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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生當若此。

想到這局以天下爲棋盤,當世頂尖智者們佈下的棋盤,楚昭心中有一股不滅的熱血在烈烈燃燒,竟然將慧劍斬情絲帶來的隱隱痛楚沖淡了許多。

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楚昭已然走到了鴿房之中。伸出手,就有一隻肥胖的鴿子撲棱着翅膀飛到他的手臂上,楚昭猝不及防之下,手臂居然被它壓得低了一低。

“又胖了啊,一路飛來也不見瘦。”楚昭口中嫌棄,卻愛憐地幫小胖拂去羽毛上的積雪。

小胖則親暱地用頭摩擦着楚昭的手。這裡本來就養着燕歸來分支裡的幾隻鴿子,所以小胖偷偷混在裡面,這幾日進進出出居然沒有被人看出異樣來。

楚昭看了信,將其燒掉,看着鴿房中如豆的油燈沉思起來。

如今這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楚昭身在邊集之中,留守都城建業的是丞相崔景深和陳參。崔景深擅長玩弄人心,且又深諳政鬥之道,謀定而後動,辦事沉穩可靠。至於陳參,那更是玩弄陰謀詭計的祖宗了。

有這兩個對楚昭忠心耿耿的實權人物坐鎮京師,不論誰要搞什麼陰謀詭計,都要掂量再三。因爲要同時攻擊這樣兩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必須拉一個打一個。張英用毒品很是拉攏了幾個世家子弟,甚至還有後宮裡的陸三娘。他們自以爲有了這個關鍵人物從中說和,想必說動陳參並不是什麼難事。

看上去似乎所有人都背叛了楚昭這個皇帝,那些潛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終於按捺不住野心,在元嘉五年的臘月,建業籠罩在一片過年的氣氛之時發動了叛變。

深夜,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已睡去。淑妃和張英合作,用毒品暗中收買控制的一些下級軍官和沒落世家子弟趁着夜色火燒崔景深的府第,帶領千餘人攻擊留守宮城的官兵。這突然襲擊似乎把崔景深打了個暈頭轉向,身上還中了一劍。崔景深沒奈何,只好在部下的保護之下,帶着哇哇大哭的小殿下倉皇逃離都城。

事情看似進行得無比順利,淑妃卻敏銳地感覺到有些不對。

——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位熱情地允諾一定會派出家族暗衛替她捉拿崔景深的崔家長老突然得病了,讓崔景深得以從容逸走,還把淑妃手中最大的底牌,獾郎帶走了。接下來,拍胸脯保證會提供起事的銀錢和武器的盧家,只派了一位下人,送來了二百兩白銀,還有一千匹不知在庫房裡漚了多少年的綢緞,拿手一摸,就一塊塊往下掉碎片。那下人說了,咱們家主是個文人,隨性又浪漫,昨晚做夢迴憶起和陛下竹馬竹馬的歲月,心有所感,盧家做不出來背後捅摯友一刀的事情。爲此,盧公子深表歉意,特意奉上禮物若干。

這打發叫花子一般的行爲,充分說明了盧家的態度,分明是耍人玩呢。陸三娘這個氣啊,摔碎了一宮殿的瓷器,罵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別慌,還有更讓她生氣的事兒呢!陸三娘最大的仰仗就是自家料事若神且又疼愛妹妹的兄長,她很清楚,如果哥哥願意幫忙,扶持獾郎上位,讓她當皇太后,一切都會變成很容易的事情。因爲號稱毒士的陳參,是一個人就可以抵擋千軍萬馬的絕代謀士。可是,這一次,不管妹妹怎麼哀求、利誘、勸說,甚至威脅,陳參的回答只有一句話:“我不是什麼好人,做不出大義滅親的事,你如果現在罷手,哥哥用身家性命換你一條性命;你如果失敗了,爲兄也會想方設法讓你不至於陷入最悲慘的境地。但是,我陳參絕對不會與陛下爲敵!”

陸三娘簡直氣瘋了,她單知道這個兄長冷淡不近人情,卻不知道他對自己妹妹也這般狠毒。之前又表演什麼兄妹情深呢,難道不是這位兄長親手把自己推進了這樣進不能進,退又不甘心的絕路嗎?

