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合歡

飛濺出去的琉璃碎片緩緩浮上來,每一片都泛出奇異的柔光。每一點柔光裡,居然映出了一張黯慘慘的臉。死靈!

暮‘春’的傍晚。

細雨‘蒙’‘蒙’的下,無聲無息。

庭院的迴廊下,一襲‘春’衫單薄,一個月白‘色’衫子的年輕‘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簾。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個赤金釧子,越發襯得腕骨伶仃,惹人憐惜。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蛾。

秋風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邊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邊勸說。

然而,月白衫子的麗人沒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處,不說話。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會以爲因高貴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細看往她眼中,就會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和神‘色’的變化。

彷彿也習慣了這樣的迴應,黃衣丫鬟看看將要黑下來的天‘色’,俯下身輕輕將挽在臂彎裡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抖開,披在麗人的身上。

年輕‘女’子一動也不動,任丫鬟服‘侍’,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動,癡癡的看着雨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庭園,方寸雖然不大,但是佈置得別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從湖州運來,深得“瘦、透、漏”之神韻,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於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在雨中散發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輕‘女’子空‘洞’的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後的一株‘花’樹。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樹,雖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葉纖細柔美,最奇異的是那些枝葉都閉合了起來,枝條也在雨中緊緊糾纏就彷彿一個遇到風雨的麗人、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滿樹繁‘花’紅紅白白,可不知爲何枝葉卻有些萎黃。

“紫檀夫人,我們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來,看見夫人這樣在風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捱罵了。”見‘女’子柔順的聽任自己將衣服給她加上,黃衫丫鬟蘭兒進一步勸說,一邊將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那個被稱爲“紫檀夫人”的‘女’子並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說了什麼話,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歡樹。

雨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裡,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彷彿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過是‘春’暮夏初,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蘭兒見貴夫人不肯動身,無奈的嘆氣,繼續勸:“夫人,雨下的大了。我們回去歇息,好麼?”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夫人……回去罷。等一會兒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過來呢唉,天氣變得快,不知道白姑娘還來不來了。”蘭兒低聲勸着,扶住麗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來,輕的宛如一片葉子。

蘭兒扶着她起身,輕輕道:“我們回房去歇息,風雨這麼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語未畢,只聽嗑啦啦一聲響,天地一片雪亮,驚雷閃電便‘交’織成了一片。

蘭兒不自禁的嚇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時,忽然發現癡癡呆呆的紫檀已經不在她身側,居然不知何時一個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點,然後似乎有知覺般的,緩緩擡頭,看向庭院裡面那棵金合歡樹。

雪亮的閃電一個接着一個地劈下來,宛如刺刀一次次砍開黑幕。雨驀然間下得非常大,噼裡啪啦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閃電下,天地間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簾阻擋住了一切視線。

然而,但是在閃電照亮廊下的剎那間,丫鬟驚恐地看到,夫人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診斷爲患了失心瘋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可就在方纔那個剎那,雪亮的電光映照下,貼身丫鬟蘭兒看見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臉上、閃過極爲可怖的神‘色’!

彷彿無風自動,那件一抖珠的披風從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來。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間,說不出的恐懼抓住了蘭兒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脫口驚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聲來,紫檀夫人陡然間抱住了自己的頭,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而瘋狂。

“夫人!夫人!”蘭兒驚懼‘交’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態的尖叫着、將頭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卻發出令人可怖的光芒,驚慄而瘋狂。丫鬟驚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纔好,想過去抱住夫人,但是心裡又有些害怕。

今日雲少爺帶了池硯出去辦事,怕是要半夜纔回然而夫人無端端的發起病來,如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雨下得很大,風也在呼嘯着,暗夜裡,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閃電不時的從天幕中劈下來,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點四濺開來,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歡‘花’。

然而,紫檀夫人卻對着外面的雨簾和閃電驚叫起來,失控般的抱住頭,一連聲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蘭兒踏上一步,然而看見夫人的眼神,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一連後退了三步。

“鐸鐸,鐸鐸。”雨夜中,忽然傳來了清晰的叩‘門’聲。

“誰…誰?”蘭兒心裡一冷,顫聲問。

敲‘門’聲是從庭院的偏‘門’上傳來的這麼晚了,是誰大風大雨的還過來?雲少爺此時大約回不來,即使回來也,也不會走偏‘門’是誰,在敲‘門’?

