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楚昭一天天長大,出落的越來越好,簡直是玉雪可愛,漂亮的驚人。因爲年紀小,梳着兩個包包頭,頭上綁兩條墜了明珠的頭繩,小腦袋一動,頭上的明珠便在臉頰邊晃動,熠熠生輝,的確比大部分女娃娃都要可愛。

不過,世子殿下總是冷肅着小臉,做事情也一板一眼的,即使年紀還小,卻也稱得上是行止有度,頗具威儀了。於是渾身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絕對不會叫人認錯是女孩子。這種氣質說來玄乎,其實就是系統版面上威望和魅力相互作用的結果。

翻過一個年頭,楚昭便滿五上六,越發像玉珠子一樣可愛,加上又正在小孩子最好玩的年紀上,簡直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抱在懷裡捏一捏親一親,然後抱回家藏起來。小世子每次在隱放園中像只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閒逛的時候,看見他的僕人侍女都會呼朋引伴前來夾道觀摩,稱讚這孩子真是謝家庭院裡秋水爲神玉做枝幹的小樹苗。甚至還有一個管理園子的下人豬油蒙了心,趁人不備,抱住小世子想要將其偷走。

轉眼時光飛逝,楚昭滿七上八了。這一年的五月五日糉子節,別的事情倒也不需要楚昭關心,他一心就琢磨着該吃糉子。

當時的糉子是用茭白的葉子裹上粘米、粟米、棗,然後煮熟,因其形狀有棱角,又稱“角黍”,富貴人家裡,除開白糉,還有紅棗糉,紅豆糉等許多種類。因楚昭往年愛吃鹹口的糉子,就特意讓郭師傅在糉子裡包上鹹鴨蛋和粉蒸小排。也有包臘肉的。郭師傅受此啓發,碧雲軒裡倒做出十七八樣鹹口的糉子來,給各房都送了些去。

郭師傅改用清香的箬葉包裹着糯米,醃製的紅心鴨蛋浸出紅油,又加了叉燒肉和冬菇,每咬一口都是驚喜。

到了端午前一日,吃饔食沒忍住,多食了兩個鮮肉雙黃糉,楚昭就來回在院子裡散步溜達。

長歌和乳母羅氏坐藤蘿架子下做針線,討論些女人都感興趣的話題。

“早先皇帝寵愛北蠻的美人,帝都便流行起了窄袖胡服,這幾年寵愛衛氏,愛跟風的便穿起了長裙,今年不知道又時興什麼樣的裝扮。”長歌一邊刺繡,一邊笑着說道。

長歌擅長針線活,所以世子的衣服從來不叫外頭的粗使婆子縫補,全是她帶着屋中使女親自動手。

羅氏幫她剪了線,然後繼續坐回去納鞋底,是給世子穿的鞋,用紅絹做面,素絹做裡,內夾絲絮,並以素絹鑲邊,上面還綴着兩粒明珠,十分的精緻好看。

做了一陣,她忽然低聲笑起來:“要知道隔幾日流行什麼,倒不必出去,只在咱們府上看看就知道了。”

長歌略楞了一下,笑道:“你說那位小娘子可不是鬼迷了心竅嗎。聽說王家來人提親,老爺似乎有所鬆動,她便跪在松風齋前面。可她想嫁的那個,老爺還在呢,必定是不許的。”

羅氏點頭:“可不是嗎。王家的若飛少爺多好的士族公子啊,正經的嫡出貴公子。依我看,皇族雖然地位崇高,卻大多短命,可王家卻和咱們謝家一樣,是綿延幾千年的高門。而且皇室宗族在每個朝代只有一個,但咱們四大家族聯絡有親,遍佈全國各重要州郡。俗話說得好,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王家的公子,嘖嘖,可是什麼皇族都比不上的。”

長歌咬斷線頭,點頭同意道:“今上掖庭三千……唉,其他我也不懂,只是的確不適合莞娘子……”頓一頓,她又道:“要說還是咱們世子這樣的最好,也不知道日後哪家的姑娘好福氣,能嫁給我們世子。”

