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一

祭祀(一)

太后昏倒後,沈博競也沒有久留,便離了宮。卻沒有直接回驛館,而是親自送凰駕回到萬菊園。

正巧碰着柳大爺在教訓新來的小倌。

十來個青澀的少年一字排開站在院子裡,大多是低着頭,不敢看柳大爺。此時萬菊園正在裝修,院子裡也是揚起不少灰塵,有幾個小倌不知是不是粘了灰塵,一雙眼紅紅的。

“我跟你們說啊,進了我們這萬菊園呢,就相當於掉進了金礦,這樣你肯,多少金子都隨你們挖。不信你們看看我柳老闆,我買個紙鎮的錢可能你們的爹孃賺十輩子都賺不到!”柳大爺極其悠閒地坐着,整個人癱倒在椅背上,還翹着二郎腿,拿着把扇子對着小倌們指手畫腳,“所以呢,你們就給我乖乖聽話,等我萬菊園裝修完了,就把你們給隆重地推出去,到時候就榮華富貴滾滾而來啦!”

柳大爺掃視了一下跟前的小倌,見他們沒什麼反應,氣也上來了,不禁提高了嗓門,“你們造反啦?就不會應我一聲?”

“你們先下去吧。”

柳大爺聞聲轉首,見二人緩緩走進院內。一個微擰着眉,那本來就可怕的死人臉顯得更加駭人,嚇得小倌們忍不住發抖;一個是笑靨如花,一臉的春風得意,讓柳大爺狠狠地抖了一下。

方纔說話的是凰駕,看他面露慍色,小倌們也趕緊退下。

“這訓練小倌一向是我的事,你怎麼今日又管起來了?”凰駕的臉色依然沒有緩和,卻沒有停下腳步,走到柳大爺身邊,一把奪過他的扇子,“大冬天搖什麼扇子,冷死你我可沒空替你收屍。”

柳大爺卻是不領情,最近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模仿着那些老鴇的聲調,怪聲怪氣地說:“喲!我說凰駕,您現在至少也是個親王了,我們萬菊園這小廟哪裡容得下你這尊大佛?我這個柳老闆當然就得親歷親爲羅。”

“你!”凰駕這下真的是氣了,大力把扇子砸到地上,轉身離開。

柳大爺也不介意,依然保持着笑臉,躬身撿起扇子往屋裡走去,打開門的時候纔想起,這外面還有一尊大佛呢!

只能停下腳步,轉過身對他說:“沈將軍,您是送凰駕回來的吧?既然他也回去了,不如……”

柳大爺近日事多,可沒空招惹這主兒。

誰知沈博競已是自來熟,直接走到柳大爺的前面,推門進了屋。

這沈博競好歹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柳大爺也不敢發作,這能跟着進了屋,便自己擺出文房四寶,拿着筆在哪兒搖頭晃腦,唸唸有詞,連茶水也不倒給沈博競。

“你在做什麼?”沈博競不是沒見過柳大爺神神叨叨的樣子,早就習慣了,便直接走到他身邊候着。

柳大爺連眼都不睜一下,繼續晃着手中的毛筆,“我在想名字呢!我們萬菊園來了這麼多小倌,總得想些新的名號不是?”

沈博競今天心情好,乾脆把柳大爺挪了挪,自己擠到他身旁坐下,“那有多難?”

“沈將軍,你以爲這名字容易取嗎?”柳大爺心裡面鄙視了沈博競一下,“不然你幫我?”

“好啊。”

看來這沈博競今天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柳大爺也就更豁達了,直接坐到他的腿上,“既然沈博競一番美意,我就代我們萬菊園上下的小倌感謝你了!我跟您說吧,我這萬菊園的小倌都跟着我柳無愁,每人都帶一個‘無’字。像‘無寒’、‘無怨’。恰好這次這批小倌有一個長得很不錯的,我想把他隆重推出來,好好宣傳,不然沈將軍給他取個轟動一點、引人注目一點的名字?”

“轟動?”

“恩。”

“引入注目?”

