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發落

臥房裡死一樣的寂靜,寂靜得讓尤氏想逃。而後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外頭,方見院中候着的下人都已被看了起來。

孟君淮沒有理會她的神色,坐去羅漢牀邊,睇了睇她:“是你自己說,還是我來問?”

尤氏戳在旁邊,一聲也不敢吭。

“好,那我來問。”孟君淮神色淡淡,“如何收買的膳房的人,是威逼還是利誘?”

“爺……”尤氏聲音中的顫抖越來越厲害,邊是躲避他的目光,邊是問他,“您在說什麼……”

他又說:“你就這麼恨玉引麼?她嫁給我十五年,沒爲難過你,也沒刁難過你的孩子,你究竟爲什麼這樣恨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尤氏死死低着頭,下一瞬,她轉身就想往外走,“我先去看看阿祺……”

“你站住!”孟君淮一喝。

尤氏猛定住腳,氣息不穩中,終於再撐不下去。

她回身便跪了下去:“我……我知道錯了,我沒對王妃下手!我只是、我只是……”

她想着自己最終只是出手害了香盈,強辯道:“我只是不想讓那姓羅的賤|人再接着害阿祺!您看阿祺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全是她害的!”

“阿祺和羅氏的事我可以不同你爭,可你敢說你沒想動王妃?”孟君淮側首瞥着她,“膳房三十餘人你收買了七八個,這麼大的陣仗,只是爲了羅氏?”

她以側妃的身份想害香盈並沒有多難,犯不着這樣大動干戈。孟君淮執掌錦衣衛數年,經手的大多數案子,付出與目的也都是對等的。

“你知不知道阿祺爲什麼去正院那樣喝酒?你以爲他是想護王妃嗎?他是想護你啊!”孟君淮忍不住地牙關緊咬,直咬得口中生疼,“你自己平白惹是生非,爲孩子們想過嗎!”

“您只會怪我平白惹事!”

不知怎的,尤氏突然火了,令孟君淮一愣。

尤氏怒視着他:“您就爲孩子想過嗎!我知道您喜歡謝玉引,她家世比我好、性子也比我強,可阿禮阿祺哪裡比她的孩子差了!她的孩子還不懂事就立了世子,可阿禮有什麼!如今她還把阿祺也擠出去,他們攤上我這樣一個母妃便活該事事低人一頭了是嗎!”

“你……”孟君淮被她說得怔住,一時都不知從哪句開始反駁爲好。

他皺着眉睇了尤氏良久,才終於說出一句:“你真是不可理喻!”

尤氏一咬下脣,沒有應話。

“你出去打聽打聽,但凡府中有嫡子的,世子位是不是全都給了嫡子?這道理王妃早跟你說過!”孟君淮簡短地辯了一句,吁了口氣,又說,“就算沒有世子,誰做世子也是我定。你有甚不痛快衝我來啊!記在玉引頭上是什麼道理!”

尤氏顯然一木。

“阿祺的錯處你也怪到她頭上,還有沒有良心了!”孟君淮口氣沉沉,“沒教好阿祺,怪你、怪我,唯獨跟她沒關係!但是去八大胡同出面收拾這爛攤子的可是她!”

孟君淮一想到這些,就覺得羞愧難當。

其實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許多,他時常會覺得給玉引添了太多麻煩了。誠然,娶她的事不是他自己做的主,娶她之前他也怎麼也沒法料到自己以後會跟她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起來,但這些前提並不能成爲讓他對一切心安理得的理由。

是以不論與玉引感情多好,孟君淮心裡總還是有個結,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想“這回可別平白給玉引添麻煩”。

——但好像他越這麼想,就越會有各種或大或小的事情要麻煩玉引!

他心裡大是懊惱,兀自緩了許久才平下氣,鐵青着臉色又說:“你承認是你做的便好,明日一早我進宮去,請皇嫂決斷!”

“不要!”尤氏驚恐不已地喊出來,膝行上前,聲音聽上去撕心裂肺,“我知道錯了!我不敢了!爺您看在阿禮和阿祺的份兒上……”

“看在阿禮和阿祺的份上我保你不丟性命!”孟君淮壓過她的聲音,“若不然毒害正妃你死路一條,你最好明白輕重,其他的不必求了!”

