒已經鬧翻了天。
所謂的鬧翻天,只因爲吳名到了。
此刻破廟之內,羣情激昂,一堆石子瓦礫紛紛向房頂扔去,全然不顧房頂砸破還得他們自己修補。被逼到房頂的吳名此刻也生了火氣,無論他如何解釋,下面這些人就是認定了他害的阿莫,他傷勢未愈,因爲連日的趕路,也實在沒有精力再辯,本以爲阿莫立刻會出現,但等了多時猶未見到人影,一時也開始不安起來。
除夕的鞭炮紛紛響起,吵鬧之中,夜色已深。
瘸子一直都在屋裡沒有出現,他一面擔心阿莫是不是真的不回來了,一面又在觀察吳名的神態舉止。書生一早已趕回淮南城,黯然神傷,自是不提,人不在,也無法對質,單憑吳名言辭,他實在難以相信。
雖然因爲除夕之夜,城門關閉比平時晚上多時,但再有半個時辰,也該關閉,眼看阿莫也沒回來,瘸子又忍了半刻,終於還是推門出屋。
吳名見到瘸子出來,立刻高聲喚道:“瘸子叔,阿莫到底在哪裡,我有急事找她!”
瘸子平靜的仰頭看着他,手勢一擺要底下兄弟們停手,一邊冷淡的說道:“誰是你叔,莫要胡亂叫人。”
吳名也不覺尷尬,見底下沒再砸東西上來,坐起身子低頭看向瘸子道:“我真有事,瘸子你別瞞我,阿莫到底回來沒有?”
瘸子冷哼一聲道:“阿莫是回來過,但是她已經走了!”
“走了,她去哪兒了?”
瘸子念頭一轉,沒有回答,而是說道:“書生去找她,今早剛走。”
吳名一時沒察覺瘸子的語病,愕然道:“阿莫跟書生走了?這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就是跟書生走的,怎麼,你不信?”一個大漢故意大聲嚷嚷着,引起一羣人的附和。
吳名臉色一變,卻仍盯着瘸子道:“她怎麼可能會跟書生走,咳……咳咳……”
話未盡,氣血上涌,引起舊疾,咳嗽越發難停,吳名看着那一干人一副敵視他的模樣,心道阿莫難道是誤會了什麼,還是崔玉郎說了什麼,一時也沒耐心再等,支起身便跳下屋頂疾奔。
瞧着吳名心惶惶的離去,大家都朝着瘸子擠眉弄眼,瘸子卻苦笑着走回了屋子,阿莫會不會回來,連他都不知道。
吳名此刻不知該去哪裡,他一路疾奔而來,心心念念着阿莫的事情,並不清楚書生已經是太子太傅,也到了淮南城,此刻只以爲書生返回平安縣帶走阿莫,心裡只想着阿莫會不會是賭氣離開,這中原地廣,他如何找得到。
隨着子時漸近,焰火更是燦爛炫麗,無數的光亮一閃而逝,到處是歡聲笑語,吳名佇立街頭,心中失落難耐。他本想出城,卻又不知出城後該去哪裡,明明之前同甘共苦,爲何一轉眼,人卻不在了。
“吳名?”一個沙啞的聲音略顯疑惑的在他身後響起,吳名驀然轉身,煙花一瞬閃過間,三丈之外,不就是他心心念唸的人兒。
吳名眼中頓時起了霧氣,他大步走近,用力抱住她,閉上眼喃喃道:“幸好你還在,你沒走,太好了!”
阿莫不明所以,卻忍不住笑罵道:“你這像什麼話,跟個小孩子似的,快點鬆手。”
“別離開我……”
阿莫一挑眉,佯怒道:“到底是誰昏睡不醒,是誰先離開的?”
吳名心中一樂,乖巧的保證道:“以後我就是昏死過去,也一定死死拽住你,絕不放開!”
阿莫輕哼了聲,把手裡的長劍丟給他道:“玄劍,賠你的!”
吳名下意識的接過,心中更是開心,他不顧內傷未愈,拉了阿莫到人少空曠之地,抽出長劍便舞起來。
煙花作了背景,一襲黑衣玄劍,衣袂飄飄,劍光流華,燦若星辰。阿莫靜靜的看着,一直提着的心終於算是放下了,看到他能再持劍而舞,嘴角悄悄劃出一個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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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一場水災帶來的噩運已經結束,重返家園,春耕而作,失而復得的更讓人珍惜。
兩騎並行,再入林間陣局,心中各懷忐忑。
阿莫懷裡還留着那份山谷裡撿到的手札,通篇看完,再結合推測,竟得出一個驚愕的結論,她想當面與澹臺問個清楚,穿出陣局,卻只餘青冢一座,徒留扼腕遺憾。
昔人已逝,阿莫獨立墓前,忍不住嘆道:“堂姐,我都來不及喚你一句堂姐,你……”
吳名卻從空蕩蕩的屋裡拿了一封信出來,遞給阿莫。
阿莫一愣,緩緩打開,粗略掃完信中內容,她遞給吳名,輕嘆了口氣。
吳名順勢掃過字跡,奇道:“這都是她做的?”
阿莫懷念的再看了眼四周景緻,慢慢走出院子,一邊說道:“澹臺,她是我親人,這就足夠了……”
吳名亦是按下傷感,與阿莫並行而出。
阿莫早前去的那山谷裡作古的一對夫妻,是澹臺一族分支,他們的女兒便是阿莫和媛兒的母親,往事都已成過去,言語在這時候並不需要,相伴的依偎,相守的承諾,阿莫側過頭看向吳名,恰與吳名視線相對。
吳名溫柔一笑道:“我們走吧,我也是你親人。”
阿莫卻跨上坐騎,調轉馬頭冷哼道:“名不正言不順,你算哪門子親戚。”
吳名也跟着騎馬追上,痞笑道:“那又如何,書生只不過空有未婚夫的名分,我纔不稀罕,我吳名不在乎!”
“不在乎?我連去見媛兒你都這般那般不許,我若說此刻便動身去京,你想怎樣?”
“這不是怕那淮南侯記恨嘛,你若去京,我自然捨命陪君子!”吳名信誓旦旦的保證道。
“好,這是你說的!我早就想見見京城繁華,走吧!”阿莫一計得逞,笑得愜意。
吳名話已出口,懊悔不及,連連催馬趕上,一邊軟聲相勸道:“這事兒,我們從長計議如何,瘸子叔還在等我們回去呢!”
“叔那裡,我自會捎信通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走吧!”
“哎——”吳名苦笑追趕,卻是寵溺的無可奈何,誰讓他被吃死了。
兩騎追逐,嬉笑怒罵,樂在其中。
三月春光,草長鶯飛,最是明媚。
完
1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