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你他X的!

泰爾斯眼前一亮。

瑟蘭。

奴隸。

活了下來。

逃了出來。

“就是這樣。”

希克瑟輕輕一笑,聳了聳肩:“那就是我和瑟蘭的相遇,時間不長,但印象深刻。”

“希望能對你有幫助。”

泰爾斯微微一怔,一股聽故事卻沒有下文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就這些?”

回答他的是老烏鴉的油滑笑容。

“還有呢?”

泰爾斯疑問難消,急忙追問道:“她從哪裡來,是哪兒人?接着去哪裡了?”

“又是怎麼跟我父親,跟星辰王國扯上關係的?”

希克瑟輕輕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泰爾斯的連綿追問。

“我很願意爲你描述我對你母親的印象,泰爾斯。”

“如果我畫技夠好,甚至還能給你寫一幅素描。”

“但恐怕,這就是我所知曉的一切了,我既不知道她在奴隸之前的身份,也看不出她的來歷,”希克瑟不無遺憾地看着他,向着周圍輕輕示意:“而現在,也不是我們坐下來好好聊往事的好時機。”

面對希克瑟充滿歉意和無奈的笑容,泰爾斯一時語塞。

希克瑟嘆了口氣,摩挲着自己的柺杖,單片鏡後涌現出難以解讀的情緒。

“至於格里沃的事情,我只能說,我真的很抱歉,”只聽他聲音喑啞:“照顧好自己。”

泰爾斯彷彿從夢中清醒過來,剛剛獲取情報的驚訝,瞬間被眼前的威脅衝散。

王子頓了好一會兒。

“不。”

“該說抱歉的是我,”泰爾斯勉強一笑:“你冒了極大的風險來救我,要是英靈宮知道……”

“不必擔心我,孩子,”希克瑟搖搖頭:“我的渠道再正常不過,不會引起懷疑——普提萊擔憂他失蹤的王子,而作爲老師的我礙於情面,來找老朋友打探消息……至少,自顧不暇的英靈宮在短期內不會懷疑。”

泰爾斯沉默了。

“但是依然很抱歉,我沒能送你出去,”帶着不安的愁緒,希克瑟黯然道,“我建議你先在這裡附近躲藏一個晚上,我們再來想……”

泰爾斯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不管怎樣,謝謝你,先生。”

他看看周圍的殘破景象,腦中掠過當年盾區裡的驚天大戰。

儘量不去想黯淡的前路。

泰爾斯抿着嘴,略一猶豫:“我……我會自己找到辦法出去的。”

格里沃拒絕幫助他的時候,泰爾斯的確感到失望和惶恐。

畢竟,面對重重封鎖的龍霄城,滿城追索的隕星者……

但是……

希克瑟已經爲他做得夠多了。

他沒有資格要求更多。

希克瑟默默地看着王子勉力維持着的笑容,沒有說話。

“當然,”希克瑟泛起略帶苦澀的微笑,但不知爲何,泰爾斯總覺得他的目光裡還藏着難以解讀的意味:“你當然能,那我就……”

老頭兒沒再說什麼,他帶着歉意欠了欠身,拄着柺杖轉過身。

走向遠處等待得已經不耐煩的凱文。

泰爾斯遠遠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麼。

“最後一個問題。”

泰爾斯的話讓希克瑟停下了腳步。

“我們的第一課,記得嗎?”

泰爾斯搓了搓手,彷彿這就能驅走夜晚的寒冷:“統治的界限。”

希克瑟明顯地頓了一下,他完全轉過身來,面對泰爾斯。

“當然。”

泰爾斯又看了一眼周圍的荒涼景象,面對着老態龍鍾的希克瑟:“那天的最後,你跟我們說,其實我們當天在課上的所有推測與結論,都是錯的。”

王子做了個深呼吸,他向前幾步,認真地看着希克瑟的雙眼:“我本來以爲,你要告訴我們,歷史可以有多種解讀……但是……”

“第二堂課,儘管我們都做了不少功課,但我能感覺得出來:你對我們的答案並不滿意。”

希克瑟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泰爾斯對他揚起眉毛:“爲什麼?”