“恩。”

“那就叫‘無菊’吧。”

“啪嗒”一聲,柳大爺手中的筆就掉到地上去了。

“沈將軍!我看您是來搗亂的吧?”柳大爺終於憤怒了,跳起來對着沈博競大吼。

“這名字不好嗎?聽引人注目的啊。”沈博競依然是笑眯眯地看着柳大爺。

柳大爺也無力跟他多廢話了,朝他擺擺手,“說吧,你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沈博競的笑容倒是慢慢收斂了,“不過是跟你說兩件事。其一,明天是先帝的生忌,朝中一品大臣和皇家都有前往太廟祭祀,你跟着我去。”

柳大爺聽了都快要哭了,撇開萬菊園那做不完的事不說,就是像凰駕說的,每次跟着他出去總沒有好事,爲了不把自己的一條小命也搭進去,柳大爺連忙道,“沈將軍,你有這麼離不開我嗎?你看我房裡面還有一朵菊花,要不我給你拿去?”

沈博競的笑容完全沒有了,“凰駕也要去。這次祭祀,不是那麼簡單。”

“那他去不就可以了麼?”

沈博競看也不看他,“明天會有人來接你。”

柳大爺已經沒有祈求的囧囧了,哭喪這臉,問着沈博競,“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沈博競一臉認真地看着柳大爺,“我想問你,凰駕他……是愛上你了麼?”

柳大爺卻突然收起了哭喪的臉,嘴角微微勾起,竟若狐狸一般,露出魅惑的笑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博競一恍惚,竟覺那笑容,如嗜血的妖魔一般。

“母后。”

文帝走進內屋的時候,李氏依舊是靜靜地跪在佛像前,着一身素衣,敲着木魚,默唸着經文,只是額上已微微沁出了汗。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文帝竟覺得那藍灰色的身影在輕輕搖晃,彷彿跪不穩一般。

“娘,你剛剛纔醒來,就好好休息吧,這樣跪着太傷身子。”

李氏顫抖着嘴脣,微微張開,又合上。只有木魚的敲打聲不停,在室中發出陣陣回聲,本是最寧靜的佛家之音,竟讓文帝覺得心中一陣煩躁。

文帝不是不心疼,畢竟這是自己的親孃,可是有些事,雖然殘忍也要問,“母后,昨日的那個凰駕,到底是什麼回事?”

忽的,木魚的聲響停了下來,沒了煩躁,換上的,卻是讓人窒息的氣氛。

“母后,你不說,只會害了朕。”

李氏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便睜開來,看着文帝,眼中卻是無限的空洞,“如果他說的是真的話,他是你父皇的長子,也就是和鳳臨同母的親哥哥。”

文帝不是不震驚,雙手不由得抓住李氏的衣袖,“那怎麼朕從來不知?你不是告訴朕是他的母親勾引父皇方產下鳳臨的嗎?”

李氏嘆了口氣,扶着胸口,緩緩道:“弘湛,是母后騙了你。鳳臨他的母親,纔是你父皇的結髮夫人,是你的外公逼他扁其爲妾的。而在我嫁給你父親之前,她便已生下凰駕。”

文帝看着李氏,連瞳孔也跟着放大。

“她死之時,凰駕便離了宮。你父皇只知他失蹤了,遍尋不獲。

文帝是聰明的人,他驚恐地看着李氏,搖着頭一步步後退,“母后,那當年是你逼走他的嗎?”

“是。”李氏平靜地看着文帝,“我跟她說,如若不送走凰駕,我便能保證她腹中胎兒不能見這天日。”

“母后,難怪你常說你對不住暮霞!朕還以爲你是怪自己不肯成全她……”

李氏突然站起來,衝上去死死抱着文帝,“弘湛,母后也是爲了你啊!畢竟凰駕纔是長子,雖說你的父皇還得忌憚着外公,可是隻要他還在宮中一日,我便不能保證你能坐上皇位啊!”

文帝任李氏抱着,耳邊傳來她的哭聲,手卻是自然地下垂。

文帝自己卻是無比地清醒,“你是說,他纔是長子?他纔是真正的繼位人選?”