他說罷實在沒有耐心再多與她糾纏,起身便繞過她離開。

他想,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繼續做側妃了。大約是多年的疏遠所致,他現在都已完全無法理解尤氏的想法,也無法判斷她日後還會不會做什麼別的荒唐事。

那無論是爲了玉引還是爲了阿禮阿祺,現在都必須有個了斷。若等到非殺尤氏不可的那一天,阿禮阿祺只怕不想跟正院反目也只有反目。

這是他從前遺留下來的惡果,任由發展只會越來越糟,他得自己把它了結在此處。

太糟心了……!

孟君淮心裡煩得厲害,不由自主地就向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向想去。

比如……爲什麼宮裡會有皇子娶妻時連帶着賜幾個妾室過來的規矩啊!

他當時也是傻,分毫沒有多想就按這規矩走了。看看現在,如今的皇長子孟時衸不就把這一道免了嗎?他當年怎麼沒想起來啊?

男人爲什麼要納妾?爲什麼要這樣自找麻煩?

嗯?好像也不對……

如果最初沒有納妾,就沒有郭氏戕害庶子的事;郭氏沒有戕害庶子,就不會被廢,他就不會遇到玉引了。

這麼一想……

孟君淮的心緒複雜起來。

.

正院,玉引在孟君淮離開後,沒敢在阿祺跟前多做停留,她真不忍看阿祺那副樣子。

這個處境於阿祺來說實在是太艱難了。不怪阿祺明知尤氏有錯還要說情,若她是阿祺,大概也只能這麼做。

尤氏很煩,但她不能說尤氏不是個好母親。目下看來至少阿禮阿祺都不錯,雖然近幾年他們都在前宅沒有跟尤氏同住,可兒時尤氏對他們的教誨總不能說沒有影響。

所以,若要阿祺跟尤氏沒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阿祺現下這拼命想護母親的反應太正常,只是,這事太難辦。

玉引想饒尤氏一次,不讓阿禮阿祺難過,但她也怕尤氏再犯一次糊塗,對阿祚他們下手什麼的。

她就打算等孟君淮回來後跟他商量商量有沒有萬全的法子,但他回正院後就一直在沉默。

玉引便由着他先靜了靜,自己先將新呈來的供狀看了。而後咋舌的不得不承認,尤氏這回可真下血本!

膳房那幾個被她收買的下人,各個拿了一千兩銀子,據尤氏身邊的婢子招供,尤氏連嫁妝都拿出來了。

加起來七八千兩,夠整個王府上下一年的開銷,若擱在民間,能讓一戶人家豐衣足食地活到千百年後去……

怨不得他們會願意幹這送命的差事。膳房的差事畢竟不在主子們跟前,玉引雖然平日也悉心打點,但他們能得的好處,總還是不能跟珊瑚趙成瑞他們比的。誰也不會爲了提防這種極端的事情跟尤氏一樣花大手筆去收買人心——就算能那樣收買,還得把闔府都收買一遍纔算安全!

再加上他們也從不跟哪個主子朝夕相處,“忠心”二字自也會無可避免地變成虛影。尤氏找他們,也算是挑對了認了。

玉引翻到最後一頁,見空白處龍飛鳳舞地批了個“皆杖斃”,也只能嘆一口氣。她將供狀交還給楊恩祿,然後看向孟君淮,見他還在沉默着。

他坐在羅漢牀邊,胳膊肘側支在榻桌上,手撐着額頭,半晌都沒動。

“君淮?”玉引過去推了推他,看他精神不好,便覺得尤氏的事再放放也可,只說,“早點睡吧,天都快亮了。”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又沉默了良久,卻說:“咱添兩條家規吧。”

玉引:“……?”

雖然常言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京裡各親王府的規矩其實都差不多。親王們打小都在宮中長大,對是非黑白、禮數規矩的理解偏差不大,規矩都是約定俗成的同一套。

現下他突然說添兩條是要添什麼……?

玉引不解地看着他,孟君淮想了想,說:“第一條,咱這府這一脈出去的孩子,男孩非正妻無子不能納妾……當然女孩也不能養面首。否則由在任逸親王稟至宮中,除宗籍。”

玉引:“……”

他這是……被尤氏刺激大了?

但這也沒什麼不好。她想了想,就又問:“那如果家裡給挑的正妻不是他們喜歡的呢?”

孟君淮一哂,看向她又說:“第二條,定親時他們自己喜歡的爲先。”

玉引:“……”

她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他睇視了她一會兒,蹙了眉頭:“你這什麼表情?”

