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失蹤

夜深,荷風送香。太極宮內,一片冰沙消暑。

頃刻間,一聲碎響,玉簪在地上摔成兩半。高婕妤狠厲地指着宮娥咒罵道“你怎麼拔簪子的!本宮的臉都被你刮傷了!”

“娘娘、娘娘恕罪,婢子是一時失了手,婢子再也不敢了。”宮娥當即跪地,顫抖着哭腔。

“來人!還愣着做甚?把這個沒用的婢子給本宮杖斃!”

左右拖起拼死反抗的宮娥,生生把她拖出承香殿。地上隱隱約約留下幾道指痕。

“娘娘,婢子再也不敢了。娘娘饒命啊!”木棍沉悶有力的聲響夾雜着慘厲的哀嚎,迴盪在太極宮內。那聲音越發悽慘,宛如鬼魅般令人毛骨悚然。

高婕妤慵懶地側臥在牀,享受着殿外的“天籟”。

未幾,她已然聽得有些厭倦,擺擺手,示意另一名宮娥上前。

“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那賤婢的嘴給本宮堵上。”高婕妤轉了轉眼珠,又喚回宮娥,笑道“對了,告訴他們,別打死。給本宮打得半死不活,疼過了再死。”

“是。”

“娘娘你!”門外,宮娥的哭嚎戛然而止。嗚嗚咽咽的聲音飄蕩了好一陣,在棍聲停下的剎那歸於死寂。

她是高麗和親來的,這些笨手笨腳的漢婢自然用着不習慣。高婕妤一雙纖手,親自把金釵一根根取下。她望着鏡裡明豔的容顏,雙眼越發恚怒,霎時,一面銅鏡就這樣被她摔向柱子。

爲什麼!明明她纔是宮裡最漂亮的女人、陛下最寵幸的是她纔對!那個姿色平平的徐充容不過就是得了個才女的虛稱罷了,陛下稍微寵幸了她,今日竟敢當着陛下的面對自己出言不遜。殺,此人一定要殺。

高婕妤美麗的雙眸此刻佈滿血絲,一想到今夜陛下最終宣徐充容侍寢她如着魔一般竭斯底裡地厲聲喊叫着,一瓶又一瓶的花壺碎的四分五裂,承香殿內一片狼藉。

守門的宮娥聽到聲響,忙進殿攔着,卻被主子又打又踢。

“誰允許你們進來打擾本宮的,再不走本宮就將你們全部杖斃!”

承香殿內一片大亂,咒罵聲隨着打更聲融入宮闈的深色裡。

幾丈宮牆外,赤色蜀錦袍的少年牽着一名華貴的婦人走過。

“又怎麼了?”李貞聽見聲響不禁蹙眉。

“回越王殿下、德妃娘娘,婕妤娘娘方纔殺了名婢子。”

“這都殺了多少個了?看好她,別讓她出來鬧。”李貞一臉鄙夷。每每見着那個飛揚跋扈無法無天的女人他恨不得上前踹一腳,卻要在父親面前收斂情緒。

“貞兒,別管了。陛下如今正寵着她,咱們忍忍罷。”德妃輕拽着少年的袖子。

“是,母親。這種人不必管,皇天自會收拾她。”李貞壓下情緒,陪着德妃走出吵鬧的地界。

*****

“五更,寅時——”次日清晨,黃門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太極宮迴盪。

清漏的聲音穿透雪青紗幔,李貞打理好一切,習慣性地順走桌上的摺扇便出去。

紫色的八仙臻臻簇簇堆砌着宮道,李貞宛如置身錦繡。

但頃刻一襲蟬紗讓他的興致減了半分。

高婕妤領着一衆宮娥走着,日出的天氣有些燥熱,香汗薄薄浸出她的蟬紗。李貞睥睨一眼,拐道走開。

“站住,見到庶母怎麼如此無禮?”

“高婕妤。”李貞折回馬虎地行禮。

高婕妤眉心暗皺,“不算。虧你還是大唐的皇子,連禮都行不好。”

“高婕妤,本王的禮只行給配得上的人。你,不配。”

“李貞!”高婕妤霎時嗔怒,一個掌摑便要扇來,卻被李貞一把摺扇打下生生扼着手腕。高婕妤扭着手腕,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放手。”一聲斷喝,李貞渾身僵硬,身後燕德妃匆匆趕來。

高婕妤抽出發紅的手背,怒不可遏。“好哇,本宮要告訴陛下去。德妃教子無方,越王再三輕薄庶母,讓他好好懲治你這個不肖子!”

面前的女人冷哼一聲扭身而去。李貞氣得咬牙切齒卻被燕德妃急忙拉住。

“母妃,我們還忍着那個女人做甚?她越發得寸進尺了!”

