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挖空的人

被挖空的人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厲害的時候,內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幹了,也渾身不舒坦。

晚飯後我出門往茂名路去。蹦迪對我太激烈,我準備找個安靜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頭。上海的酒吧街以衡山路最著名,後來新天地逐漸取代衡山路的輝煌,如今外灘三號成了新貴。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個爵士吧我相當喜歡。

這一段路面狹窄,兩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間連着一間,不時有音樂從裡面飄出。這原本是有些情調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裡,所有景物都變得扭曲。

我心裡好似有一面鼓,鼓點“咚咚咚”敲着,越來越急,自從我離開莘景苑,走進上海正常的空氣裡,內心的焦燥和外部環境形成強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該死的,停不下來。

我閉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陽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經在眼前了。

推開門,裡面燈光暗淡,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極熟悉的曲子,就是叫不上名字。環顧四周,那些聽衆一邊品酒一邊品樂,悠然自得。

這麼陶醉嗎?他們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度已經變得極度危險,如果這個危險蔓延開,他們會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

糟糕,我怎麼又在想這些。

我一向爲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這次,家人受到的危脅和見到景象之慘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極限邊緣。

倫勃朗是正確的,我需要放鬆。

我收回注視別人的眼神,卻又出乎意料地看見一個熟悉的側影。猶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何夕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笑了笑,手裡的酒杯微微前傾,示意我坐下。

“我以爲你會二十四小時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倫勃朗一樣。”

“我是來渡假的,在什麼時間去什麼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皺起眉毛,說:“誰說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還說……聽上去你們是一個父親啊。”我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這個美女的吸引力擺脫陰影。

“他是領養的,我也是。”

“哦。”不過就算是領養的,難道就不以兄妹相稱嗎,還是說倫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當然,我不會在這個話題上追問下去。

不過還真是巧,你怎麼會來這裡?”我問。

“我住在芮金賓館,晚上想找個地方坐坐,這裡比較安靜。”

我點了點頭。芮金賓館過來只有幾步路,而這間爵士吧,也是這條路上少數幾個既安靜又有情調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覺得,現在端着酒杯坐在我旁邊的何夕雖然和熱情沾不着邊,比起白天時候的言談,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爲只有我纔有這種特權。”我開玩笑地說着,不過也真是有些奇怪才這樣說的。

“範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護服,這點早已被證實,所以安全上是沒有問題的。而程序上,說到底在這件事情上中國政府是有求於海勒國際的,所以不會特意爲難。”

“哦,有求於你們,這怎麼說?”

“照例世界衛生組織是不贊成隱瞞行爲的。我們海勒國際和世界衛生組織有廣泛的聯繫,現在政府既希望我們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們暫時保守秘密。現在我們達成的協定是,一旦發現範氏症不受控制並向外擴散,政府必須立刻公開消息並疏散周邊人羣。”

只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時市內的情形,就讓我不寒而傈了。

“不來一杯嗎?”琥珀色的液體在玻璃杯裡微微晃動。

“好吧,只能一點點,如果你不想看見我醉臥街頭的話。”這是實話,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會管你。”何夕笑起來。

她的笑容眩目的讓人無法正視。我側過臉,示意酒保拿一個酒杯來。

“你真是來度假的嗎?”

“你說呢?”她反問。

“我不太明白。”我老實地說。

她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雖然實際上我還沒有親眼看到病人死去時的模樣,但就今天所見的情景,讓我很難想象會有人把去那裡當成度假。就連我都有一種想二十四小時呆在那裡做些什麼的衝動。”大概童童給我的印象太深,說到後來,隱隱含着指責何夕的意思。話說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何夕低頭看着杯裡的酒,慢慢地轉動着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說。

有那麼一刻我好像看見她藍色的眼中閃過一抹憂傷,不,是很濃很濃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她又開始喝酒,一大口,完全不顧及優雅的形象,然後被嗆住,低下頭猛烈地咳嗽起來。