“你心目中的答案是什麼?”

遠處的馬車,拉車的駑馬發出一陣百無聊賴的嘶鳴。

夜幕之下,佝僂的老人與昂首的少年站在廢墟般的角落裡,默默相對。

老烏鴉笑了。

“你知道,我本來打算在很久以後,或是結業停課的時候,纔來說說這一點,甚至什麼都不管,讓你們自己去領悟……”

老頭的話語微微一滯:“但鑑於你目前……”

泰爾斯依舊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好吧,”希克瑟像是實在受不了孩子煩擾的老爺爺似的,無奈地笑笑:“爲什麼,爲什麼我們那天的討論都是錯的……”

“因爲時代不同了。”

泰爾斯蹙起眉頭。

希克瑟再次把雙手合上柺杖,竭力站直佝僂的腰板,輕輕咳嗽一聲。

只見老頭子突然嚴肅起來:“先來澄清,泰爾斯,我們當時在做的是這樣一件事:分析討論距我們十幾年的往事,推斷當時人與事的發展和走向,試圖儘可能得出真實有用的、於我們今日而言有借鑑之效的結論……”

泰爾斯微微點頭。

可希克瑟話風一轉,他的眼裡射出少見的鋒芒:“但問題是,時間不一樣了。”

“時間?”

泰爾斯心頭冒出疑惑:“您是說……”

希克瑟舉起一隻手,按下他的疑問:

“世界,小先生——我們的世界是複雜的,多變的。”

似乎是爲了節省時間,希克瑟沒有再給他打斷的機會:

“時間在前行,時代在改變——人們也許看到,數千年裡,人類的鐵蹄鑄就了無疆盛世,強大的帝國結束了諸王分治,明神的教會淨化了人心詭譎,而洶涌的浪潮掀翻了帝室腐朽,教會的分裂再造了諸神林立,距離我們最近的終結之戰,則抵定了今日大局。”

希克瑟的眼神一轉:“但很多人同時也會忽視:數千年前,大地上的商人才剛剛習慣了以物易物,農夫們只能靠鐵與火來收取作物,而人們甚至還不懂如何馴養信鴉,城邦間的通信只能倚靠信使,許多王國的宮廷今天看來甚至就像野蠻人的集會;”

“數百年前,永世油和瀝晶還深藏海底與地下,魔能槍也尚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明神的教誨傳佈大陸而不可置疑,我們的遠航船舶只能祈禱天氣順利,期望着信風帶他們到達遠方……”

泰爾斯低下頭,默默思索着這個世界的歷史進程。

希克瑟輕輕地點着柺杖,略略出神。

“但還不止這些,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整個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在發生着變化,不僅僅是領主們的政治,不僅僅是商人們的錢幣,不僅僅是農夫手下的糧產——有的變化微小得甚至無法察知乃至難以認識,有的變化連通着其他的事物變化並帶來最終結果的改變。”

希克瑟話語認真,眼神嚴肅,連帶着泰爾斯也不知不覺在寒風中直起腰來:

“但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變化,伴隨着歷史前進的步伐,卻至關重要,讓我們這些嘗試總結規律,汲取經驗,發掘真相,推斷因果的人舉步維艱。”

“而很多人在談起歷史,借鑑歷史,比較歷史時,都容易不知不覺地忽視這些變化——哪怕只有十八年——只有在經歷失敗之後,纔有精力餘裕,回頭來找尋這些變化的存在:科莫拉大帝奠定遠古帝國,凱瑟爾六世重立最終帝國,託蒙德王建立星辰王國,他們經常被拿來比較,可是這三者面對的早就不是同一個世界,同一羣人民,同一種情境了。”

講到這裡,希克瑟微微咳嗽幾聲:“我們不能僅僅把目光放在我們關心的事情上,泰爾斯。每一段歷史,每一個案例,決定它的因素都太多了,多得容易被我們忽視,而這些因素又變得太快了,快得難以被我們把握。”