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幾乎使陸三娘失去了理智,但她不愧是陳參的妹妹,在那個時代的女人裡,也算是很有頭腦的人物,所以很快地鎮定了下來,思量着下一步該如何走。

叛軍的主力只不過千餘人,而且多是沒落貴族和下層軍官,對於政變,狠毒又餘而經驗不足。因爲楚昭的後宮基本就是一座空城,所以那些人即便攻進了皇宮,走了崔景深和小皇子,也就鬧不出什麼大動靜來。

陸三娘最後決定,既然盧家等世家和自己商量好了要一起舉事,就沒有半途而退這個說法。於是陸三娘便讓叛軍衝出宮門,威逼斜橋一帶大大小小的世家將家產獻出來充作軍資。

殊不知大的幾個世家早有準備,族丁護院仗劍持門戶,叛軍不得而入。

殺紅眼的叛軍不知是受了誰的鼓動,轉而開始攻擊一些門戶不嚴的是世家。

除開早有防備的那幾個投靠了楚昭的世家之外,因爲這次事件而遭滅門之禍的小世家不計其數,可謂引狼入室。

到了第二日清晨,眼見着殺得差不多了,崔景深聯絡在建業附近屯田的羅致,帶領軍隊平了淑妃之亂。

激戰之中,淑妃自刎而死。

於此同時,針對韃靼族的連環毒計也發動起來。

刀光劍影如幻象般在眼前灰飛煙滅,楚昭依舊站在邊塞一個普通的民居之中。

等楚昭回到臥室的時候,謝澹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亮晶晶地淚水依然停留在頰邊,他幾乎是急不可待地哽咽着追問:“你真的沒有騙我?”

“是真的,王將軍只是詐死而已。即便比起寡人這個表兄,你更信任張英一點,王將軍的信總做不得假吧?”

在瞬間遇到不可接受的事實時,人總是會先難以置信,接着驚怒莫名,最後再次質疑。楚昭頗爲理解謝澹的感受。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謝澹追問道。

楚昭道:“我慢慢告訴你。”

看着這個謝家的年輕人,楚昭在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這次的事情,其實是陳參,崔景深,王若谷在楚昭御駕親征之前就已經定好的策略。而楚昭這一回,不僅僅是在和泰哲和張英下棋,更是在和他們背後,隱約操縱着全局的韓起下棋。要說楚昭個人的政鬥水平和軍事素養,那是被韓起壓得死死的,但是一個君主可以什麼都不懂,只要懂用人就行。楚昭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圈養了幾個厲害又死忠的臣子,並且一直敢於用人而已。

而面前這個年輕人,不過是天下大局中的一個棋子罷了。生存時間的長短取決於能夠發揮的作用大小,並且隨時都可能被犧牲掉。

謝澹現在的作用,便是借用韃靼人的力量,將謝家爲楚昭訓練出來的暗衛送到邊荒集中來。因爲王若谷的死,謝澹的背叛似乎更加順理成章。

當然,就算表弟註定是炮灰,楚昭也不會蠢到將計劃全盤托出,只是大略講了一下有關王若谷的那部分。方子安如何找到他坦白,家裡的弟弟被引誘着對長壽糕上了癮,他們將計就計,讓方子安與張英一方虛與委蛇,假裝掐斷王若谷的糧道。至於楚昭心裡對方子安是個雙料間諜的懷疑,就不必八卦給謝澹聽了。

“然後事情就和你所知曉的差不多,王將軍的軍隊遇到大風雪……不過他逃過了一劫,被我們打入韃靼族裡的暗探救了。”

楚昭說到這裡,心裡也有點打鼓。按照原計劃,該是王若谷悄悄回到邊關,趁着韃靼人不防備的時候全殲敵軍。但是王若谷卻沒有如期返回,只是傳信報了平安,並且私自更改了計劃,打算要親自刺殺泰哲,儘快消泯邊禍。對此,楚昭原本是打算讓人盡力配合他。如今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中出了方子安這樣的疏漏,楚昭心裡就很是擔憂王若谷的安危。

“王將軍沒有死?那我……我算什麼?”謝澹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事情,他眼神迷茫地問道。

他深愛着那人人,甚至因爲那人的死,而做出了背叛家族和國家的事情,最後卻得知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誤解而已,這實在是比死更加叫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楚昭看着這個謝家的後輩,眼中神情更加複雜:“你可以選擇,阿澹。”楚昭輕聲說道:“選擇去他身邊陪伴他,或者永遠離開。這件事,便當沒有發生過,看在你孃親的份上,我不會追究的。”謝澹的父親是謝晉的庶子,他孃親蔡氏擅長書法,曾經教導幼年的楚昭習字。這也是爲何王若谷對謝澹那般優待的原因。

當然,楚昭這話純粹是欺騙小朋友。前面已經說過了,方子安生命的長短取決於他所能發揮的作用大小。如果謝澹不肯配合,就算楚昭不追究他的叛國之舉,謝澹也是不可能活着走出邊荒集的。

謝澹想了很久,突然問道:“那陛下……陛下愛韓起嗎?即便他不安好心,你還要繼續和他結契嗎?”

