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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臣遊知淵跪奏:

臣一介豎儒,歷蒙聖恩,毫無尺寸報效,愧悚無地。茲於六日恭接聖聽,臣虔開默誦,不勝感激惶悚之至。然臣萬死不敢欺瞞於上,雲州之變,實乃一奇女子之功。其中詳情,非一語之能道。臣斗膽再拜,乞陛下準其開明殿面聖,以報聖聽。述著文字,明證典章,誠惶誠恐,微臣敬上。”

紅欄金檻的恢宏大殿,泱泱景朝大臣低首垂臂,聆聽太監抑揚頓挫地念完邊境小州知州呈上的奏摺,不由面面相覷。

一直以來,處於敵國邊境的雲州易攻難守,而下一據點卻是有名的“有來無回谷”,先帝暴病身亡,各勢力蠢蠢欲動,外敵又趁機入侵,爲保存邊關實力,攝政王東瑞祥不得已令駐邊將軍棄守雲州,這一棄,就是二十年。朝廷雖每年都下放糧食與銀兩補貼,可無重兵把守的雲州卻已成了蠻國搶掠的好去處,雲州百姓一直苦不堪言,久而久之,雲州也成了朝廷流放罪犯之地。

這一雞肋之地,他們從未放在心上。然而一月前,突地傳來克蒙蠻國二子努力瓴率殺手潛入雲州,企圖弒城以祭邪神,攻我大景江山,想來都捏一把冷汗。幸而知州警醒,加之一武林高人相助,竟是有驚無險,恰逢六王爺東旌辰與威武將軍黃陵統率,竟是大敗蠻軍,揚了天朝國威。天子大喜,即刻揮毫,破格連升雲州知州兩級,並令他來朝聽封,以茲嘉獎。

這是天大的榮耀,一個芝麻官獲此殊榮,進京面聖,全族都將揚眉吐氣,步下生風。

誰知這知州今日居然又奏一本,將旁人傾家蕩產也求不來的光宗耀祖之事推與區區一低賤婦人,莫不是被狐狸精迷了魂魄?

“衆卿以爲如何?”高居廟堂的尊貴年輕天子端坐雙龍戲珠金鑾寶座之上,錦緞明黃石青黃袍加身,五爪金龍盤踞,祥雲環繞。此刻額上皇冠珠簾擺動,讓人仰視不清那寶珠下的至尊相貌。

“陛下,臣以爲遊知州棄大功而舉賢人,此女定有不凡。想來定是個隱市的道姑仙家,雖是婦孺,也請禮賢而待,如此,天下之士便知陛下惜人也。”一大臣持笏而出。

話音未落,另一朝臣便大跨步而出,“啓稟陛下,臣以爲萬萬不可,古往今來,怎有這種奇女子?想來是遊大人別有所圖,望陛下明鑑,此等拙劣謊言不可信,若是引一愚婦入朝面聖,豈不惹人非議?”

“陛下聖明,臣以爲當查明真相,再言是非。”

於是政見不合,各據所理,朝臣無一妥協,爭辯聲起。

片刻,聽厭了爭吵的尊貴皇帝動了動身子,只輕輕一個動作,就讓位高權重的朝臣們嚴整而立,鴉雀無聲。

“遊知淵何許人?”皇帝淡淡問道。

“稟陛下,”吏部尚書持笏跨出,“遊大人乃天和八年狀元,年僅十八金殿揮毫,呈論兵役七點於先皇,先皇硃筆親賜四品正議大夫,元和二年,因朋黨之爭貶雲州知州。”

皇帝修長的手指在鎏金龍頭上輕點,沉默片刻道:“明日早朝,宣此女覲見。”緩緩說罷,皇帝起身下朝。

“無事退朝——”太監細長響亮之聲響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朝臣慌忙下拜,齊聲恭送,響徹大殿,餘音繚繚。

第一章

兩月之前——

景朝邊境雲州

時值七月流火,暑熱雖開始減退,景朝大地也還是一片悶熱。然而邊境上一片不大不小的山林裡,茂密的蒼天大樹此起彼伏,竟將這片土山遮得嚴嚴實實,連一點陽光星子都不曾透進。連吹進山裡的風,都帶着與世隔絕的涼意。凌亂的馬蹄聲響起在悠靜的林子裡,三名男子風塵僕僕而來。

“六爺,咱們趕了幾個時辰的路,想來已離去不遠,不如在此稍作休息?”說話的是一名着黑衣的魁梧男子,大抵三十出頭,粗獷英偉的臉上有一道手指粗長的傷痕,腰間還配着一把大刀。