“所以,當那天,我們自信而自得地給出‘統治的界限’這樣一個結論的時候……”

希克瑟深深嘆了一口氣,滿懷感慨,似乎不指望對方能聽懂:“我們不過是時間流逝,情景激變的現在,看向時間靜止,與當下大相徑庭的昨日而已。”

“傲慢的我們總以爲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但事實上,太陽底下每一件都是新鮮事。”

泰爾斯目光涌動。

“我們從歷史中學到的——”王子不自覺地開口出聲:“就是我們什麼都沒從歷史中學到。”

正在唏噓着的希克瑟頓時眼前一亮。

“唔……”

“一個發人深省的悖論,有趣的套套邏輯,”老烏鴉咀嚼着這句話的意蘊:“‘什麼都沒學到’……唔,我能感覺到,它不僅僅是表面上那層‘重複錯誤’的意思而已。”

泰爾斯回過神來,也舒出一口氣:“它當然不是。”

“這句話是你自己想到的?”希克瑟的眼裡泛出認可與佩服。

“當然……”

迎着老烏鴉探究的目光,泰爾斯甫一開口就泄了氣:“當然也不是。”

他訕訕道:“是另一個人說的——某個不在世上的、挺偉大的人,姓黑格爾,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希克瑟笑了。

“很好,我猜也不是——我的課堂上很需要真誠與自省,而最不需要的,就是意氣與虛榮。”

“所以……”

泰爾斯試探着問道:“關於第一課,你要告訴我們的是……”

希克瑟輕輕點了點自己的柺杖,重新回到剛剛的狀態。

“其次,作爲遠離那個時代的人,我們對已逝的歷史作出的任何判斷,跟當年的真實過往相比,都只能是蒼白而膚淺的。”

老烏鴉眉頭緊鎖,似乎頗爲頭疼:

“既然我們無法還原當時,也就失去了太多可倚爲判斷的依據——我們着眼於當政者的意圖和利益來判斷他的作爲,可努恩王真的是那麼想的嗎?我們訴諸於諸侯的立場與行爲,可各位伯爵還做了哪些事情,孰先孰後?我們把埃克斯特的不利歸咎於所征服土地的難馴,可星辰的人民真正舉動究竟如何?會不會有我們遺漏掉卻至關重要的史實?”

希克瑟的聲音裡帶着無限的感慨:

“試圖以‘抓住本質’之類的藉口,忽視歷史細節的過程與敘事,來簡化對歷史的解讀與評判,無論從哪個意義而言,這都是相當危險的。”

“每遺漏、誤判了其中一個細節,我們的判斷與真實歷史之間的偏差,就會是巨大的,而我們若以此作爲依據,在此基礎上所總結的結論規律與實際情況之間的誤差,就更是災難性的了。”

“世界連成一體,無邊無際,每個部分都不可或缺,我們卻只能管中窺豹,這意味着什麼?”

老烏鴉輕笑着搖頭:“夙夜古語: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也正如古精靈們教導年輕射手的警語:不失則已,失則以裡(A miss, a mile.)。”

泰爾斯怔住了。

他想起了什麼。

“不止,”泰爾斯自言自語也似地道:“還有內生性與共線性問題,還有交互作用,樣本感染,多層次的偏差,因果推論,而當你把個體行爲擴大到集體層面的時候……”

希克瑟被一連串的陌生詞彙衝擊得莫名其妙,他皺起眉頭:

“什麼?”

泰爾斯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搖頭道:“沒什麼,自言自語。”

希克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繼續道:

“所以,當那一天,我們在經歷了自以爲嚴謹有物、實則偏向嚴重,錯漏百出的推演與猜想之後,就爲十八年前的事情輕易下了斷言,草率歸因於‘統治的界限’時——即使聽上去有那麼幾分道理,即便我們能拿它說服自己,但它離我們所想要的真理,也絕對相差萬里,更絕不能貼合我們日後的歷史,來爲今日服務:十八年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而我們又非全知全能。”