楚昭楞了一下,不明白到了這種時刻,謝澹爲何還在糾結這樣的問題。等謝澹的情緒略微冷靜了一些之後,楚昭方纔回答道:“愛自然是愛的。只是君主的心中,註定要包容萬物,不可能只愛一個人,所以結契自然是結不成的。之後寡人要去韃靼族裡看一看王叔……實在不放心他。這一次來刺殺寡人,阿澹可是做了不少準備,也和韃靼族還有聯繫,寡人要混進去,應該並非難事。”

這樣做當然是很冒險的,但是楚昭知道方子安的身份後,便一直不安心,擔心王若谷的安危是一方面,更擔心計劃出現變故。

謝澹本來就是個自私的小少爺,心裡歡喜王若谷,便只關心他的安危,對於楚昭這個君王的死活並不在乎,聽了楚昭的計劃,眼珠子一轉,便答應了下來。

這一晚,牛角巷裡靜悄悄地,唯有呼嘯的寒風裹挾着幾聲犬吠,在人家安穩的睡夢中響起。

轉眼到了第二日天明。

天不亮楚昭就被叫醒,由着蘇溪一通折騰,把個結契的儀式弄得比男女婚嫁還要隆重。到儀式舉行完畢之後,已經是黃昏時分,楚昭累得癱在了牀上。

正在這個時候,楚熙噔噔噔端着一盤凍梨跑了進來:“阿熙凍的梨。爹爹吃。”

儘管累得不想動彈,但是想到育兒書籍上的專家提示,楚昭趕忙把梨接了過來,笑着誇獎兒子:“嗯……阿熙真棒!”

韓起也從門外閃身走了進來,聞言趕忙討好地說道:“我削給你。”

楚昭靜靜地看着他,心裡越發覺得看不透這個男人:若只是爲了單純的報復就做到這個地步,那實在是太過可怕了。倒好像他真的愛他至深一般。

楚昭接過韓起削好的梨,硬起心腸一刀劈成兩半,遞了一半過去:“阿兄什麼事情都讓着我,會把我寵壞的。”

韓起微笑着接過半邊梨,卻拿在手上並不吃,只是看着楚昭,甜甜蜜蜜地笑道:“我盼望這天已經很久,到今日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這輩子都不分開了。”

楚昭沒有吱聲,只是大口大口地啃着凍梨,只覺凍得舌尖都木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韓起看他這個樣子,忽然笑了。然後一把拉過楚昭,低聲說道:“永不分梨,這中原的禮俗我可沒忘。”

語畢,就深深地吻了下去,楚昭一怔,身體先是緊繃,繼而柔軟下來。原本抿地緊緊地嘴脣也張開來。任由韓起的舌尖溫柔的探入,將他嘴裡的梨肉搶了過去。

一吻結束,某癡漢急着上牀,楚昭卻從他懷抱中掙脫出來,到桌邊倒了兩杯酒:“是你喜歡的燒刀子,蘇溪還真是瞭解你,喝一點吧。”

韓起接了過來,卻只是拿在手中,並不喝。然而他的臉色還是漸漸難看起來,身子也微微晃了晃:“你……你在梨子裡下了什麼……”

楚昭柔聲道:“睡吧睡吧。”

韓起哼了一聲,只覺得腦子裡像是充滿了漿糊般模糊不清,他想要緊緊握住楚昭的手,卻終究只是徒勞的抓住了一把空氣而已。

藥物漸漸發揮了作用,韓起連衣服也沒脫便躺到了牀上。楚昭慢慢回過頭,見對方已經熟睡,天光透過白色的帳幔照到他的側臉,寧靜而美好、

楚昭試探着一邊叫着韓起的名字,一邊慢慢走近牀邊,凝視着牀上一動不動的人,原本舉起的匕首終究沒有落下來。

這樣的對手,不應該死於暗殺。我要堂堂正正打敗你。這麼想着,代替匕首落下來的,是楚昭輕柔的吻。

“阿起,今天只怕是你我最後一次這樣平和地坐在一起。再見面你我便是敵人了……”

一室沉靜,沒有任何反應。楚昭她轉身快步走出去,參加酒宴的人全部都其仰八叉躺在院子裡,跨過這些障礙物,大門吱嘎一聲打開了。

走出這個住了幾個月的小院落,楚昭回身望了望,千里冰封,世界安靜而寂寥,他忽然深深嘆了口氣,淚水沉靜而洶涌地流淌出來,心裡卻再沒有任何遲疑。

“這些叛徒要殺了嗎?”謝澹倚靠在馬車上,眯着眼睛問道。

楚昭回轉過身,搖了搖頭:“人都有私心,何必強求完美?這些人,不過是想要兩全其美罷了。醒來之後,他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的選擇,端看他們怎麼去做罷了。”

謝澹從鼻腔裡發出幾不可查的嗤聲,心中暗笑楚昭過於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