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景朝雖是忌諱寡婦再嫁,然而民間卻還是有些許寡婦再出門的,只是這貞節牌坊一立,便是一生寡居,青燈熒熒,孤眠獨宿。沈寧青春貌美,若是以功邀寵,聖旨擇個七品官爲正妻也是可行的,不料她竟選了一條孤燈不歸路。

東旌辰注視她沉默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起來,“李夫人至忠至義,實乃婦人之楷模,本王甚是歡喜,這賞本王求定了!”她這話語一出,真真爲他解了衆多麻煩。即便有大功在身,她終究只是一名婦道人家,如何賞賜都將引來許多後患,可惟有這一賞,不僅毫無後顧之憂,節婦烈女反可引天下女子以習,何樂而不爲?

沈寧道:“民婦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婦人,萬不敢當楷模二字,民婦厚顏求賞,倘若天下人皆知,民婦可真臊得很了,望王爺與陛下晉言,民婦求事不出雲州,還望陛下成全!”她可不想因一己之私禍害了衆多女子。

東旌辰輕笑,不置可否,“本王向陛下稟明就是了。”

待沈寧離去,東旌辰站起來,眼中還帶着笑意,“此女甚得吾心。”如若是個男子,當個近臣也未嘗不可。

黃陵一笑,主子身份矜貴,自是身邊無人像李夫人般放肆,應是覺着新鮮罷了。“主子,屬下已收到密信,密什城亂了。”

東旌辰自負地放聲大笑。密什城乃克蒙都城,克蒙大汗年事已高,此次出征指派了努兒瓴爲統帥,三王子羽多爲副帥,大子達瓦留守都城,以恐不測。當知曉進雲州的是努兒瓴時,他便知曉千載難逢的時機到了。努兒瓴雖爲排位第二的庶子,卻是戰功卓越的實權派。這幾年因他的鐵血手段,朝中已有許多大臣無可奈何地服從於他,這令野心勃勃的達瓦與現今大妃之子羽多倍受威脅,無奈他羽翼已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次戰事一了,他便坐穩了大汗實權。他是算準了克蒙大汗定派二子三子互相牽制,才下令雲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拖住努兒瓴,即使犧牲一城,他也要抓住令克蒙快速內部瓦解的時機,雖知此事成功的可能極小,然而不賭卻定然失敗!老天佑他大景,果然羽多見戰事失控,便故意拖延援軍不發,想借刀殺人除掉努兒瓴。而後一接到努兒瓴被殺的消息,也不管真假,立馬率軍掉頭,拿着軍符直奔都城。這廂密什城達瓦接到飛鴿傳書,轉身進了皇宮逼迫大汗退位,一夜殺光留在密什的五名幼弟,關了城門坐等羽多一戰,以剿滅“叛逆”直登大汗之位。

“西迄與吳國如何?”

西迄與吳國都是克蒙與景朝周邊小國,但早已不滿克蒙暴政已久。廣德帝在率黃陵與東旌辰出使雲州之前,就已暗中派探子與說客與其達成盟約,二國只等時機行事。

“回主子,據探子回報,西迄已派人在邊境擊鼓宣戰,吳國國主本有猶豫之心,然聽聞我軍雲州之捷,努兒瓴被斬之事,也迅速調兵遣將,叫囂克蒙。”

“哈哈哈,天助我也!”東旌辰放聲大笑,如今克蒙內憂外患,不出時日,便是他囊中之物。

“天佑我朝,主子洪福齊天。”萬福笑道。

東旌辰笑容未止,又問道:“努兒瓴還未找到麼?”

“屬下無能,據手下回報,他們追逐至西郊白雲山失去蹤影,想來二人是躲于山中或是向南逃竄。”白雲山北面是懸崖絕壁,他二人是無論如何也飛不過天險,黃陵已派重兵把守山腳,並請得韓震坐鎮克敵,除非他們往南而逃,否則終有一戰,命喪雲州。“韓少俠與陵說過,跟在努兒瓴身邊的魔道散童子已身負重傷,努兒瓴身中一箭,皆行動不便,定逃不出我軍天網。”

“克蒙二子,也不過爾爾。”東旌辰冷冷一笑,他如今已對這喪家犬失了興趣,“韓少俠武勇雙全,在江湖頗有俠名,此番救雲州於危難,實不負英雄之名,子陵去探探他是否有入仕之心,如若有心,便又是我大景一員猛將。”

“是。”黃陵領命。其實東旌辰不提,他也打算向韓震問及此事,小兵易得,良將難求啊。

“對了,是誰射中了努兒瓴?”