我向酒保要來一疊面巾紙遞給她,她接過來捂住口,等慢慢平復,又抽出另一張在眼睛上按了兩下。

“謝謝。”她擡起頭說。

我注視她的眼睛,卻無法發現什麼。

主唱沙啞的嗓子又響了起來,這首曲名我總算能記起來,是《月亮河》。

“看來我不該在這種時候談那樣嚴肅的話題,不管怎樣,現在是放鬆的時間。”我微笑着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沒關係,你陪了那個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斂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六歲。”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後的時間裡遇上你,卻又是幸運的。我替她謝謝你。”何夕舉起酒杯:“你還一口沒喝過呢。”

我輕輕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歡軒尼詩的味道,相比起來,我更樂意喝王朝乾紅。

“早上你是想採訪我吧。”她說。

“你的感覺可真敏銳。”我送上一句讚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撥出休息的時間,接受你的採訪。”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倫勃朗說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還真是有些問題想問她呢。

“不過,一個問題一口酒。”她露出捉狹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剛纔那樣沾一沾。”

我二話不說,當即就吞了一大口冰涼的“咳嗽藥水”,這東西真不合中國人口味。

何夕盯着我的酒杯瞧。

“明顯降低,三分之一。怎麼,過關沒?”

“問吧。”她一副勉勉強強的模樣。

爲了我可憐的酒量着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問題。

“你先介紹一下引發範氏症的病毒吧。”我說。

“你這個耍賴的傢伙,這可是個綜合性的問題。不過呢,”何夕眼波流轉,笑着說:“太專業的你也不明白,寫新聞嘛,讓大家能看懂是關鍵,我就給你大概說一說。”

“這種病毒在最開始總是能穿過人體免疫系統的空隙。你知道,只有對破壞性的病毒免疫系統纔會行動起來,如果這種病毒對人體是有益的,那麼免疫系統並不會有什麼動作。事實上有許多生活在人體內的細菌幫了人的大忙,沒有它們人根本就活不下來。比如說。”

何夕伸出纖長的手指指着我的嘴:“這裡面就有一大羣各種各樣的,還有這裡,”她的手指往下移:“腸胃系統裡是著名的另一羣。”

“別總是指着我,你也一樣。”我抱怨。

“是的,它們無所不在。”何夕笑了。

“這和引發範氏症的病毒有什麼關係,那種病毒叫什麼名字?”

看見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惱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靜地等她說下去的。

“這種病毒就叫範氏病毒。很後悔問了這個簡單的問題吧,我再附送一些,你不知道它們的名字裡爲什麼都有一個‘範氏’吧,你知道我所屬的醫療機構叫什麼名稱嗎?”

“海勒國際。”

“我的養父就叫範海勒。”

我張大了嘴。

“你是說……”

“是的,他創辦了海勒國際,而範氏症和範氏病毒也是他發現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這是慣例。對範氏症這種罕見的疾病,海勒國際是最權威的醫療機構。”

“範海勒,這個名字,有點像中國人,又有點歐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國人,確切地說,是上海人。哦,他現在是德國籍。”

“可你怎麼姓何?”我奇怪地問,很自覺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計較,男人不行。

“範夕?那可真是個糟糕的名字,你不覺得很容易聯想到稀飯嗎?”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確不合適你。”

“回到剛纔的問題吧。範氏症的症狀你也知道,幾乎所有的內臟都興奮起來,努力吸收養分,重新開始生長,加倍地工作。所以在最開始的時候,範氏病毒成功地騙過了免疫系統,不過很快它就被發現,說起來它們並不難對付,所以在短時間裡就會被人體免疫系統消滅。”

“被消滅?那死亡率怎麼會那麼高?”

“範氏病毒被消滅,但內臟的病變是自發性的,對此免疫系統無能爲力。病毒在極短的時間裡就修改了基因裡的某一鏈,你知道,基因是一組控制人體的開關,那些鹼基對畫出了一幅人體藍圖,對其中任何一對進行改變,都會引發不可測的後果。某一個在青春期結束後就該關上的閥門被打開了,而且轉到了最大功率。而人類的遺傳學研究纔剛剛開始,就像一個被扔到神州六號火箭上的野人,除了摸索和驚歎之外還想幹什麼的話,一定會搞砸一切。”

“真是個貼切的比喻。”我勉強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一旦感染,就死定了。”

