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不久, 已是暮歲。

纔剛到酉時天色便開始暗了,遠處,白晝的邊緣灰濛無光, 已然沒有了飛鳥的蹤影。

“女郎、女郎, 你快來出來看吶。”婢子在門外發出欣然的喊聲。

站在窗邊的蕭蘭因驀地回頭, 感到窗外寒意陣陣, 她渾身一顫, 抱着雙臂合上了窗。

“你急急忙忙喚我做甚?”推開房門,常年跟在她身邊的婢子面露喜色。蕭蘭因滿眼疑惑,還需一段時日纔到冬至, 自家婢子怎的提前歡喜起來?

小婢子機靈地轉着眼珠,拍拍手, 只見一羣侍婢各個雙手齊肩捧着匹匹布料入內。

“這是給我的?”蕭蘭因看着漆盤上的布料, 明明天色無光卻彷彿披着輕盈的薄膜般閃着光澤, 好像還夾着些裘皮。

“女郎果真喜歡!”婢子見蕭蘭因微微詫異,笑得更燦然了, “這些都是做冬衣的好料子,女郎就不想知道是誰送來的嗎?”

蕭蘭因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用說,必是我阿孃。”

“不是不是,”婢子竭力搖着頭,“女郎糊塗, 這是晉王殿下特意送來的。”

心頭彷彿被點入了一滴蜜糖, 蕭蘭因怔然立着, 暖手的手爐好像熱過了些, 暖意慢慢升上臉頰。

半晌, 也許是小婢子盯得太久了,蕭蘭因急忙回神, 磕磕絆絆道“晉、晉王送我這些料子幹什麼?我又不需要。”

小婢子柔聲提醒道“女郎可是忘了?還有不到一年女郎就要進王府了,雖說六禮還未定,可是也快了。”

是啊,已是歲末,來年婚期將至了。蕭蘭因這才憶起關乎終身的大事。

“把這些布匹都放進來罷。”她擺擺手,侍婢們應聲而動。不一會兒,暖香靜焚燒的閨房便添了幾筆豔如牡丹的色澤。

“殿下真有心,想來是擔心女郎受寒才送的,而且這些料子一來,房內看起來都喜慶多了。”

蕭蘭因捧出一匹,凝神端詳着,旋即赫然。

“這布料……是來自高麗的?”她目光堅定,淡然看向婢子,“你可以出去了。”

夜色漸濃,蕭蘭因獨自坐在榻上,眸色如竄動的燭火般凝視着布匹。

就在不久前,有人奏陛下高麗政變。東部大人泉蓋蘇文弒殺高麗王,如今的高麗王一如漢時獻帝,不過是泉蓋蘇文扶持的傀儡罷了。

看來高麗果然有變。李治送的必是宮裡近日之物,除了進獻,民間的高麗布料是不會賣至宮中的。一朝風雲變換便悄悄獻禮大唐,誰都知道高麗所求何物。

罷了,現在的她還太小,難以觸及這些事物。蕭蘭因輕輕取下燈罩,挑開撲火的飛蛾,綻開的笑靨與少女的容貌相映,忽然顯出一抹媚色。

*****

晉王府,一早便開始熱鬧起來。厚重的箱子進進出出,搬搬擡擡。

李治坐在院中,望着一切漸漸充滿生機。晉王府早已修建多年,可他一直被留於太極宮中,直到今日纔算是真正入住。

蒼竹植在後院的入口,渾然劈出巧妙的玄關。李治仰着頭,指尖把玩着盛滿熱茶的杯,杯身不住打轉。

他看得出來,蕭蘭因似乎對太極宮有着莫名的抗拒。離開了太極宮,和蕭蘭因相見便不會像以往那般繁瑣了,她也無需再爲了些繁文縟節壓抑性子。李治如是想着,心中隱隱躍起期待。

倏地一雙玉手從身後抱住,熟悉的氣息從背後傳來。輕柔的髮絲撩撥着他的後頸,李治向後望去,一眼便看上女孩靈動的雙眼。

許是快要及笄了,她的眼角比初見更爲上翹,反倒褪了些稚氣,嫵媚的神色若隱若現。

鬼市之後,蕭蘭因曾和李治爭執過。她不明白,高婕妤一事已過,爲何李治仍要派人暗護,這樣的感覺,形同軟禁。少年沒有開口,只是頗爲顧慮地低頭片刻,對她解釋道日後成爲晉王妃,受人護衛已應視頻習以爲常。直到耳邊的聒噪再次想起,他才無奈應了女孩。

“怎麼今日這般有空?”他拆下還在腰間的雙手,逗趣道。

“我聽聞你日後想搬出宮外可是真的?”