長歌口裡完美的世子殿下人前倒也挺像那麼回事,人後卻分明只是一個吃貨,除了那張臉蛋,再沒一處拿得出手。他拿着吃剩下來的骨頭在院子裡招貓逗狗,興奮得嘎嘎直笑。

一時外頭有人扣門,楚昭整整小袍服,收了笑聲回頭望去。原是盧老夫人擺家宴,便差人來請了王妃和世子過去。王妃到夏天,身體便好了許多,便也樂意帶着兒子出去走動。

一時到了榮養堂,盧老太太斜倚在美人靠上,出落得越發文秀的謝莞正在後頭輕輕給她捶背。

李氏早到了,和長公主相談甚歡。楚昭心下奇怪,百日宴上那場驚魂,謝莞話裡話外的意思直指長公主,簡直是踩着公主的名聲往上爬。如今看來,兩邊卻又盡釋前嫌了。

距離謝莞上次參選也已經過了五年。當日謝晉原是不同意送謝家女進宮的,只說謝家的富貴不需要由女孩兒去搏,又說要將謝莞許了王若飛。

謝莞去長跪這件事也是有的。不知是怎麼說的,謝晉到最後便也鬆了口。楚昭估摸着盧老夫人爲了送孫女進宮,應該也做了不少讓步——這幾年盧老夫人忽然不怎麼管事了,小王氏迅速接掌謝府。沒有盧老夫人在背後搗亂,長公主對上王夫人,便全然敗下陣來。

謝莞如願進了宮,依她的身份,皇后之位只如探囊取物,可李家偏偏從中作梗,攛掇着欽天監的一幫狗腿子,非說皇上命裡不該過早有妻。這下子那屆選中的秀女全都放回了家中,名曰待嫁。另外一邊,李家又在拼命往掖庭裡充實各色身份不怎麼體面的妖童媛女。

李家也是缺德,這些秀女既不能自嫁,也不能入宮,只能看着年華一日日老去。好在謝莞當時也只十二三歲的豆蔻年華,等個三四年剛剛好,可是到了今年,謝莞便十八了,怎麼說也該嫁人,再等下去該成老姑娘了。

兩邊既然各取所需,後宅中原本也沒有永遠的敵人,自然是一拍即合了。

當時女子喜穿長到膝蓋的上裙,下面着褲褶。貴族小姐到了夏日,難忍酷熱,便將上裙用極薄極薄的輕紗製成,再用梅花薰香薰染了出來。烏黑如墨的七尺青絲,胭脂暈成的櫻脣,淡淡梅香的十二層紗衣,便是美好的宛如夢幻般的貴族嬌女。

如今卻成了舊日畫卷一般失了顏色。帝都新近流行的是江南織造那邊進上來的月華錦製成的長裙。李家因此狠賺了一把。

深居養病的謝茂雅身上卻還穿着暈染淡紅花瓣的紗衣,如一籠煙霧般,隨着謝茂雅走動的腳步而飛揚。身邊跟着小世子,板着小臉,玉色的肌膚,墨黑的圓眼睛,挺俏的鼻樑,特製的狩衣玄冠,寬幅長袖。母子兩緩緩走進來的時候,便有一種澹雅古典得教人不勝唏噓的感覺,所謂貴族氣質,大抵若此。

此刻長公主和李氏一見謝茂雅進來,便停下話題,對她微笑示意。

謝茂雅輕輕頷首,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見到謝莞就愣了一愣:“莞兒今日穿的這裙子倒好看,我記得你以往一入夏,便愛穿十三層的紗衣,怎得今日沒穿。”

長公主笑道:“你原是帝都裡頂尖的人物,如今不出門,可是有些跟不上時新的風潮了。”

謝莞抿嘴笑了笑:“雅姑姑說好便是真好了。今上寵愛衛氏女,如今便也流行大袖長裙了。做夏衣的時候,那衣服上人是宮裡放出來的,手藝極好。”

“那人手藝極好,正等着你來選呢。別說一時我們又挑剩了的東西給你。”長公主笑道。

楚昭吧嗒吧嗒跑過去一看,顯些沒被閃瞎了眼睛。李家做的這種布料以月光錦打出了名頭,接下來又推出幾款錦緞,也都很受歡迎。

說是選,其實謝莞早就將給各方的衣裙全都分門別類放好。

月光錦三匹與絳紗復裙三條,單碧紗紋雙裙三條,真珠裙褲一條與長公主。

絳紗復裙三條,單碧紗紋雙裙三條,紫碧紗縐雙裙,與喻王妃。

絳紗復裙兩條,單碧紗紋雙裙兩條,絳碧結綾復裙,與小王氏。

李氏就選了一條暗青紗紋繡纓雙裙,紫碧紗縐雙裙,單碧羅文羅裙,一色的素淨。

本還要老太太選,只說:“我一個老太太,還要穿什麼裙子,那樣子我看着花花綠綠的晃眼睛,你們選便好。”

選好後,便各自落座。

“今年怎得做許多衣服?”謝茂雅問道。

李氏略帶得意地說道:“茂雅你有所不知,我們莞莞得到正式宣召,要進宮了。皇上就派了針線上人過來,給我們莞莞做衣服呢。”

楚昭一聽便愣住了,他前幾日還聽舅舅和娘說,外祖有意回了皇上,再與王家結親呢,怎麼如今卻真要進宮了?李家也能鬆口,莫非是走了長公主的路子?