希克瑟伸出柺杖,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劃出一陣難聽的噪音,黯然道:“於是,每當我們試圖以史爲鑑的時候,就會發現這面鏡子不是平的,而它映照出來的影像總是扭曲模糊,難以利用。”

希克瑟深深地長出一口氣。

“謹記,泰爾斯,在龍吻學院裡,哪怕是最負盛名的學者,面對歷史,面對世界,面對人羣,也要小心翼翼,滿懷謙卑,無比謹慎地處理認知與真實之間的差距。”

泰爾斯皺着眉頭看着眼前的老頭,一言不發。

希克瑟嘲諷也似地哼笑一聲:“而以那天爲例,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大部分自以爲是地列出條條論據,然後以絕對肯定語氣陳述出的,諸如‘帝國因如此如此而亡’‘何事何物鑄就了某王國的興盛’‘一旦沒有此事此物,也就沒有彼事彼物’之類的結論,都多多少少帶着初學者的野蠻與孩子式的天真。”

希克瑟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又指了指一臉嚴肅的泰爾斯。

“你的腦子轉得很快,泰爾斯,相信你的雄辯也爲你帶來不少便利,但有時候你需要停下來,多想,少說——智者甚少雄辯滔滔。”

泰爾斯依然沒有說話,他默默地站在原地,聽着希克瑟的話。

“謙卑,”希克瑟語重心長地道出主題:

“泰爾斯,謙卑,這纔是你真正該從第一課裡學到的東西。”

希克瑟平淡的話語陡然凌厲起來:“而非從我那一堆看似開放有理,實則故意引導的狗屁問話裡,經由我精心設置下的有意灌輸,從而誘惑你得出的結論,偏偏你還對之深信不疑,相信那是你自己的思考——謙卑往往就是這麼丟失的。”

泰爾斯緩緩頷首,看上去心事重重。

希克瑟像是想起了過去,不禁感慨道:“學習,這是一個人最容易失去謙卑之心,變得自以爲是的時候:當你空癟無物的大腦突然被某物充實,在自我昇華的興奮之餘,你就往往很少去在意:塞滿你大腦的究竟是一坨大糞還是……很多時候兩者看上去都差不多。”

塞滿你大腦的……

想到這裡,泰爾斯心念一動,擡起目光。

“說到這兒,我想起了一件事……”

王子用商榷的口吻,惴惴地道:“第一堂課上,先生,你藉以反駁我們的那本書,《北境戰史》,記得嗎?”

希克瑟眉頭一挑。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專門去找了找這本書,所以,額……”泰爾斯似乎有些尷尬,他觀察着老烏鴉似笑非笑的神情,還是慢慢地開口了:

“那本書的扉頁上,寫着作者的名字,那是……”

泰爾斯訕然揮了揮手:“梅里·H·希克瑟,來自龍吻學院。”

希克瑟的瞳孔微微縮緊。

泰爾斯一臉無奈地看着眼前的原作者:“那是……大糞嗎?”

幾秒之後,老烏鴉爆發出快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老頭的笑聲不好聽,確實跟烏鴉有的一拼。

但看得出來,他非常開心。

希克瑟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撐在柺杖上,一邊抖着肩膀,一邊大笑地看着泰爾斯:“你還真是,你還真的去……哈哈哈……”

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尷尬地假笑了一下。

追溯引文出處,翻看出版信息……這不是研究生的基本素質麼。

“所以……”

泰爾斯尷尬地扯扯嘴角,想要結束話題:“我的思想從來就不是我的,而是所有人的?”

希克瑟的笑聲停了。

“又一句有趣的話,”希克瑟緩了緩,現出深思的表情:“這是你自己想的?”