“如果研究出疫苗的話,讓免疫系統在第一時間殺滅範氏病毒,不讓它修改患者基因是現在唯一的期待。否則就只有等候奇蹟了。可是我們現在的研究距離疫苗還很遙遠。其實對這種病毒的研究有相當積極的意義,如果能破解它們對人體發生作用的細節,對器官和神經組織再生研究將帶來巨大的突破。但糟糕的是,範氏病毒近兩年不停地變異。這是相當危險的訊號。”

何夕停了下來。

第三杯酒。

我已經明顯感到往上涌的酒勁。這不是問題。

何夕比我喝得更多,雖然這兒的光線不好,我還是能看見她臉上浮起的紅暈。

“一杯不夠,不夠買這麼一個可怕的消息。”她已經有些許醉意。

“你別喝了,小心走不回去。”

何夕看着我,笑了。她把已經送到脣邊的酒杯放下,推到我的面前。

“那你幫我喝了。”她說。

我想她如果清醒着,絕不會提出這麼香豔的要求。

“範氏病毒最初不是在人身上發現的,1998年,我父親是在一隻兔子身上發現這些危險傢伙的,後來,禽類身上也發現了,而兩棲類居然也會染到。最初是個案,那些攜病毒的動物很快死去,並不具備高傳染性,可後來病毒不斷地變化,一個著名的案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漢堡附近的一片小湖裡,數以千計的蟾蜍都染上了範氏病毒的一個變種,很快爆體而亡。這事嚇到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不明究竟的媒體。”

“我記得在網上看到過這件事的報道。”我說。

“2000年一個愛爾蘭人因爲不明原因染上了範氏症,範氏病毒雖然把那個人害死,但卻並沒有傳給另一個人。五年來有案例可查的範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沒有一個人身上的範氏病毒具備人傳人的特性。可是在中國,在上海的莘景苑裡,我看到了一個新的變種!”

酒意濃濃,依然擋不住我心裡徹骨的寒意。再喝一口。

“之前的二十三位死者,在發病前都沒有接觸過患範氏症的動物,也就是說,這種病毒能以一種我們目前還不清楚的方式傳播。這次在莘景苑,我聽說他們也還沒找到傳染源。”

“那麼莘景苑……會怎麼樣?可能會進一步擴散嗎?”

“倫勃朗在第一天就開始了病毒培養,我今天看了一下。”

我的拳頭一下子捏緊。

“怎麼樣?”我把屬於她的那杯酒全都喝完了。

“就算人體免疫機制一直不起作用,這次的變種也會在短時間裡快速失去活力。換而言之,傳染性不高,控制得力的話應該不會擴散出這個小區。運氣好的話,可以把範圍控制在現在發病的三幢樓裡。”

我鬆開手。兩句話的時間,我的指節已經捏得發白。

“可是從七年來範氏病毒的變異趨勢看,這種病毒正以驚人的速度變化着,目前已經有十八個變種,而且更向高傳染性發展。如果它何持這種速度,那麼最多再過十年,或許只要五年,就會出現多載體高傳染性的變種。”

“什麼!”我失聲道。

“想象一下,到那時,你養的寵物、天上飛過的鳥、躲在角落的老鼠、水裡的魚蝦甚至各種各樣的微小昆蟲都能把範氏病毒傳給你,到最後,你所見到的一切生靈,都不停地在你面前爆開,而只要沾到一滴汁液,你也將走向不歸路。或許只能穿着防護衣生活,那東西目前被證明還是安全的。”

我瞪着她,許久,從我喉嚨深處吐出兩個艱澀的字:“末日!”

“也許是,希望在那之前可以研究出疫苗,或者遺傳學研究能出現一系列重大突破。不過這兩個,都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如果公衆知道這些的話……”

“公衆不會知道的。”何夕打斷我:“你會把這些告訴公衆嗎?”

我慢慢搖了搖頭:“不會。”

“歡迎你加入知情者的行列,和我們一起期待奇蹟吧。”

“我相信奇蹟。”我想說些鼓勵自己的話,知道真相後生活下去是要有動力的。

“這個世界上是有奇蹟的,不然人類早已經滅亡了,哦不,應該說沒有奇蹟生命就不會存在。”

“你有信仰嗎,神學家才這麼看,神造萬物。其實我們只是無數選擇中碰巧對了的那一個。”

“我不信教,但三個月前我就目睹了一個奇蹟。”

“哦?說來聽聽。”何夕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我覺得她似乎拿錯了杯子。

我把程根的病癒告訴她。

“海尼爾氏症,我知道那個病。”她中間插過這麼一句,然後就再沒說過話,原本玩味的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

“明天帶我去。”我講完之後何夕說。

“什麼?”