“啊……沒有。”玉引頷首清了清嗓子,“挺好的,這樣好。過日子嘛,和和睦睦的纔好,家和萬事興!”

孟君淮淡一笑。

然後她有點心疼,覺得他突然說這個絕對是讓尤氏刺激狠了。暗自一嘆,坐到了他身邊,勸說:“別生氣了。尤氏就是這樣,牛角尖越鑽越深,鑽得出不來了惹了個大禍……像她這樣的人也少,你不用太擔心。”

“嗯。”孟君淮點了點頭,握過她的手攥了攥,喟嘆說,“我明天進宮請旨廢了她,讓她回尤家去。旁的妾室……何氏搬去跟蘭婧同住便不說了,其他人我看能不能說動皇兄準我一起遣散了吧。”

一起遣散?!鬧這麼大?!

玉引都被他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忽聽房門被撞開,連帶一聲:“父王!”

二人悚然一驚,齊齊望去,見阿禮阿祺都在幾步外面色慘白地站着。

屋裡沉寂了一會兒,阿禮一揭衣襬先一步跪了下去:“求父王饒母妃一次,您現在讓她回尤家……就跟逼死她一樣啊!”

“阿禮。”孟君淮長沉了口氣,“你母妃毒害正妃,已是大罪一條,你覺得可能不管?”

“只求父王留着她的位份!”阿禮字字鏗鏘有力,“若父王不放心,我這就自己開府,我來奉養母妃!”

玉引擡眸瞧瞧,孟君淮臉色鐵青。她知道這大抵也不是因爲阿禮的話過分,而是他們現下闖進來說這番話容易令人不快。

可阿禮的要求是合理的。若不答應,他們兄弟四個不再親近的日子大概也就近在眼前了。

於是她如沒看見孟君淮的神色般點了頭:“行。”

“玉引!”孟君淮一喝。玉引緩了一息,又繼續說下去:“只要明天皇后娘娘不非廢她、賜死她,就按你說的做。”

.

翌日,逸親王側妃戕害正妃的事情傳遍京城,緊隨其後的,是逸親王命長子獨自開府、奉養母親的消息。

而除此之外,乾清宮還出了一道聖旨,准許逸親王遣散妾室。

下午,坤寧宮又出了一道懿旨,以犯上爲由,將尤氏杖四十。

前幾條並不讓人驚訝,最後這個傳到府裡的時候……玉引還真有點瘮得慌。

萬一一口氣把尤氏打死了怎麼辦?!她是可以說並不在意尤氏的死活,可阿禮阿祺在意啊!

不過在她聽說的時候,東院那邊已經打上了。她進宮說情決計來不及,直接去攔又準沒人聽。

所以也只能謹遵旨意。

玉引就只能一邊品茶一邊看孟君淮冷臉的模樣,直至她品完一盞,他都還在繼續冷着,逼得她不得不主動蹭過去:“你還真爲昨晚的話生氣啊?!”

孟君淮冷哼了一聲。

玉引傻眼:“不是……你聽我說,我不是成心跟你對着幹啊,你看阿禮阿祺都這麼大了,又一貫和兄弟姐妹都處得好。咱要是真把尤氏逼死,這不是平白惹事嗎?”

到時候見面多尷尬?她倒是大門一關不理這倆庶子也行,他這個當親爹的以後幾十年怎麼面對這倆兒子?!

孟君淮鼻中又一聲冷哼:“你不是頭一回在孩子面前拆我的臺了,回回都我當惡人,好人全讓你充。”

“我怎麼是充好人呢……!”玉引一瞪,見他面色更不善,又緩出笑容來湊到他跟前去,“我本來就是好人啊,不然你看怎麼阿禮阿祺都喜歡我?你說是吧!”

對這一點,她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別的府側室的孩子跟母親一起對付正室的事兒擱她這兒完全沒有,阿禮阿祺平常都對她恭敬,對她的孩子也好。

那天阿祺怕她出事,還過來幫她擋酒——雖然也有一部分是爲了護尤氏吧,但總也還是和她有關係的嘛!

玉引對此大有些感動,不過,這樣的事說出去估計都沒人信,她要感動也只好悶頭自己感動了。一顆想炫耀家中和睦的心揣在懷裡沒地兒擱,悲憤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