被他尊爲六爺卻是一個剛及弱冠端正清俊的年輕男子,他擦了擦額上的汗,一臉痛苦之色,“好,爺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跟在最後面的是一名清秀小廝,他眼尖地望着前面道:“六爺,那裡有個亭子。”

“好,去亭子裡喝口水。”

三人揚鞭,不消片刻,便到了小廝所指的簡陋石亭前。一道白影映進視線,三人定睛,卻不料荒寂的山林小亭居然坐着個人,並且還是名女子。

那女子獨自一人端坐在石凳上,後背挺得端直,一襲月白長裙隨着輕風微浮,及腰的烏黑長髮只用一根月白絲帶隨意束在腦後,纖臂微擡,玉指輕落,似在……下棋?

黑衣男子只覺詫異,揚聲問道:“姑娘,如此荒山野嶺,你一人在此作甚?”

聽聞呼喚,那女子頗爲詫異擡頭,露出一張清麗小臉,只一雙英氣俏眉顯得極有生氣,她晶亮雙眸打量三人一番,才緩緩道:“我在陪丈夫下棋。”

“原來是夫人,失禮,”黑衣男子有些尷尬,看來這夫人是新婦,連頭髮也不曾挽髻,“只是不知尊夫何處?”她一名弱質女流就不怕土匪強盜麼?

俏眉一挑,她頗爲不解地道:“他不就坐在我的對面?”她指指自己對面空蕩蕩的位置,見三人表情各異,緩緩露出怪異的笑容,“咦?你們看不見我丈夫,卻看得見我?”

剎那間鳥唱蟲鳴驟停。

一陣陰風揚起,女子身後層層綠枝隨風搖擺,竟高高低低地顯出些石碑來。

故顯考……故顯妣……那是……墓碑!小廝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汗毛豎了起來,還不忘忠心地道:“六爺,小心!”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響起在幽靜得有些陰森的樹林裡,頓時讓人有種烏雲褪去見陽光的錯覺。

主僕三人古怪地看着那笑得幾乎露了十二顆牙齒的完全沒有婦女矜持模樣的女子,額上幾乎現出黑線來。

“哎喲,”那女子撫着笑痛的肚子,“小公子,你真捧場。”還真把她當山野女鬼了?

小廝愣愣看着那不雅的夫人,似乎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

“哈哈哈,小娘子,你這招有趣兒。”藍衣公子也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這招兒不錯,不錯。

白衣女子眼睛一亮,無限唏噓,“高山流水,知音難求啊!”那些人總是不理解她的樂趣。

“可惜可惜,瞭解其中樂趣的人確是不多。”年輕公子深表遺憾。

白衣女子相見恨晚,“想不到萍水相逢,居然碰上知己,這就是緣分啊!”

黑衣男子和那小廝額上隱約現出黑線,這夫人……定是商人家吧?

走進亭子,藍衣公子定睛細看,眼前女子稱不上美貌無雙,那一雙英氣細眉和晶亮明眸卻是極難讓人忽視。

“不知幾位公子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哎呀,一不小心又問了個究極哲學問題,她真是太有深度了。只是千萬不要回答從自然來,自自然去啊,她會崩潰的。

“我們從長州來,想去雲州尋人。”黑衣男子道。

“哦……”女子瞭然地點點頭,一般少有人來這邊陲小地,多數都像是他們一般尋人的,因爲,雲州本就是景朝流放之地。除卻世代居住在此的百姓,便就全是流放犯了。

“我想着你們也是去雲州,只是幾位走岔道了,進林子的第一個岔道左拐纔是進雲州城的道。”

“咦?”年輕公子驚訝與黑衣男子交換一個眼神,“小娘子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你們遇上我算運氣好,要是這條路直走,幾位就闖到亂墳崗去了,那裡可是本地人都不敢闖的禁地。”

“此話怎講?”聞言年輕公子反倒來了興致。

“雲州常年打仗,孤魂野鬼太多,聽說山裡的千年老鬼聚了烏合之衆,專找闖入山中的路人下手,吃了他們的肉,再吸取他們的魂魄,以修煉妖法。”女子神神秘秘地道。

小廝聽了臉色不好,他總覺得這林子太陰森了,原來……

“果真有鬼?”另一聽官心境迥然,只見那年輕公子以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小爺我還從未見過鬼長什麼樣子,子陵,走,我們去會會那羣鬼!”