李氏只是哭,並沒有出聲。

“沈博競,朕知道你想做什麼了。”

李氏總算是出了聲,“弘湛,明日就是祭祀之日,這凰駕若是要跟着前往拜祭你的父皇,你是做何打算?說到底,他畢竟是你父皇的兒子啊。”

“母后覺得,如果沈博競要讓他一起去,朕真的擋得住嗎?與其在這上面白費心思,不如想想如何讓他和沈博競一起在這世上消失的好。”

李氏擡頭看着自己的兒子,竟覺得如此陌生。

而上一次她有這樣的感覺,已是十年之前,先帝死的時候。

自古祭祀就是帝王家的一件大事,拜天神、祭祖先,一年到頭,祭祀彷彿從不停歇。到了文帝這一代亦不例外,只是相比較起來,更看重的還是祭拜祖先。

只是陸國改朝尚短,至今仙逝的只有武帝一人,而且武帝的生忌和死忌又是很接近,都在一月下旬。文帝便定每年的一月下旬爲祭祀祖先之日,每年這天,皇族和朝中一品大臣皆前往太廟,祭祀三天。

今年去的人卻是少,在京的一品大臣只有沈博競和崇善,加上文帝和太后,真正有資格祭拜的,不過四個人,卻正好低調出行。

一進太廟,大殿上位擺的就是文帝的靈位。

按照祖制,來到太廟下了馬車,皇族應在放下行裝前便行第一次跪拜,上第一柱香。而大臣則應恭候在下方,等皇帝上了香再上前。

此時,下人們正在鋪設跪墊及擺放祭祀之物,文帝便李氏攙扶着,靜靜地站在一旁。

殿上有一人默默地擺着祭品,動作極慢極輕柔,卻透着冰冷的氣息,文帝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覺着那背影有些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四周靜寂,只有宮人擺弄物品時偶爾發出的聲響,而李氏也因情緒不穩,即使站着也是半合着眼,文帝只覺胸悶,便把喚人來扶着李氏,自己踱步向門外走去。

不知爲何並沒有看到崇善,只有沈博競一人安靜地站着,淡定地笑着,看着向自己走來的文帝。

“皇上,怎麼不在裡面陪着太后?”沈博競揮退了下人,依舊是笑着看着文帝,卻少了往日看到文帝時的那份張狂,畢竟今日來拜祭的是故人。

文帝卻是答非所問,“怎麼?沒帶上凰駕?還有你那個小廝呢?”

沈博競擡頭看了看,鮮紅的圍牆擋着,太廟內的建築又是極矮,即使翹首亦看不清內裡,只隱隱看到鋪滿雪的屋頂。

“按照規矩,皇族不是應該已在裡面候着了嗎?”

文帝看着沈博競的側臉,也是皮笑肉不笑,“如果朕沒記錯的話,這個凰駕的身世從始至終只是你們的一家之言,別說羣臣不知,連朕也未承認的對吧?”

沈博競轉過臉,看着文帝,笑容依然不減,“皇上覺着,若沒有任何證據,我會貿然讓他出現嗎?”

“證據拿不拿出來,那也是之後的事,但是今日的祭祀,他卻是無權出現。”

“皇上不覺得,今日祭祀正是他認祖歸宗的最好時機嗎?”

文帝想起方纔在擺放祭品的那個背影,終於明白。

“沈博競,朕不是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只是你覺着今時今日,區區一個離宮多年的皇子能對朕造成任何威脅嗎?”

沈博競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能不能,還得以後才知道。”

“皇上。”一旁的馬車內傳來聲響,依舊是不疾不徐的儒雅,不用說,一定是崇善。

崇善不知道是不是不適應京城寒冷的天氣,近日感了風寒,所以剛纔在車上睡着了,聽了文帝的聲音,便下了車。

文帝迎上去,微微扶着他的手臂,關切地問道:“可曾好些了?朕近日事多,一直找不到時間去看你,待會讓御醫給你看看。你今晚就別跪靈了吧。”

崇善勾起嘴角,躬着身輕聲道:“不要緊,這靈是肯定要跪的。”

文帝見勸不了他,恰好宮人來通傳可以上香了,便轉身入內。還是擔憂地回了兩次頭看着崇善。

李氏本是在女官的攙扶下站着,頭也是微微垂下,聽了聲響,知道文帝進來了,一擡眼,,卻是整個人突然無力地摔了下去。

靈位前轉過身的,正是凰駕。

文帝正步入內,卻不如李氏般驚恐,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凰駕,“果然是你。”