“明天帶我去那個醫院,我要看程根的病歷和化驗報告,然後再找到那個人。”何夕的語氣不容置疑。

“爲什麼?”我驚訝地問。

何夕一口把杯子裡的酒喝完,她很興奮。

“我有一個猜想,可能是錯誤的,但我要去看一看。海尼爾氏症是多發*官衰竭症,你沒想到什麼嗎?”

“範氏症!”我知道何夕在想什麼。我也這麼想過,否則傍晚就不會打電話給林醫生了。

“沒錯,海尼爾氏症和範氏症的病狀是截然相反的。”何夕盯着我:“如果一個海尼爾氏症患者感染了範氏病毒,會怎麼樣?”

“我打過電話給主治醫生,他說程根沒事,完全好了,沒爆體而……”我突然住口,何夕的意思似乎是:“你是說以毒攻毒,相互抵消?病人不會死?”

“這我不知道,但剛纔你說,程根的飯量突然增加,很多指數變得不像一個老人。範氏病毒在人體內存活時間極短,所以如果不及時化驗,是驗不出來的,亢奮期產生後三小時內,病毒就會被免疫系統消滅,而你說的那家醫院是在亢奮期後至少五小時才進行全面檢查的。”

“絕不止五小時。”我說。

“如果程根現在真的沒有死的話,”何夕突然站了起來:“我們的研究將會有一個新的方向!”

我也站了起來:“現在就去,現在!”

“不用急,他現在沒有危險性,如果是範氏症,你去採訪他的時候就沒有病毒了,沒病毒是不會傳染的,否則以爲自己現在還能站在這裡?”她誤會了我的意思。

“不,早一分鐘那裡的人就多一分希望,現在醫院是下班了,但我能找到那個醫生,然後找到那個老頭,程根!不能等了,就現在!”我鬥雞一樣狠狠盯着何夕。

“你?”她皺起眉頭看我。

我已經低頭在包裡翻找出手機,調出通訊名單,嘴裡唸叨着:“該找誰呢,林玲,郭棟,樑應物,對,就是樑應物,他一定有辦法找到那個……”

“喂!”

我擡頭看何夕。

“啪!”

清脆的響聲過後,我的左臉火辣辣痛起來。

“清醒一點,你整個晚上都很焦慮!”

我捂着臉,愣愣看着她。

“放輕鬆,明天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她的身體開始搖晃。

我忙扶住她。

“你帶給我一個好消息,不過我得給你一個壞消息。我喝太多酒了,好像得要你送我回去呢。”何夕的臉靠在我的脖頸上,輕輕地說。

我長長吁了一口氣,整個人終於鬆弛下來。

我挽住何夕的腰,清楚地感受到那裡的彈性和熱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的腳步也在虛浮飄移着。大多數時候她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我有堅強有力的肩和臂膀,只是偶爾,我也會突然往她那裡靠過去。

對路人來說,大概只會看到兩個踉踉蹌蹌的傢伙正互相給對方找着麻煩吧。

好在芮金賓館真的很近,我把何夕送達房間,看她開門進去,道聲“晚安”就離開了。

早上醒過來的第一感覺就是頭痛。

昨晚真是喝太多酒了,不是何夕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在買醉。我該謝謝她最後的一巴掌。

從牀上坐起來,忽然覺得不對。

我的牀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還有,我沒穿睡衣睡覺的習慣啊。

過了兩秒鐘,我意識到自己是在某個賓館的房間裡。

何夕從衛生間裡走出來,穿着棕色絞花毛衣,長髮披在肩上。

“有鮮榨的橙汁,如果你頭痛的話。”她指了指旁邊的牀頭櫃。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嗎?”我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可我真的搞不明白。

“你是回家了,昨天你走出賓館,叫了輛車對司機說去芮金賓館。那個司機轉了一送把你送回來,然後你跑到我的門外想用鑰匙開門。”何夕板着臉說到這裡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我張大了嘴。