“夠了,貞兒。去領罰。”燕德妃的口吻痛心而堅定。

李貞沉默地站着許久,最終跪地領罰。

次日晌午,太極宮早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李貞獨自守在寢殿內,昨日的事讓他仍舊耿介於懷。

殿外,陸陸續續傳來喧囂聲,他極爲煩躁地走出大殿,一羣五色袍急匆匆從身旁閃過。

若他沒記錯,玄武門的禁軍已在宮內許久了。能驚動禁軍,怕是宮裡出事了。李貞一個躍步跟了上去,只見承香殿內外圍着一羣禁軍,大片的五色袍在日下閃動。

李貞走到被押在殿外的宮娥旁問起緣由。

“婢子也不知,婢子來送早膳時婕妤娘娘就、就不見了。”

“不見了?”李貞有些詫異,直直走入殿內。古琴被摔翻在地,琳琅碎片灑落,滿地凌亂。一夜過去也能感受到此屋主人的戾氣。

李貞不禁皺眉,“高婕妤當真不見了?”

“越王殿下,當真不見了。”禁軍已在宮內搜尋許久,昨夜還如潑婦般鬧騰的高婕妤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太極宮上下都沒有一星半點痕跡。

“陛下呢?”

“陛下已走了,此事交由魏王殿下和晉王殿下處理去了。”

“四哥回來了?”李貞想了想,宮裡的事的確不好交予外朝的官。四哥性子強又早已和太子暗地撕破臉皮,會選擇性子軟的九弟一起辦事就不足爲奇了。

李貞向來明哲保身也不喜歡參與複雜的事,他自詡胸無大志唯酒色財氣不能少,一聽由四哥處理便知其中複雜,決定不再插手。

一時間宮闈上下,人心惶惶。承香殿的高婕妤離奇失蹤已快一日,禁軍死守着永巷,燥熱的暑氣靜如一潭冰冷的死水。

延嘉殿內,宮娥採擷着暗含凝露的紅藥,風送檀香,青白玉屏映出搖曳的燭光。

“高婕妤失蹤了,母妃近日也需防範一二。”李貞垂下簾子,燭光照出他玉曜的面容。

“母妃知曉。對了,近日你父皇總是苦煞着臉,可是發生什麼事了?”

“孩兒也不知。只知道父皇想修改起居錄,諫議大夫褚遂良反對,父皇暗地雷霆大怒。”

“這也難怪,想必是爲了改當年玄武門一事吧。”對着幽幽燭影,德妃不禁感慨。不知不覺一晃二十三年過去了,她已經從一個破瓜年紀的少女在深宮裡熬成了年近半百的婦人。年老色衰,數不清的妙齡面孔重新充盈在帝王榻下,爭奪着那本就不多的愛。她知道陛下對自己還有情誼,可那再也不是愛了。她的愛情已經死了,她現在不是以一個妃子的身份活着,而是一位母親。

“貞兒,你答應母妃一件事好嗎?”

“母親請說。”

“高婕妤的事你莫要管。那高婕妤當初氣焰正盛時,後宮不知有多少雙眼盼着她死。我們和魏王他們不一樣,你非嫡出,圖謀不軌之人極易從你下手,母妃別無所求,只願你能平安活着,而不是成爲衆矢之的。”

李貞聞言,神色凝重。半晌,低頭道“母妃放心,孩兒不會與此事有任何糾葛。”

宵禁,李貞出了延嘉殿。燕德妃望着兒子離去的身影心頭一縮,急忙追了上來。

她細心地把帶着檀香的錦襖系在李貞的肩上,不捨地看了眼那像極了自己年輕時的容顏,輕撫着他的臉頰再次叮囑一番方離去。

*****

掖庭宮牢,冷月從唯一的鐵窗射進,照見宮娥慘白的臉。

一聲鐵鏈的細響,火光伴隨着沉穩的腳步漸漸傳來。宮娥扭轉脖子,來人宛若謫仙,平日溫和的神情此刻卻是冰冷如骨,少年繃着稚嫩的臉努力不讓表情外露。

“晉王殿下,殿下救救婢子吧。婢子真的什麼都不知,真的不是婢子乾的啊。”

“你只需要回答本王的問題,其他的,本王自會查明。”李治扶起匍匐在地的宮娥,淡漠凌厲地等待對方緩神。

“本王聽聞你是第一個發現高婕妤不見的人?”

“是。婢子名喚雲岫,婕妤娘娘極喜歡婢子便留在身邊伺候。今日婢子去送早膳喚了多次都無人應答,婢子以爲娘娘還未起,不得已推門而入卻發現娘娘不見了。”

“你既侍奉高婕妤多年,高婕妤失蹤前你可曾發現異樣?”

“沒有。娘娘那晚又因爲徐充容之事大發脾氣,大約三更時遣散了所有人,我們以爲娘娘怒火未消便遵命照做了,直到我來送早膳娘娘都沒有喚人入內。”

宮裡無人不知,前日高婕妤在殿內正杖斃一名宮娥,恰巧與陛下經過的徐充容出面救下了瀕死的宮娥。高婕妤素來與徐充容交惡,對徐充容惡語相向,爭執之中被陛下掌摑。

李治細細沉思着發生的一切,眸間泛起微波。宮城之內此事非同小可,何況高婕妤乃高麗和親而來,此事不盡快查明,大唐與高麗必有隔閡。若真如此,雲岫和徐充容便危險了。

李治命人看好雲岫,匆匆離開了掖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