“屬下問了,是李夫人手筆。”黃陵笑道,“李夫人好身手,雖不能百步穿楊,卻也幾乎箭無虛發。”想來在城樓激戰,那一枝衝他而來的弩箭也是被她兩箭化解,分明救了他性命,卻只口不提,全不向他這大將軍邀功。

“哈哈哈,很好!很好!”東旌辰大笑,“萬福,看看有什麼寶貝賜了她!”

“這……主子恕罪,來時匆忙,奴才未能思慮周全。”萬福彎腰告罪。

這着實難爲他了,他們分明是爲戰事而來,又怎會帶了奇珍異寶?

東旌辰挑了挑眉,“……將那套羊脂凝花酒壺賞給她罷。”

萬福眼裡閃過詫異,那可是主子近來把玩的寶貝兒,但他也不多言,躬身應是。

價值連.城的賞賜晚膳時分便到了,衙役將寶盒打開,那白潤潤亮澄澄的酒壺酒杯兒幾乎閃花了衆人的眼,再不識貨的都知道這酒壺酒杯都是頂頂的美玉!

“這是……”老夫人也見過寶貝,只從未見到這般瑩潤的白玉。

沈寧沒去琢磨六王爺賞這珍寶的意思,也懶得去琢磨,他倆看問題的高度差太遠,越琢磨越累。

她高高興興地收了賞賜,當場就叫來一壺好酒,一面讓丫鬟注酒一面摩挲着溫潤的壺面,常言道溫文如玉,這手底下柔和細膩的舒適感覺讓人心曠神怡。

“哇——”突地一陣驚歎之聲,沈寧擡頭,見衆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手中玉壺,她偏眼望去,也不由驚歎出聲,那通透白潤的壺面竟浮現出若隱若現的花兒樣來,果真不負凝花之名!

美不勝收。沈寧心下歡喜,她居然也得了個寶貝。這一高興,總算對那心思深沉的演技派六王爺生出一絲好感來。

好歹是個大方的人。

正值此時,土匪大虎正領了兩三個兄弟有事求見沈寧。沈寧讓人收了寶貝,請他們正廳相見。

大虎一來,便開門見山地道:“李夫人,您也知道,咱們兄弟是迫不得已當了響馬,當年若不是您與韓大俠手下留情,咱們就早已成了刀下鬼,只是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您看您向黃將軍求個情,讓兄弟們也在他麾下當個小兵如何?”

“你們如今立了功,求朝廷赦了罪當個良民也可以,何苦還要去當兵?”

“爺們都是血性漢子,哪個不想建功立業成就一番,當個農民商戶,那一輩子都是農民商戶!”大虎音量拔高,“你們說,是不是!”

“是!”幾個土匪兄弟中氣十足地響應。

沈寧覺得自己畢竟還是個女人,不能面對滿山遍野的屍體面不改色,不能爲殺害了活生生的人而無動於衷。當年她報考軍校的滿腔熱血如今已不復存在,她只希望天下太平,無論何時都無人受戰爭之苦。

正要開口,一個從外邊回來的家僕跑了進來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南城門開了,好多、好多軍爺!”

沈寧不解何意,與大虎一行人跑到大門口打開門一看,果真是好多、好多軍爺!

通往北城門的主幹道上,一支龐大而紀律嚴明的部隊沉默地迅速穿行。通明的火光映着行軍中整齊化一的士兵面孔,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爲首的是一支銀鎧的狼虎.騎兵,他們手持青雲戰旗與鑲“黃”旌旗,腿跨強健戰馬自青石路板呼嘯而過,緊跟其後的是小跑前行的弓兵部隊與步兵部隊,士卒統一銅製甲冑,五人一行,迅速並有條不紊地穿過街道,居然不曾聽得大軍一絲紊亂之聲。深夜行軍,士兵卻無一顯露疲憊之色,皆是目光炯炯,蓄力待發。

雲州百姓站在自家門口敬畏着看着這支肅穆的軍隊源源不斷通行,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只覺莫名心驚肉跳。

“大虎哥,那前頭的難道是黃將軍的嘯虎.騎?”一名土匪帶着不敢置信的聲音問道。

如雷貫耳的嘯虎.騎,沈寧自然聽說過。黃陵統帥十萬大軍,分爲十支軍隊。其中以黃陵親率的離鄯軍爲主力中的主力。離鄯軍不過兩萬,士卒都是自十萬大軍中精選而出,每每戰事膠着,必是離鄯軍打開局面,而離鄯軍中最精銳的戰鬥力,就是這八千騎兵的嘯虎.騎。

如果真是這支戰無不勝的軍隊……那他們來這兒的目的……沈寧背後發涼了。

“格老子的真威風!”大虎摸摸絡腮鬍子,羨慕地看着軍隊行軍。

“這是,要打仗了吧?”不知何人小心翼翼地說道。

秋風起,青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