李治笑了笑,這聽聞必是從八哥處聽來的,只有他纔會這樣告訴少女。

他頷首,“如今宮內太子與魏王紛爭不休,我若不抽身遲早也會被卷如其中。”

注意到到女孩一瞬失落的神情,他笑意詼諧,白皙的手指輕輕颳了刮對方的鼻樑,“況且,在此處便能與你更近了。”

鼻尖劃過微涼,蕭蘭因的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雙頰旋即轟地燒了起來。

“你!誰問你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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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頭埋在少年的衣側,悶悶地哼着。衣上乾淨無塵的氣息撲鼻而來,令人心安。

輕笑於頭頂傳來,蕭蘭因小心地移開臉,雙頰的肌膚曝於乾冷的空氣中,頓覺火辣。

“走罷,天變寒了。”頃刻一雙手抱着她便要起身。蕭蘭因趕忙彈出了少年的懷裡,對上對方微微一怔的目光。

“我自己能走。”不知是不是風大,她的雙頰颳得越發緋紅。如脫兔般的身影倏地飛去,在身後的少年眼中化作冬日暖陽。

蕭蘭因一股勁衝去,可不過多久,路生的她便不得已跟在李治身後。看着少年氣定神閒的神態,她驀地驚覺自己的行爲如孩童般可笑。

“既知寒涼,送你的織物爲何不裁製一些?”一入內,李治便命人將四周的紅爐點上。

“我……”還未等答話,一個手爐便已遞來。

“幾日後父皇便要在圓丘舉行冬至祭,你若是此刻再不注意暖身,介時寒風入骨可如何是好。”

幾日後,迎着寒風而立的蕭蘭因終於幡然醒悟,李治的話語絕非玩笑。

只恨一切似乎都太遲了,冬至清早的寒風早已吹入衣中。

蕭蘭因打了個小小的寒顫,悄聲覷着四周一臉肅然的命婦,慶幸自己沒有發出聲來。

自大唐開國以來,每逢冬至便要在長安城東南的圓丘郊祭昊天上帝。

宏偉的廟殿上望去,用作祭壇的圓丘共有四成,層層遞進,平地而立。頂端正是昊天上帝的祭壇。

昊天上帝,顧名思義乃掌皇天之主。其餘六百諸神圍列在圓丘之上,儼然浩浩通天之勢。

穿過城南的明德門,煌煌燈火在白晝之下點綴着祭壇,這一次,蕭蘭因被分在隊前,縱然寒風徹骨卻能看清全貌,終歸不似五龍祭被人羣阻隔那般無趣了。

而且,在前方,能清楚地看清皇子的隊列。寒風颳過李治的長袖,他卻依然面不改色,如松竹般挺立着。

他也在陪自己站着——想到這兒,蕭蘭因頓覺冬風好像也沒那麼徹骨了。

只是不知爲何,她無意一看,一名女子好似有意安排般跟在了李治身旁。

蕭蘭因再定眼一瞧,竟是數月前在長安施粥的王玉顏。王玉顏雖與李治不同隊列,可那兩條隊伍粗略一看二人好似正處於交疊處般,欲說還不清。那女子不時望向李治的眼神,嬌羞藏笑。一股女子之間的讎隙淡淡萌芽,蕭蘭因移開雙目。

緩緩禮樂中,百官劈開一條道路,靜候着坐在天下至尊之位的帝王焚香而來。

李世民親自宣着頌詞,威儀棣棣凜然風中。蕭蘭因瞟了一眼前方的帝王,不禁心生敬佩。不得不說,帝王的耐力果真厲害。一人獨立於高臺的大風中,若換做是自己,就算穿着十層裘衣怕也是早已凍僵了。

越看越覺寒冷,蕭蘭因繼續將目光移向李治。震天的禮樂在耳邊變得縹緲,祭壇前開始舞起了雲門大卷,她卻開始漸覺虛無,就像世上唯有他們二人。

直到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蕭蘭因扭頭一視,身後的人羣早已竄動。

雲門大卷的祭舞不知何時結束了,朝臣命婦的隊列一片混亂。

“蘭因!”她彷彿聽到蕭夫人的喊聲。空隙中夾着蕭夫人伸過來的手,蕭蘭因剛想伸手,本就細微的空隙頃刻被慌亂的人羣填滿,等再看時早已不見了蕭夫人。

發生了什麼?她驚恐地望向周遭,皇子的隊列也在人羣中消逝。遠處似乎隱隱傳來聲響,不時伴着人羣的喊叫聲。

蕭蘭因張皇地擡頭望向遠處,手持弓箭的衛士列列圍住四周,冰冷的箭頭對準尖叫的方向,卻因着還未退散的人羣而難以開弓。

跑——這是她第一刻想到的念頭。人羣分分推搡,忽而相互避開。她屢次突破人壁未果,前方發出慘厲的叫聲,蕭蘭因掉頭便欲奔去,可惜好像有些晚了。

一聲撕裂空氣的吼聲傳來,她的心驟降冰窖。一隻大蟲驀地竄出,血紅的獸眼似在尋覓着獵物,猩紅大口哈着白氣,向四周又是一陣怒吼。

大蟲奔躍而起,向着蕭蘭因逃跑的人羣躍去。蕭蘭因不敢回頭看,咫尺之間,後頸已然似感受到獸口的蒸發的熱汽,頭皮一陣發麻……

就在她心覺自己要殞命獸口時,一隻手伸向了自己。

生死一念間,蕭蘭因不顧一切地握住,只覺刺骨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