“公子有興趣?那我回去拿了我家祖傳的辟邪劍來,我們一起去捉鬼如何?”那女子一聽,欣喜提議。

“正合我意!”年輕公子一撫掌。

額上黑線更甚,黑衣男子不得不開口,“六爺,這……是否有所不妥?”

淡淡一句,便讓年輕公子如泄了氣的皮球,“罷了罷了,不去便是。”

見那張俊臉露出孩子氣的賭氣表情,女子臉上雖有遺憾的表情,但也好心勸道:“待找到了人再去也不遲。”她隨意瞟向像山一樣站在藍衣公子身後的粗獷男子,突然停住了視線,遠了沒發現,他身上……有種熟悉的氣息,令人懷念。

她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凝視他的眼神帶着複雜的柔光。

可以說自受傷以後便沒有一個女子敢直視他猙獰的面孔,而他卻沒有在眼前這個婦人的視線中發覺一絲膽怯厭惡。

只是這眼神……是否對於婦道人家而言太過露骨?黑衣男子不由出聲,“夫人,在下臉上是否有什麼東西?”

猛地回神,女子輕咳一聲,“失禮,只是看公子的面相……若從軍將來定是大將軍之尊……實乃女子之良配啊!”

三人表情有點風化,沒有違合感!這分明是爲遮掩而硬拗出來前言不搭後語的承奉之語,爲何配上她一張幾乎像是幫女兒看良婿的和藹慈祥笑容,卻是十分和諧,十分和諧啊。

最終還是當事人淡然一些,“承蒙夫人讚譽,黃某愧不敢當。在下只是一名護衛,不敢妄想如此宏圖大志。”

“如此,也好,也好,行行出狀元麼。”

似乎也覺自己略顯古怪,女子乾笑幾聲,“原來公子姓黃,夫家姓李,叫我李夫人便可,不知這兩位公子如何稱呼?”

“咦?你真的已成婚?”年輕公子頗顯直率得有些無禮地道。他還以爲這也是她的謊言,畢竟他從未見過如此沒有婦德的女子。

李夫人掩嘴而笑,“原來我看起來這麼年輕嗎?小公子真會說話,我年紀大了,還沒嫁人不就成了老姑娘了!”

……這神態語氣,都像是個姑娘家的模樣,她還說她年紀大了?大抵桃李年華罷。

景朝貴族女子大多十五而嫁,平民少女頂多十八上下需擇定夫婿,否則便可能再嫁不出去了。

年輕公子自知失言,摸了摸鼻子,尷尬道:“多有失禮,還望夫人不要見怪。在下長州冷子青,夫人有禮。”

“冷公子,幸會。”李夫人客套一笑,擡頭看向小廝等着他自報家門。

誰知一陣沉默,那小廝連頭也沒擡。

“我這小僕有什麼不妥嗎?夫人。”見她看了小廝許久,年輕公子冷立青不解問道。

“咦?我只是……”突地想起什麼,李夫人眼中閃過恍然,無奈一笑才道,“只是想讓他幫我遞一下籃子,卻不知道如何稱呼。”

“哦,夫人太多禮了,隨便喚他一聲便是。”藍衣公子使了個眼色,清秀小廝忙將腳邊的竹籃送至她面前。

李夫人感激一笑,接過籃子直視他,“謝謝……”

“夫人折煞小的了,小的賤名萬福。”小廝依舊低眼順眉。

“你好。”李夫人禮貌地對向她介紹自己的人回道。

小廝萬福的頭垂的更低了。

那姓黃的護衛眼裡閃過一絲異光。

年輕公子低頭瞟了一眼石桌上擺放的一頂玉壺與兩隻玉杯,晶瑩剔透,像是上品。只是見多這些東西的貴公子毫不在意地略過,看到那桌上雕刻的棋盤與上面擺放的棋子,眼睛一亮,“夫人這是在下象棋?”

第二章

“嗯,是呀。”見他感興趣,李夫人似乎也很高興。愛棋之人確是有種獨樂不如衆樂的心情,最好所有人都喜歡玩兒,對弈起來就更加有樂趣。

“夫人似是在解殘局,若不嫌棄,我也來替夫人分憂如何?”冷立青一屁股坐在她對面的石椅之上,唉,還是坐着不動舒適,馬上奔波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李夫人微微驚訝,“幾位不是要去趕路?”莫非她是遇上棋癡了,哪有出外尋人卻在荒山野嶺與人下棋的?

“此去雲州還有多少里路?”

“走路的話,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

“……四分之一個時辰。”

“四分之一?”

“……半個時辰的一半。”

“哦,原來只要兩刻鐘麼?”

