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吃醋

盛夏的城南,靠近芙蓉園的曲江坊人來人往。

曲江,秦朝的宜春苑和漢朝的上林苑都曾在此矗立,據說那暴虐無道的秦二世胡亥就被埋葬於此,不過如今的曲江只留芙蓉園的身影了。

蕭蘭因正穿着透空軟錦鞋,漫步在城南的景緻中。約着銀簪的十字髻垂在她的耳旁,穆風吹動,冪蘺的烏紗被輕輕吹起,窺破一絲紗中的容顏。

平白無故經歷了那麼多糟心事,她自然無心待在蕭府。聽聞曲江的蓮開得正盛,素來耽蓮的長安墨客都在此賞玩,唯有蕭蘭因是來解悶的。

婢女送來手中的紙鳶,玄鳥狀的紙鳶在一人高的地方悠悠盪盪還是墜了下來。蕭蘭因負氣將紙鳶丟給婢女,一連幾次,玄鳥才緩緩升空。

婢女放得歡喜,正拉線跑着,想要給自家女郎也看看。蕭蘭因的腦中噌地憶起夢中她在狹小昏暗的空間裡,沒有自由被人被人看住的束縛和無力感。看着婢女交到手上的紙鳶,她一剪子將線斷開,玄鳥漸漸隨風而去。

“女郎?!”

“既然不遂我意,就任它飛去罷,無人束縛反而會飛得更高。”

蕭蘭因將線輪交予婢女,徑自走去,身後一陣驚呼,她擡頭,一道飛影閃過,截下飄墜中的紙鳶。

“做工如此精細,女郎也捨得扔去?”

蕭蘭因望着搖着紙鳶的手,手的主人正紙鳶嬉笑着,那雙鳳眼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李貞。既然越王李貞會在此,那人莫不會……

絲絲期待扣住心環。果不其然,遠處,一抹霽色的小點漸漸清晰。

李治越走越近,靜靜的,默默的,周身一如流水流過,不緊不慢,就好像他從未離開自己。

“你們怎麼來了?”她壓下淺淺的歡喜,嬌嗔道。

“沒人和你說過越王府就在這兒嗎?”李貞笑道“巧了,你我還真有緣法。”

“誰與你有緣法了,”蕭蘭因奪過紙鳶,“晉王殿下不是要處理案子嗎?怎地也有閒情和越王出來?”

蕭蘭因不好喚“李兄”,畢竟兩位都是李兄,還是喚王順口。而且,她從不認爲李治這種人真的是“碰巧”出來的。

“東宮右衙率生前曾來過芙蓉園,我便來看看。”

“是那個在地宮被殺的右衙率?”

李治點頭,“不僅如此,還有一人也曾到過芙蓉園。”

“高婕妤,他二人所到的時間相差無幾。”李治眸若點漆,又接了一句話。

“所以,你是懷疑他二人有關聯?”

“你不覺有疑嗎?這些人皮都是被高婕妤所殺的宮女,我曾親自去與衛士照着被高婕妤打死的宮女記錄仔細清點人皮屍體,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一個被殺的人。”

蕭蘭因想起李治那夜疲憊的情形,想來定是去清點屍體了。如果那時告訴自己實情,也許她還會奮不顧身地刨根問底罷。

“難怪高婕妤找那麼多理由打殺宮女,原來是有‘製衣’之趣。”不愧是趣味奇特之人,當個宮妃屈才了。

製衣之趣,李治嘴角輕揚,“不過很可惜,有一件衣裳仍未找出。高婕妤一向不浪費任何一名宮女,而清點的屍體中竟然獨獨少了一具。”

“少了一具屍體?”

“是啊,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末了的話少年說得很輕很輕,語罷,衆人已行至芙蓉園。蕭蘭因也一併跟來,魏王想用她引出那下手之人,對這二人的大仇未報,她怎甘心。

芙蓉園內,李治早已派人趕來搜查。丹樓瓊宇之間,蕭蘭因注意到了一塊不起眼的柱子。

柱底和柱身雖是一色,卻一淺一深。她蹲下按壓着,鬆動的觸覺從指腹傳來。蕭蘭因立刻喚來人,柱底,一塊如磚的密匣取出。

一把精緻的篦子和空癟的香囊躺在其中。

“這是……”

“是宮裡用的篦子和香囊,想來是右衙率放在此處的。”李治注視着篦子,篦樑的正面刻着右衙率的名字。

篦子是梳髮的工具,亦可做女子的髮飾頗得當朝女子喜愛,更爲重要的是,篦子還有男女示愛定情之意。

而香囊中,僅存一些細碎的香料和紙屑,想來先前是用來放信的,而今信已經被取出來了。

其中寓意,不言而喻。

氣氛一時變得凝重,大家心裡一個念頭隱隱顯現出來,畢竟東宮右衙率沒有理由爲了不重要的女人而去冒險,與后妃有染這可不是件小事。

“阿蘭,你曾說襲擊你的人是個女人?”