“那時候我洗完澡剛清醒一點,想起來還沒和你約去醫院的時間和碰面的地點,又沒有你的電話,就聽見門外有奇怪的聲音。你也真是有本事,這門沒鑰匙孔,你對着門把手足足磨了五分鐘。我一開門你就趴下了。”

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模樣,她的笑意更明顯了。

“昨天我好像打你了,真對不起,那時喝醉了。”她說。

“我沒系,我也醉了。”其實應該感謝她打得好的,只是我說不出口。現在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但已經沒有昨晚那種停不下來的焦灼了。

環顧左右,看見自己的衣服正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牀邊的椅子上。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裡不免猜測起來。

“WAITER換的,WAITER疊的,趕快爬起來,我們去醫院。”何夕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麼。

在芮金醫院外的早點攤上解決了早飯,山東燒餅很香,何夕吃了兩份。

我一直在想昨天她睡在哪裡,房間裡只有一張大牀,我記得起來的時候旁邊還有個枕頭。

一場當事者毫不知情的豔遇。

我們在門診正式開始前找到了林醫生,對於我介紹的美麗同行,他顯得相當尊敬。他是聽說過海勒國際的。

“聽說您之前接觸過一個奇蹟康復的海尼爾氏症患者,這可能對我的研究會有相當幫助,所以想向您瞭解一下具體情況。”何夕的語氣還算柔軟,但並沒有什麼笑容。正常情況下她真是不易接近。

聽何夕這麼說,林醫生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麼,是不是不方便調病史?”我問。

“這也是一個原因,我無法輕易把病人的具體治療資料調出來。”

“同行交流的話,我想經過一定手續還是可以的吧。”我說。這種商量求人的話,想必何夕是不會說的。

“這倒是。”雖然這麼說着,林醫生面上的難色依然還在。

何夕看着林醫生,忽然問:“不會是那位患者已經死了吧?”

“不會,昨天林醫生還對我說他好了呢。”我接口說。

突然我看到了林醫生的表情,他竟然被何夕問得張口結舌!

“啊,難道真的死了?”我大吃一驚。

“你怎麼知道的?”林醫生問。

“是不是死狀很慘?”何夕問。

林醫生點頭:“是挺慘的。”

“那有沒有人受感染?”我忙問。

“感染?什麼感染?”林醫生的反問讓我和何夕都是一愣。

“沒有人被傳染嗎?”何夕皺着眉問。

“你們……搞錯了吧。程根不是病死的。”林醫生說了句讓我們更加驚訝的話。

“那他是怎麼死的?”

“被他兒子殺死的。”林醫生壓低聲音說。

“屍體燒了嗎?”何夕接着問。

林醫生臉色一變,說:“那麼多時候,當然燒了。”

“法醫做解剖了嗎?”

林醫生面色又難看幾分,說:“這我不清楚,你們可以去公安局問。門診就要開始了,不能耽誤病人的時間,先這樣吧。”

“程根的病歷資料,海勒國際出面要的話,還是能拿到的。”走出門外後我對何夕說。

“剛纔那個人,有些話沒說。”何夕轉頭看了眼內科門診裡林醫生的背影。

“嗯,你問他屍體有沒有燒掉,和是否做了解剖時,他的反應的確不正常。”我點頭。

“你有沒有辦法再側面瞭解一下。”何夕說。

“好的。”

走到門診大廳口,一個護士從外面匆匆進來,我見過她。

“喂,你好。”我忙攔下她。

“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耽誤你一會兒。”我把名片遞給她。

“有什麼事嗎?”

“三個月前我採訪過一個病人,叫程根,那時候我在病房裡見過你,你做過他的護理工作吧。”

“啊,程根!”她張大了嘴,臉上露出驚駭之色。

“是啊,我知道他後來被兒子害死了,而且還……唉。”我嘆息着搖了搖頭。

“真的是太慘了,絕症都熬過來了,死在兒子的手裡,內臟還被人掏得空空的,唉呀。”

我和何夕互視了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驚訝。

內臟被掏空了?