……好吧,那個眼神雖然遮掩得很好,但她發誓他是在看一個文盲。

她是軍校大學生畢業的!她有學位證的!李夫人在心底咆哮。

是的,這李夫人沈寧不是景朝人,而是自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穿越而來。兩年前,她與一羣女兵在一個孤島上做生存訓練,在一處洞穴裡頭揀到了一塊鳥頭獸身的黑玉吸引了注意,她還正跟同伴討論值多少錢時,就如此刷刷刷地被送到這個自己從未知曉的國度。沒有鬼,沒有神,沒有妖,沒有任何能想象到的非人之流向她解釋說明一下,眨開眼,只有鬱鬱蔥蔥的樹林與絕對的迷茫。

“我們還有些閒暇,夫人,請吧!”冷立青只想藉此好好休息休息。

沈寧撲哧一笑,“那好罷。”她垂眸掃過棋局,眼底有一絲懷念的柔光。

冷立青本是想消遣消遣,誰知看了半天不知該從何處着手,忽覺顏面有些過不去,他輕咳一聲,擡起頭來,“本……少爺突然乏了,黃護衛持局如何?”

原來子陵是黃護衛的字,本是站立身後觀戰的高大男子聞言,看了棋盤,猶豫片刻,並不過多推辭,“是。”

於是年輕公子讓坐,伴着一陣沉默氣息,黃護衛穩穩坐於石桌之前,“請。”

沈寧注視他片刻,輕笑一聲,擡手回禮,“請。”

冷公子坐於一旁,饒有興趣地看着二人持子破局。

天色昏暗下來,專心致志的李夫人似覺有人遮住了天光,蹙眉擡頭,驚覺夜色已不知何時降臨。

正想開口,脫口而出卻是一陣驚呼,“小心!”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凌空而入,依稀可見的鋒利劍鋒直擊端坐一旁公子哥。

“鐺!”鐵刃與鐵刃在瞬間嘣出花火,分明沉迷於棋局的護衛已手持大刀擋在主人面前,而萬福也已迅速護着主子移至安全處。

“閣下何人?我與你無冤無仇,爲何痛下殺手?”冷立青被護在身後,大聲喝道。

隱在黑暗中的男子置若罔聞,在狹窄亭中與敵過了十來招,居然不分軒轅。劍花一轉,他使出一招霸氣招數直刺護衛,劃破空氣的劍氣帶着刺耳的利音在高大護衛的臉上留下一道長長血痕。

此人內功修爲極高。已許久未碰上如此厲害人物,黃護衛眼神凜冽,手中大刀直豎,身形一弓,大喝一聲,六尺大刀力勢千鈞,不速之客被震退幾步。

“子陵做的好,我來幫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公子見自家人佔了優勢,眉開眼笑,同時抽出腰中軟劍,盯着打鬥處便要上前。

萬福連忙制止住他,“主子,刀劍無眼,您千金之軀怎可冒險?還是奴才去幫黃……”

“哎呀,是韓震麼?”如此緊張氛圍中傳來一聲驚呼,李夫人努力看清來人,忙忙制止,“別打了別打了,這是誤會,誤會!”

聞言兩人緩緩收了招,依舊張力十足地在黑暗中注視對方。

“韓震,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李夫人驚訝問道。

“刷——嘭!”火光乍起,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張俊朗相貌,劍眉星目,卻是面無表情,拒人千里之外。

“來接你。”他冷冰冰地道。

看了看天色,李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着棋就忘了,麻煩你了,只是你爲何要出手傷人?”

沒人發現那男子的嘴角抽了抽,不是某人自己的暗示麼?她還真敢問出口,“……我以爲他們對你不利。”

“嘻嘻,你多慮了,我只是在跟黃公子下棋。”

那男子瞟過主僕三人,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火把遞給李夫人,抱拳道,“多有得罪,請包涵,韓震。”

手持大刀的護衛看他眼神真摯,也便收刀,隨意擦了擦臉上的血跡,豪爽一笑,“既是誤會,那便皆大歡喜。在下黃陵,這位是我家的六少爺,冷立青冷少爺。”他引見道。韓震……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

“失敬。”

“韓公子好生厲害的功夫!不知師從何門?”冷立青也覺自己當有些男子風範,於是決定摒棄前嫌,主動示好。

“小門小派不足掛齒。”

“韓震,這你可太謙虛了,你可是我們雲州唯一鏢局的總鏢頭,響噹噹的人物,你的師門自然也是大門大派了。”李夫人笑嘻嘻地誇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