泰爾斯聳了聳肩:“我很想說不是,但是——這句?是的。”

“很好。”

希克瑟收起了笑容,穩重而認真地看着他。

“而唯一能保證你的大腦不沉浸於大糞之中的武器,泰爾斯……”

泰爾斯恭謹地點了點頭,接過老師的話:

“謙卑。”

希克瑟重新露出了笑容。

但泰爾斯隨之尾音一轉:“可你少說了一點:反思——反諸己身。”

“記得你告訴我們的那些上課規則嗎:質疑某物之前,最好先反問自己。”

感謝布爾迪厄。

泰爾斯在心底裡笑笑。

希克瑟的臉色微動,他眯起眼睛,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不止,不止是‘之前’,泰爾斯。”

他淡淡道。

“但那是高級課程,是進階選項。”

“不是每個人都有走到那一步的資質,”希克瑟眨了眨眼睛:“而我們一步一步來:先從謙卑做起。”

“然後再圖其他。”

泰爾斯笑了。

一步一步來。

他看着看着眼前莫名有趣的老頭,想到自己前路未卜,突然生出某些感嘆。

泰爾斯突然舉起食指。

“先生。”

“我在想……雖然你跟我說,第一課的意義是‘謙卑’,‘智者甚少雄辯滔滔’之類的,”泰爾斯眯起眼睛,“但是我又想了想……”

王子嘖着舌,用一種打量嫌犯的目光,上下審視着眼前的老頭:“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你一轉過頭回到英靈宮,就會對小滑……對塞爾瑪說……”

希克瑟露出疑惑的神色。

泰爾斯清了清嗓子,放慢語調,粗着嗓音模仿着希克瑟平素的腔調:“‘親愛的塞爾瑪小姐,你要知道:智者無懼雄辯。’”

“‘女士,你需要的,是自信十足地將你的看法塞到別人的腦子裡,哪怕那就是坨大糞……’”

泰爾斯還未說完,希克瑟就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他神態誇張,柺杖不斷敲打着地面:“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也笑了起來。

月光之下,離家千里的老頭和少年相對着彼此,哈哈大笑。

遠處,託着腦袋等待的凱文無奈地打出又一個哈欠。

終於,兩人的笑聲都漸漸弱了下去。

泰爾斯合上了嘴巴。

希克瑟也收斂了笑容,平靜安然地看着他。

是時候了。

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

但希克瑟卻比他快了一步。

“你知道,你母親的確告訴過我,她要去哪兒。”老烏鴉平淡地開口,卻讓泰爾斯隨之一愣。

希克瑟在黑暗中直起腰,對着廣闊的星空長長嘆息:

“離別前夕,她孤身背對着我們,面對着茫茫大漠上的血紅落日,輕笑着說……”

泰爾斯的心裡生出一絲莫名的緊張。

他知道,接下來的,是那個人的原話。

只聽希克瑟淡淡道:“‘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來了,那我當然要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沒準能撬動一下,這個枯燥乏味的世界呢。’”

泰爾斯怔住了。

撬動一下……

這個……

枯燥乏味的……

“我相信,她做到了,”希克瑟輕聲開口,但他的話語卻透過靜謐的夜空,清晰無誤地傳到泰爾斯耳朵裡:

“或者終將做到。”

有一陣微風襲來,透過後方的牆孔,發出悠長的嗚咽。

希克瑟正了正自己的圍巾,表情肅穆,對着泰爾斯微一點頭。

“保重,小先生。”

泰爾斯收起思緒,同樣鄭重地點頭

“你也是。”

“先生。”

於是乎,泰爾斯一個人站在靜夜裡,聽着希克瑟的柺杖聲慢慢遠去,目送着老頭子佝僂的身影漸漸消失。

他聽着希克瑟登上那架殘破不堪,跟盾區相得映彰的劣質貨車,小聲向凱文解釋着爲何那個少年沒有來。

他遠遠看着那架貨車在凱文的鞭子,以及駑馬不滿的嘶鳴聲中,滴答滴答地離去,不復歸來。

王子在夤夜的寒風裡貪婪地吸了一口空氣,卻把自己的肺凍得夠嗆。

泰爾斯無奈地轉過身,面臨的問題,滿心的愁緒,又重新撲到眼前。

現在開始,他又是一個人了。

就像過去一樣。

泰爾斯出神地踢走一塊差點把他絆倒的半大碎石,看看格里沃留下的滿地屍體,又看看眼前盾區的“盛景”,只覺頭痛不已。

整個龍霄城都在找他。

甚至還不止龍霄城,包括倫巴,包括像是里斯班伯爵、納澤爾伯爵,各路諸侯封臣都……

怎麼辦?

