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鏡湖在月光下粼粼地閃着波光,好似星辰落了凡間。湖水深重如墨,遠看像是他案上靜默

無語的硯臺。有幾隻畫舫在湖中游弋,船頭挑着暖紅的燈籠,倒映在湖面上好似水中盛開的紅

蓮。畫舫中有歌女在彈唱,聲音悠揚飄渺,聽着聽着,神思就不知被勾到了何方。

去年三月三,綠柳抽了新芽,院中狄花初開了兩三朵,崔銘旭就在這湖中救得了齊嘉。

是緣抑或是孽?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救他,他催家小公子便不會考場失利,將唾手可得的狀元拱手相讓;若不救他,他就

能心無旁騖地去娶玉飄飄,或許今夜就是他的洞房花燭;若不救他,朝中的閒言碎語幹他何事

,他照舊一笑而過,好似拂去不巧落在肩頭的塵埃;若不救他,就生不出這麼多事,牽不出那

麼多難以名狀的煩惱與哀愁。救他就是個錯,於是一錯到底。

握着酒罈的手無力地擡起,晃盪的酒液濺溼了衣襟,崔銘旭一把扯落早已歪斜的凌雲冠,

俯下身,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臉色青白,髮髻散落,潦倒又落魄。心煩、焦

躁、忿怒,再甘甜的酒入了喉也是苦澀難忍。如果沒有齊嘉該多好,他照舊做他傲氣凌人的翩

翩公子,寬袖的錦衣,高冠蛾帶,整日裡鬥鳥觀花,不識憂愁滋味。

齊嘉,滿心滿眼都是齊嘉,壓抑過深的的情緒噴薄而出,湖中點點波光都映出一個齊嘉。

是齊嘉打亂了他的步伐,是齊嘉扭改了他暢通無阻倒途,叫他退縮、遲疑、猶豫又不捨。他

誤了他的前途,誤了他的婚事,甚至,若不是春風得意樓裡看到他一閃而逝的影子,他又怎麼

會讓龜奴弄髒了他的衣衫,生出一場爭風吃醋的風波,才惹來他大哥的震怒,從而被趕出家門?齊嘉,這個笨手笨腳的傻子,是他拉着他一步一步偏離了他應當行進的道路,是他領着他走

遠,是他將他帶到了懸崖邊,都是他!一切因由根源都是他!

而他卻不自知,真是傻子。湖裡的人在自嘲地笑,崔銘旭怔怔地看着那張越來越模糊的笑

臉。那個傻子有什麼好?不懂治國,不通軍務,詩書也是淺陋,皇帝找他能幹什麼?有什麼是

三天兩頭召進宮還聊不完的?又是怎樣的一種干係才能與皇帝攀上這樣的交情?不該想的,不

該這樣胡思亂想,只是思緒不由人。

散朝後有人笑得不懷好意:“史書中專門分了一類,叫做佞幸。”

當然不能相信,可是不信這個又能信什麼說辭?於是心更煩意更亂,連辛辣的烈酒都不能

平息。手臂揮處,小酒罈在樹幹上“卡啦”一聲碎做了八瓣。

樹幹後有黑影一閃,崔銘旭大吼:“出來。”被酒氣薰紅的眼睛盯住了交錯如鬼魅的樹影。

樹後轉出一個人,圓臉,身材略矮他一頭,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於是膽怯

地落到他被酒液濺溼的衣襟上。

崔銘旭二十年儀表堂堂,爲什麼每次狼狽不堪時總能被他看見?真真是冤孽。心中拉扯更

劇,別開臉都不想再見他,腳底卻生了根,半步也挪動不得,於是只好將一雙眉擰得更緊,暗

夜裡再添一絲凶氣:“你跟着我幹什麼?”

樹後繞出來的人於是把頭低得更低,渾身都透着緊張:“我、我看你從酒肆裡出來,不放

心,所以、所以……”

他還未說完,崔銘旭便忍不住打斷:“好了!”

懊惱消耗了最後一點耐心。爲什麼總是這樣?齊嘉一和他說話就結巴,臉色謹慎得好似面

前站的不是他崔銘旭而是什麼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若不是身後有樹幹抵着,他可以後退,後退

,再後退,一直退到天邊去!他明明對着於簡之和皇帝不是這樣,他們的交情究竟深到了什麼

地步?他痛恨他這樣弱勢退縮的姿態,就是這樣的神態,總是叫他鄙棄又忍不住發堵。看他的

人都快整個貼到樹幹上,崔銘旭忍無可忍,猛地伸手抓住齊嘉的手腕,將他拽到自己面前,鞋

尖對着鞋尖,他看到他鼻尖上滲出了汗:“你……”恨得咬牙切齒。

“嗯?”手腕被抓住,用力狠得似要掐斷他的血脈,齊嘉忍痛擡起頭。

“昨天晚上你在御書房裡幹什麼?”