驚訝歸驚訝,可不能愣着。

“關於他內臟被掏空這件事……”我一邊說一邊飛快地想着說辭:“知道的人也不多,這個,警方也還沒完全搞清楚,你……”

“我不是去做過筆錄了嗎,我知道的都說了啊。”護士睜大了眼。

“當然,我也看過那份筆錄。”我已經想好該說什麼,壓低聲音:“有關領導對這件事很重視,指示我們報社把這件事寫成內參送上去,因爲我採訪過程根,所以就讓我寫這篇內部稿件。警方的筆錄對我寫稿而言,太單薄了,所以需要對你做一次採訪,讓你重新把知道的詳細說一遍,希望你能配合。”

“哦,可是我現在要上班。”護士說。

“當然不會佔用你上班時間。”我笑了:“中午,在這裡附近找個地方,請你吃頓便餐。”

拿到了這個叫杜琴的小姑娘的手機號碼,我衝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打了個響指。一切搞定。

“你反應挺快啊。”何夕說。

“呵呵。”

“真是不可信的男人。”

我的笑容僵住,看了看何夕,彷彿什麼都沒說過的樣子,只是嘴角微微地向上翹起。

“你剛纔給杜琴的那個,不給我一張嗎?”

“啊,什麼?”我沒反應過來。

“這段時間你打算去哪裡?”何夕卻問了另一個問題。

“約的是十二點,還有三小時,我想去莘景苑,雖然算起來只能在那裡呆一個多小時。”說到這裡,我終於想明白何夕上一句說的是什麼,忙摸出名片遞過去。

何夕接過放進皮衣口袋裡。

“你的電話是多少?”我摸出手機打算記下來。

“90032222。”

“那麼好記的號碼,區號呢?”

“021。”

“啊?你在上海有房子?”

“芮金賓館總機,你知道我住幾號房。”

我啞口無言,心中喪氣,招手叫了輛的士。

“生氣啦?”車子開了一會兒,坐在後排的何夕問我。

“沒有,我在想那個小女孩,童童。”我說。

何夕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遞給我一張紙。

上面寫着一個伊妹兒地址,還有一個22開頭的電話號碼。

我沒出息地露出笑容,好在她坐在後面看不見。

“22?那是哪裡?”

“日內瓦,海勒國際總部。電話很難找到我,郵件我不常回。”

後面這句是何夕的說話風格,我自動過濾了。

倫勃朗拿着兩套防護服出來接我們,其中一件是天藍色的何夕自帶裝,昨天消毒後就寄放在救護中心裡了。

看到連續兩天我都和何夕同時出現,倫勃朗不免有些驚訝。

“又那麼巧和她碰見?”倫勃朗悄悄問我。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何夕卻聽見了。

“一起來的。”她說。

“啊。”倫勃朗看着我的眼神裡充滿疑惑,不過他沒再追問下去。

童童死了。就在今天凌晨。

現在的死亡人數是二十二人,幾乎是昨天數字的一倍。在地下的那些臨時隔間裡,還有三十一人在等待着。

三幢被感染的樓裡,還住着六十七個人。等待他們的,不知是什麼。

醫療小組又增加了三名新支援的護士,可是其中的一個已經不能在崗位上工作。今天早上她第一次看見病人在面前死去,被血濺了一身,嚇倒在地上的時候,手被鋼絲牀的銳角劃破了,防護服更裂了一大道口子。所有的人都爲她祈禱,我也是。

問題並不在死者的鮮血,那裡已經沒有範氏病毒,但是她穿着防護服接觸過許多剛進入亢奮期的病人,她的防護服外層本身是有危險的。

她只有二十歲,志願進來的。

今天我沒再和病人作親密接觸,可以去給居民送他們要的東西,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些,水、餅乾、米……

他們會問我情況怎麼樣,有多危險,還要隔離多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完全不用擔心。倫勃朗讓我這麼說。

送完安全區的東西,輪到三幢感染區。有一家要大米,開門的男人頭髮潦亂。

“醫生,其實我什麼都不缺。”他定定地望着我:“我只是想當面問一問你,我的妻子和女兒怎樣了。”

我扔下米落荒而逃。

這是讓我無法喘息的一個半小時。

十二點,杜琴來到了和我們約定的小餐廳。

她堅持吃完點的臺式滷肉飯再說,並且只吃了一半就不動了。

“回憶那事情很難受,我怕自己犯惡心。”她又喝了半杯紅茶,纔開始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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