“是,還唱着我聽不懂的歌謠。”

李治握着篦子的手越發收緊,這就對了。“我懷疑,高婕妤根本沒有失蹤,當日對你下手之人極有可能就是她。”

芙蓉園內,一聲令下,全面搜查長安境內所有近期往來的高麗人,如有可疑人物即刻緝拿。

*****

禁令已下達兩日了,長安平日便很密閉,可疑之人難以進出,如今更甚。如若高婕妤真的活着便更不可能有法子出去。

“你可聽說了,全城的高麗人都搜了遍。”

“何曾沒有聽說,這個節骨眼鄭國公的病倒是越來越重了,沒有他在中間勸着陛下還真會一時衝動對高麗做出什麼事呢。”

多事之秋。蕭蘭因聽着街頭的閒言碎語,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已經兩日了,她被李治告誡着不要隨意出門,只要一出門,總會見到李貞的身影,她知道李貞是在跟着自己。

今日也是如此,她如往常一般和李貞來到越王府,除了抓了幾個無關要緊之人,就沒有什麼重大的消息。

夜幕降臨,城中已快是宵禁,今日的李治很是詭異遲遲未出現,蕭蘭因不僅有些煩悶。

“去哪兒?”李貞見少女起身,便一併想要出去。

“我去隨意走走,不許再跟來。”

“那怎能行?萬一你有什麼事,我怎向九弟交代?”

蕭蘭因何嘗不知道,是李治在限制着自己,一舉一動宛如被監視一般,讓她極爲不快。她沒有理會徑直走去,身後的李貞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坐下。

越王府前不遠,擺脫束縛的蕭蘭因在此散心。

一頂馬車緩緩馳來,她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可就在看到馬車簾捲起的剎那,定住了眼。熟悉的身影,等待了一天的急切,一瞬交錯,是李治。她止不住跑上前便要去質問,卻在少年下馬的剎那停駐了。

蕭蘭因一個回頭驚,藏到了樹叢中。

李治下了馬,卻將手伸過車內,一雙玉曜的手搭在少年伸來的手上。他隱約感覺到越王府前的樹叢旁,一陣窸窸窣窣。

“九郎,怎麼了?”

“無事,蓉兒,下馬罷。”

直到女子下馬,蕭蘭因纔看清容顏。的確很美,出塵之美,一眼便能讓人卸下防禦的武裝,明眸如銀般閃着光。徐氏女徐蓉,難怪人們會說他和自己的婚約活生生拆散了一對璧人。

如果沒有自己,他和她會是天生一對罷。蕭蘭因想想,算起來自己能得到徐蓉欲求不得的緣只不過因爲她姓蕭罷了。

那人喚他九郎,而她呢……一股莫名的酸楚泛上心頭。李治不知和徐蓉在交談着什麼,女子嬌柔的身影被少年擋住,顯得無比親暱。

等二人入府,蕭蘭因才意識到自己已在樹叢偷窺了許久了。不對,分明是他二人在“卿卿我我”,爲何自己還有一種做了壞事的心虛感?

蕭蘭因想進府,卻如有千鈞重的大石壓在她的腳下。李治和徐蓉還在裡面,她居然有些不想面對,或者,是不敢面對罷。

心虛而來隨之便是氣惱,愈加煩悶。蕭蘭因本以爲自己勵志當少俠,纔不會在乎兒女情長,可是不知爲何看到李治伸手的剎那,她又回想起了兒時幾個堂姐總愛從她手上將舔過的糖搶走時的情形。

一聲冷哼,七月的確燥熱了些,蕭蘭因向着越王府相反的道路繼續散心去。

未走多遠,她愈發覺得冷風颯颯,不自覺地眯起了眼。她無心再走,回頭尋着王府的方向走去,豈料正見一串流矢閃着冷光襲來……

*****

“八哥,你不是一直在跟着她嗎?”李治的語氣平緩地毫無一絲起伏,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李貞眼神躲閃,他第一次感到一個人的言語原來還可以這麼冷。可他無力解釋,是他沒有護好人在先,心中何嘗不有愧。

最初,李治攜徐蓉進來時,發現府中不見了蕭蘭因的身影,頓感不妙,急忙追出府。未料卻在一片林子中遇到一陣流矢襲擊,抵擋中他似乎看見蕭蘭因的身影被樹叢遮掩着。等追去之時,已剩滿地箭矢,哪裡還有少女的蹤跡。

累,真的好累。李治長嘆一口,自己並無理由去這樣對待兄長,畢竟兄長已經做的足夠多了。

“治兒失言,”他企圖賠罪,卻被李貞接住。

“九弟何須如此,還是先找到人要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