崔銘旭看到齊嘉微蹙的眉頭僵住了,直視着自己的黑色眼瞳似被抽去了靈魂般空了。悔意

小小地冒出頭,他沒想過一開口就問這個的。只是……只是,皇帝爲什麼如此厚待他?官場這

虎狼之地中,他爲什麼至今還能四肢俱全毫髮無傷?誰替他擋的災,救的難?他又用什麼來酬

謝?憋了一肚子的疑問,攪得坐立難安。

他認了!他放心不下他,他在乎他,他喜歡他,他認了!春風得意樓下他不敢跨出的那一

步他現在重新來過。他喜歡他,所以他無法忍受他同旁人的糾葛,縱使那人貴爲天子。

崔銘旭心中千迴百轉,齊嘉只是木然地看着他,凝固的表情漸漸鬆動,嘴角矜持地勾起:

“找東西,陛下想挑個玉墜賞給陸相,旨意是今天早朝之後下的。崔小公子可以去找相府的二

公子陸恆儉大人求證。”口氣冷淡得突兀,彷彿岸邊突然颳起的寒風。

畫舫漸飄漸遠,歌女的樂聲淹沒在水聲裡,夜風吹過,把酒意吹散了大半,崔銘旭聽出他

口氣疏遠,頓覺後悔。不該問的,其實不問也沒什麼。被握在手中的手腕扭動着想要掙脫,崔

銘旭忙握得更緊:“我……”

“放開!”

齊嘉心急之下,竟兩手一起施力,崔銘旭奈他不得,只能鬆手。可齊嘉掙脫之後,人也順

勢向後仰去。

二人是站在湖岸邊,午後一場大雨澆得泥土溼滑,齊嘉腳下不穩,習慣性地往側邊挨去,

而他歪倒的方向正是深沉如墨的湖水。

“小心!”崔銘旭眼見他向湖中載倒,忙縱身向齊嘉撲去。

心中總有怨恨,如果當初沒有救他,他不會結識齊嘉,他會中狀元、娶玉飄飄,羨煞了天

下人,他會在他的康莊大道上一番風順,事事如意。救起齊嘉是個錯,之後與他交往,住進齊

府,把他放在心上,一步錯,步步錯。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岔道。縱使明白救他是個錯,事

到臨頭,他還是會飛身去救他,一如此刻,無可奈何。

身體貼到了一起,胸膛劇烈起伏,夜空裡只聽得到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崔銘旭,牢牢環住

齊嘉的身體,憂心衝口而出:“你站穩些!”

齊嘉擡起頭,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崔銘旭。”

這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叫他,崔銘旭不由心中一凜。

“我喜歡你三年了,比你喜歡玉飄飄還久。”

今夜無月,星光稀疏,崔銘旭忽然覺得他有些看不清齊嘉,或是,面前的齊嘉陡然間變成

了不是他所認識的那一個。

“我很早就知道你,比三年前還早。你寫了一首詩,傳遍了京城,連不識字的都會念。崔

家小公子天資聰穎,風度翩翩,學問好,相貌好,家世好,樣樣都好,全京城地都這麼說,普

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我爹說,如果我有你的一半的一半就好了,他將來就可以放心地閉

眼。其實,我早就這麼想了,可他這麼說,我還是、還是……我怎麼能跟你比呢?我那麼用功

地背書,爲什麼你纔讀了幾遍就背得比我還好?”

齊嘉睜大眼睛看着他,疑惑充斥在眉宇之間,崔銘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卻又聽他繼

續說着:“後來我就一直留意你,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明白,我怎樣

都沒有辦法及上你一半的一半,我學不來的。你站在天上,我站在地下,不能比的。”

這世界上也有光靠努力也達不到的目標,拼命踮起腳也摘不到的果實,旁人或許只要伸伸

手就能夠到。命該如此,再不公平也無可奈何。於是羨慕得嫉妒,投入得比嫉妒更深刻百倍,

千倍,萬倍。

“你學問好,你知道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人能攔你,無論是誰的

話你都可以不在乎,誰都壓制不了你!”而這些,恰恰是他所沒有的,於是得入骨,“我

一直在看你,你笑的時候,你昂着頭走路的時候,你和人說話的時候,還有你跳牆偷跑出書院

的時候。我都在看着,就在你背後,你不知道。”

他的手緊緊地抓着崔銘旭的衣襟,崔銘旭覺得,這隻手其實已經插進了他的胸膛,正狠狠

地揪住着他的心,連喘息都能帶起痛楚。

話語變得有些激動,齊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定定地對上崔銘旭的眼睛:“然後,我想,

我喜歡你。”

不待崔銘旭開口,他又說道:“我笨,可我不傻。所以,我知道,我喜歡你。”

轉而卻又搖頭,頰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嘴角微翹,露出兩顆虎牙:“原來你也那樣看

我,我還是太笨了。”

與從前一般無二的笑容,依舊純真,於是失望更爲明顯。原先只是絕望,到頭來,終究還

是失望。

“夜深了,崔小公子,告辭了。”他客套地跟他拱手,轉身離去,背脊筆直如槍桿,毫不

留情地刺入他的胸膛。

崔銘旭胸中大慟,急步追去:“齊嘉……”他還沒把話說完,他最想說的話還沒告訴他,

他不能就這樣丟下他,不可以的。

腳下溼滑,膝蓋重重跌在地上,齊嘉消失在斑駁的樹影中,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