泰爾斯痛苦地撓了撓頭。

回去那條秘道?去找普提萊?

藏進盾區,見機行事?

可是缺衣少食的他……

“喂!屁孩!”

泰爾斯愕然擡頭。

月光下,他左前方的一面破牆之後,露出了半個表情焦灼的腦袋。

一個粗魯的嗓門正強壓着聲調,竭力小聲道:“發什麼愣呢,過來……”

泰爾斯愣住了。

他驚愕地看着扒在牆角的那個人:“你是……那個……格里沃?”

啪!

牆角後的人不爽地砸了砸牆。

那個熟悉的輪椅緩緩地從牆後駛來。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想不透這是怎麼回事。

“你他媽小聲點!”

只見剛剛負氣而走的格里沃,此刻氣鼓鼓地望着他。

這個失去雙腿的老兵滿臉尷尬和不耐,時不時警惕地望望四周:“還有,你他媽的禮貌呢!就這麼叫我?‘那個格里沃’?”

泰爾斯沒有理會格里沃的怒火。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對方,撓了撓腦袋,想要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但你爲什麼會……”

輪椅上的格里沃打斷了他,僅剩的眼睛裡寫滿了“我看你很不爽”的字樣。

“閉嘴!”

“跟我來。”

跟……他走?

泰爾斯又是一怔,他沒想明白對方的行動邏輯。

“可是你不是說放過我,不拿我去領賞……”

“喂!”格里沃像野獸一樣做了個恐嚇的表情:“我說了,閉嘴!”

“這麼大嗓門,你就差沒吵醒天空王后了!”

老兵把輪椅驅到泰爾斯的面前,看着訝異難消的王子,不快地冷哼一聲:“你不是要出城嗎?乖乖跟我來!”

泰爾斯的眼珠子轉了整整三圈。

“出城?”

他僵硬地笑笑,試探性地揮了揮手,指了指希克瑟離去的方向:“可你不是剛剛還拒絕了老烏鴉……”

不耐煩的格里沃臉色一變,左掌撐住輪椅,生生拔高了幾寸,對着他舉起右拳!

心有餘悸的泰爾斯下意識地退開一個身位,舉起雙手護在胸前:“等等!”

格里沃的拳頭停在了半空。

“操!你找揍嗎?”

只聽老兵毫無顧忌地大怒道:“到底要不要出城活命了!”

泰爾斯被他的大嗓門震得耳朵隆隆響,頭暈目眩之下,下意識地點頭:

“要,要……的?”

在尷尬的氣氛裡,兩人四目相對,一方怒氣衝衝,一方一頭霧水。

幾秒鐘後,格里沃放下拳頭,哼地呼出一口氣,把輪椅轉過方向。

“乖乖跟上來!”

“屁孩!”他不屑地哼聲道。

驚魂不定的泰爾斯這才放下雙手。

他聳了聳肩,好像想明白了什麼,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於是,在輪子碾過碎石的聲音裡,一個輪椅和一個少年的影子,在盾區粗糙的地面上慢慢拉長,在靜謐的夜空裡並排向前。

啪!啪!啪!

泰爾斯的右拳在左手掌上猛捶了三下。

“我懂了。”走在路上的泰爾斯,小心觀察着表情難看,像是委屈又像在發怒的格里沃。

少年像是有了新發現般,聲音略帶驚喜:“你終究還是會幫我的,只是不樂意在老烏鴉面前服軟……”

格里沃臉色一僵。

“閉嘴。”

但沉浸在新發現裡的泰爾斯完全不在意對方的話,他雙眼發亮:“而希克瑟,那個老烏鴉是故意把我留下的,他也知道這一點,希克瑟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所以他……”

格里沃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咬緊牙關,歪着嘴巴,一臉扭曲,加快了推車輪前進的手速:

“閉——嘴——”

泰爾斯趕上兩步,超過對方加速的輪椅,轉過來面對着老兵。

“等等,”泰爾斯的眼睛越來越亮:“你也知道這一點,對不對?”