凰駕緊繃着臉,依然有禮地躬身,卻並無下跪,“皇上。”

“這個時分,只有皇族才能呆在這裡,你在幹什麼?”文帝走到李氏身邊輕輕扶起她,此時李氏已經醒過來,身體卻在不住地顫抖。

“皇上忘了,凰駕纔是長子。今日祭拜,無論如何也應該來的。”凰駕就站在靈位之前,沒有動,“而且我想,今日是凰駕第一次前來祭拜,作爲長子,應該親自擺放祭品,以表誠心。”

文帝沒有想象中的發狂,只是淡淡地道:“朕忘了問,從始至終都是你在空口在說,不如趁今日,把你的證物都拿出來給朕和母后看看?”

“這倒是個好時機。”凰駕緩緩步至文帝身側,拿出一塊瑪瑙。

不見得是什麼很名貴的玉石,只能算是稍好的一塊瑪瑙,上面刻着一個字,雕工也算得上拙劣,可是那字卻是一個清晰的“遼”字。

這個是武帝尚未得天下之時刻的,那時他並未得榮華富貴,可長子誕生卻是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而且武帝是有抱負之人,他寄望將來的功成名就,到時候連傳家之寶也無,便會鬧笑話了。他便拿出大半身家買了一塊瑪瑙,自己在上面雕了一個“遼”字。以此爲長子之證。

李氏自是認得那塊瑪瑙,她年輕之時不是沒有搶過,可武帝卻說那是他最後的底線,始終不肯讓步。現在這瑪瑙再次出現在眼前,李氏只能驚恐地死死抓着文帝的衣袖,渾身哆嗦着,連嘴脣也顫抖起來。

文帝依舊面無波瀾,李氏在之前就已經跟他提過這個瑪瑙,現在一看,心中唯一的感想卻是這瑪瑙還真是上不了檯面。

“既然你都有這信物了,朕再追問,便會有人說朕是在爲難你了。等回了宮,朕再給你封王。”文帝輕撫着李氏的背,試圖讓她安靜下來,卻是看着凰駕,眼神凌厲,如刀一般,“不過你得記住,你是長子,但你是庶出,不是謫長子,所以今日祭拜,你得退到門外去。”

在陸國,謫庶之禮不可越,庶出者連祭天之時亦無地位。而今日祭祖先,也不得跪於堂中,只能退到門口。

凰駕也無多言,便徑直向門外走去,安靜地跪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轉身之際,目光碰到沈博競,二人同時微微頷首。

祭拜開始。

文帝跪在正中央,李氏跪在一側。其餘的侍衛宮女都跪倒一旁,整個身子伏在地上。

三人同時拿起已點好的香。

一拜,起身。

二拜,起身。

卻在三拜之際,只聽見“呼”的一聲,低得近乎聽不見,文帝卻覺着詭異,轉過身來,卻見凰駕已癱倒在門口。身子還就着方纔跪着的姿勢撲倒在門檻上,走過去,方看到他身下還露出着一截箭,直直穿過左肩,血不斷從傷口溢出,身下已是鮮紅一片。

很明顯,這箭是趁着剛剛各人都在跪拜之際從門外射入的,凰駕又恰好是跪在門口,想奪命,不是難事。

等反應過來,所有人都衝了過來,連門外的崇善和沈博競也不顧越了禮,直接跑了上來。

沈博競卻繞過來倒在地上的凰駕,對着文帝大吼:“我還真想不到你的手段竟卑鄙到這種地步!”

這一吼,卻把文帝的神智拉了回來,他瞪着沈博競,過了一陣,也跟着提高了嗓音,“想嫁禍朕?沈博競,倒是你的手段高明!”

李氏早慌了神,在場的只有崇善依然冷靜,“皇上,還是救人要緊。”說罷便喚上御醫,也派人馬上去附近搜尋兇手。

兇手遍尋不獲。

凰駕沒有死。御醫說,那箭沒傷及要害。

不知是失手,還是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