謝莞似乎不欲多談這個話題,打岔道:“長風手裡拿着什麼?遠遠的我就聞到了香氣。”

長風躬身回道:“是我們院子裡郭師傅做出來的什錦糉子,小世子吃了覺着好,便鬧着也要給老太爺,老夫人,銘老爺,頤老爺,兩位少爺都送些嚐鮮。”

盧老夫人道:“快快快,都擺出來,可憐我們寄奴巴巴兒送過來,每人怎麼也得吃他十個八個才行。”

一時衆人都過來看。長歌指着:“一共三種皮,最小的是竹葉包裹,中間的是箬葉包裹,最大的卻是裁剪的新荷葉。分別是白味,沾料調了紅糖水,也有玫瑰滷子,桂花醬。箬葉包的有鹹有甜,最大的那種,裡頭包的是雞肉丁,鴨肉丁,叉燒肉,蛋黃,冬菇以及綠豆蓉,個頭足有一斤左右,箬葉和茭白的葉子都包不住,還是我們世子爺派人摘了新荷葉,包出來便有荷葉的清香。”

大家聽她噼裡啪啦報出一堆的餡料名稱,盧老太太先掌不住笑了:“這廚子心思也算是巧妙了,連粉蒸小排,鴨蛋黃都能想着入餡。怪不得將我們寄奴養得這樣好。”說着,她興致勃勃的起身:“那荷葉糉只怕你們一堆丫頭分着吃也夠了。便與我剝一個箬葉糉來嚐嚐。”

便有一個穿綠的丫頭上來,取了一個掰開。卻是一個火腿糉。

老太太看這糉子略微泛黑,很有些驚訝地問:“怎麼會是黑色?”

楚昭瞅一眼,解釋道:“老太太不知道,這是郭師傅用秋油拌和而成的,火腿里加了糖、酒、鹽等調料,所以蒸煮之後,便成了這個顏色。”

盧老夫人便就這丫頭的手嚐了一口內餡,不由連連點頭,笑道:“是兩塊瘦肉夾着一塊肥肉吧,肥肉的油都滲入了糯米內,吃起來是油而不膩。好,這廚子真是不錯,讓大廚房的也跟着去學學,今年走禮就拿這個。只是用淨肥肉似乎更好些。”

肉在當時可是個好東西,不是一般人想吃就能吃上的。即便是中上等人家也多半都是請客的時候才能吃肉,平時還是素食。唯獨王謝這樣的大族,才能什麼時候想吃都有現成的。但也僅限於主子。奴才若不是得了主子的賞賜,也是不能頓頓吃肉的。在肚內少油寡淡的前提下,肥肉自然比瘦肉更受歡迎。

長歌笑道:“淨肥肉的也有,只是世子爺不愛吃肥肉,所以做得少了些。”說着她挑揀了一個奉上。

穿綠的丫頭接過去剝開,內餡是醃製過的肥豬肉,加上胡麻末和香料製成的,軟滑甘香,味道鮮美。

謝莞拿了一個竹葉糉,原本就不大點兒,很快就蘸着砂糖水吃完,冰冷清甜,通體舒暢,便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只是她歷來講究只吃七分飽,加上聽說今上好細腰,她便沒有再拿,因問道:“不說餡料新奇,我吃着這糉子倒和尋常家裡吃的不同。就是外頭包的葉子青鬱郁的,不似大廚房裡的葉子萎黃。不知可有什麼好的法子,好叫侄女也學了去,孝敬各位長輩。而且……”說到此處,謝莞面露羞怯之色,垂下了腦袋。

李氏便略帶得意地說道:“好孩子,這有什麼可害羞的。這是咱們謝家的大好事啊。”說着,她轉頭對謝茂雅說道:“王妃你有所不知,因爲我們莞莞名聲品格好,早年宮裡便留牌子了。不過,因爲莞莞年紀小,所以皇家也體諒,到今年才宣了入宮。我們想着王妃也是經過這些的人,所以這不就過來討些經驗嗎?我聽說因爲當今太后很是節儉,所以貴妃之類的去了宮裡,也要洗手作羹湯。所以這幾日都讓莞莞記着食譜呢。”