“你知道他知道你會幫我……”

像是被說中了心事,格里沃惱羞成怒地吸了一口氣。

他一邊推着輪椅,一邊不滿地砸響車輪:

“閉!嘴!”

泰爾斯完全沒有要閉嘴的意思,只見他倒退着走路,一手抱胸,一手輕撫着下巴,一副驚喜交加的樣子:“所以你們彼此心知肚明,只是……你出於某些原因不願意挑明……”

“希克瑟,他也知道你知道他知道你會幫我的……”

忍無可忍的格里沃痛苦地仰頭哀嚎一聲:

“夠了——”

老兵停下了車輪,兇惡地打斷了泰爾斯:“閉嘴,閉嘴,閉嘴!”

泰爾斯停下了話語,疑惑地看着格里沃。

“對,我知道,他也知道,”格里沃滿面怒色,向着天空猛地揮了揮雙手:

“那又怎樣?”

他很不文雅地呸了一口,不爽地看着泰爾斯:“我還知道他本來就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會幫你的——”

泰爾斯鄭重地點了點頭,用目光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操,我都快被你繞瘋了,”格里沃話語一窒,臉色微變:“你他媽的就不能閉嘴?”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露出無奈之色。

“當然,”王子嘿嘿兩聲,撓了撓頭:“只是你這麼說可能……”

“你知道,你也罵到我母親了。”

格里沃登時愕然:

“罵到——什麼?”

泰爾斯向着遠處指了指,尷尬地笑笑,好心提醒他:“你那句話,好像罵到她了?我母親,瑟蘭婕……額,反正你認識。”

疑惑的格里沃略頓了幾秒鐘,這才反應過來。

老兵怒而舉起手指,擺出惡狠狠的面孔:“你他媽的……”

“就是這句。”泰爾斯小聲咳嗽道。

那個瞬間,格里沃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卡住了,突兀地一頓。

他下意識地猶豫起來,表情微妙,數度變化。

但一秒後,老兵就恢復了慣來的惡聲惡氣,重新指向泰爾斯:

“你他媽……”

然而在泰爾斯的友善目光前,格里沃又不知道被什麼給噎住了,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

“你他……”

老兵的口型一張一合,卻愣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他的手指在空中來回糾結,像是找不到目標。

微風拂過。

泰爾斯就着寒意抖了抖身子,笑容依舊。

“你……”

終於,在猶豫停頓了數秒之後,滿面悲憤的德魯·格里沃狠狠就是一拳!

砰!

他悲憤地捶響了可憐的輪椅。

“你他爸的給我乖乖閉嘴!”

關於希克瑟和他的《北境戰史》,現實中確有其事。我有一位L老師給我講過她的親身經歷:L老師在博士畢業時,曾向某頂級期刊投了一篇論文,匿名評審的某教授回了意見稿,大意是:你的文獻裡,沒有引用某某著作,那是本權威著作呢!這是你研究的重大缺失,快快補上。博士纔剛畢業的L老師,當然誠惶誠恐地接受了匿名教授的意見,然後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去找“某某著作”。然而奇哉怪也,明明是“權威著作”,她卻經年苦尋無果。終於,鍥而不捨的L老師通過一個個給本領域的著名出版社打電話的方式,好歹在劍橋找到了“某某著作”的訊息。出版社答曰:哦,某某著作啊,在我們這兒,只是啊——還在校稿,明年纔出版哦!明年,明年纔出版哦~風中零亂的L老師:我有一句MMP不知道……多年之後,經由偶然的渠道,L老師一臉黑線地發現:當年匿名評審她論文的那位教授,就是那本還沒出版的,“某某著作”的作者。風中零亂的L老師:我又有一句MMP不……無劍永遠也忘不了,在講述這個故事時,歷來嚴肅正經的L老師那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願她身體安康——偉大的思想,何曾被疾病之軀所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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