謝茂雅看了謝莞母女一眼,心裡冷笑,嘴上卻說:“我一個外嫁女,說起來也不過是客居謝府,加之又在病中,哪裡有閒心搗鼓這些。不過是我家小兒嘴巴饞,又是個有孝心的,我從王府帶來的廚子常常被他煩得不行。少不得拿些王府裡舊年的式樣出來搪塞。說來說去不過是宮裡流出來的,菀菀若是進宮,卻不稀罕這些了。”

謝莞母女面面相覷,都被王妃的話堵了回來。

盧老夫人笑道:“王府裡的世僕我們是不敢想的,只是早年家,你爹給你陪嫁了一個郭師傅,不如先讓與菀兒,我再找大廚房裡的老人,十七八個都換給你。別的不說,單是看中他心思巧。”

我說怎麼今日這般和顏悅色,原來是跟這裡等着。謝茂雅一時氣得手都在發抖。

楚昭也奇怪,老夫人如今是要撕破臉皮了,連女兒的陪嫁都要謀奪。面對這種不要臉的人,楚昭便故作天真地仰頭道:“老太太有令,我們做小輩的原該主動孝敬。只是外孫嘴饞,不如多寬限幾日,與我做幾樣好吃的,再送與莞姐姐。”

“小孩兒家家,饞貓似的,別說外祖母偏心,只疼你姐姐,大廚房裡的老師傅,我也撥幾個與你。只是到底你姐姐要入宮,需要些新奇的菜譜,便先借用幾日,過個三五年的,照樣還你。”盧老夫人慈愛地摩挲着楚昭的小肩膀。

楚昭心裡暗笑,這可真是把他當小孩子哄了,便拱着小爪子一本正經道:“大廚房裡的師傅,都是伺候老太太和祖父的,寄奴不要。”

李氏溫和地說道:“不必着急,離莞莞進宮還有些時日,那廚子就先在碧雲軒裡伺候着,到時候再來我們那裡。”

如此,謝茂雅便帶着楚昭告退。

回到碧雲軒裡,楚昭就忙活上了。

他這一二年原是做了什麼好東西,都要送一份給王若谷,一份給崔景深,一份給盧恆,當然,也不會忘記還在山中當和尚的未來大將軍,若不是怕有人在裡面投毒,楚昭還打算送一份給皇上呢。這一次也按照慣例送了糉子出去,但是又讓送的人帶一句話,說這是最後一次了,爲了孝敬祖母,已經將自己的廚子給了出去云云。

過了幾日,便真的將郭師傅送了過去。

郭師傅哭着不肯走,那真是老淚縱橫啊。

郭師傅纔不想去皇宮,伺候什麼莫名其妙的未來皇后呢。大抵名廚也需要遇見識貨的饕客,才能被激發出全部的潛能。對於郭師傅來說,小世子就是他的鐘子期,總有些新奇的點子激發郭師傅做菜的熱情,離了小世子,他老郭只怕也就只能守着吃老本了。

楚昭便叮囑他最好這幾日把這幾年來新想出來的吃食,全都做給謝莞母子吃,也不要留一手,這樣便很快就能回來了,又說這是舅舅告訴他的法子。

郭師傅心裡納悶,卻不敢不聽世子殿下的,只能委委屈屈應了。

往日幾乎每天,謝銘和謝晉那裡都能收到楚昭的愛心餐,有時候勳貴集會,謝晉老頭還特意拿外孫敬上的東西出去顯擺。

這幾日沒吃到,心裡還納悶,左右一問,得了,險些沒氣死。

謝晉當下回到後院,給了盧老夫人好一頓沒臉。盧氏陪房周茂家的,他男人這幾年會奉承,現管着大廚房,謝晉將他給擼了下來,把大廚房交由謝南去打理,令郭師傅還回碧雲軒,且又讓其兼任着大廚房的掌廚,教下頭人怎麼做菜。

謝南媳婦是楚昭的奶孃,如此看來,碧雲軒便算是轉敗爲勝了。

當然,謝銘和謝晉多少要爲謝莞留些顏面,禁了她五日足之後,因爲到底是要進宮的,也只得放她出來,還費勁巴拉去江南給買了二十個廚娘回來。想來謝莞母子也真是掐着這一點,纔敢如此囂張。

楚昭早就明白,外祖和舅舅再喜歡他,也不可能不顧及家族,倒也沒有覺得心內不平。反正還有後招在等着謝莞母子,謝家可以出皇后,但絕對不能是謝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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