“鐸鐸,鐸鐸。”叩‘門’聲再度響起,不徐不緩。一個聲音清凌凌的:“是我,白螺。蘭兒姑娘麼?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過來了。”

“白姑娘……”蘭兒驀的舒了一口氣,記了起來,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衝到側‘門’邊,一把拉開了‘門’閂,“夫人、夫人她今天……”

黃衫丫鬟驚懼‘交’加的神‘色’顯然引起了‘門’外來訪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進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傘,雨水從傘上急急流下,在青磚地上蜿蜒,如一條小蛇般遊走。

“紫夫人怎麼了?”一進‘門’就聽到了可怖的尖叫聲,雷電隆隆之中,白螺脫口問來開‘門’的丫鬟,一邊將帶來的東西往遊廊椅子上一擱,疾步走了過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過來,只是自顧自的一聲聲尖叫,崩潰般的用頭撞擊着柱子,滿額的血,閃電瞬忽照亮她的臉,淒厲可怖。

“紫夫人,鎮靜一點!鎮靜一點!”在紫檀將頭再度撞向柱子時,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麗人的肩,只是往對方臉上一望,便立時回頭對蘭兒道,“去!快去拿一些酒來!快去!”

蘭兒此時方纔得了主意,連忙點頭,拔‘腿’往廚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掙扎,然而纖弱的身子卻在白螺的腕下動彈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疊聲的尖叫着,發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來了!”蘭兒提着裙子從廊上跑回來,手裡拿着一瓶開封過的酒,“只有這一瓶雄黃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騰出手,用力壓住紫檀夫人的雙肩,制止她的瘋狂舉動,對着旁邊的丫鬟沉聲喝道:“給她喝!給她灌一點酒下去。快!”

蘭兒遲疑了一下,但是依舊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簾,嘴裡依舊是一聲聲的叫着,眼神瘋狂‘激’烈。蘭兒將酒對準她張開的‘脣’灌了下去,尖叫聲停止了,紫檀夫人劇烈咳嗽起來,身子掙扎着,頭扭來扭去的,拒絕喝酒。

然而白螺秀氣的手卻彷彿有驚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雙肩。蘭兒和她齊心協力,終於讓夫人喝下酒去雖然紫檀夫人嗆住了一會兒,又吐出了一些。然而,無論如何,她那駭人的驚叫終於是止住了。

雄黃酒顯然發揮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臉上泛起了紅暈,在閃電下,眼神茫茫然,卻不再有那樣‘激’烈可怖的舉動,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天呀……”蘭兒這才鬆弛下來,一鬆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聲掉在廊道上,摔成數瓣,她癱坐在椅子上,外面飛濺的雨水濡溼她的長髮,她帶着哭音尖聲問,“夫人瘋了嗎?她、她這些年一直安安靜靜的今天瘋了麼?天呀,夫人瘋了!‘花’開了,夫人也瘋了!”

“閉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發作嗎?”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厲聲喝止。蘭兒一驚住了口,然而許久,才顫抖着過來,拿出手絹,替紫檀夫人擦去額上血跡,低聲問:“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麼了?”

“歇斯底里。”白螺接過手巾,小心的放開紫檀的雙肩,看到她安靜下來不再‘亂’動,才鬆手開始爲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瘋的人如果受到強烈刺‘激’,崩潰就會這樣剛纔夫人看見了什麼?”

蘭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訥訥:“沒有啊……什麼都沒有。夫人在這裡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可能……對,可能方纔雷電‘交’加,嚇到了夫人吧。”

白螺靜靜聽着,一邊用手巾給紫檀夫人擦着臉,一邊搖頭:“這三年來,難道每次有雷電,夫人都會這樣麼?”

蘭兒又怔了一下,搖搖頭,一臉的疑‘惑’。想說什麼,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臉,輕輕擦着,忽然間,感覺手掌下的臉一動,彷彿有什麼熱而‘潮’溼的東西涌出。她連忙拿開手巾,驚訝的看見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張臉上不再是沒有任何表情,麗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簾,雙肩劇烈抖動着,‘抽’泣起來。白螺和蘭兒順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裡面,‘花’木在暴雨中搖晃着,沒有一絲異常。豆大的雨點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頭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額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間安靜的夫人動了起來,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麼了?紫夫人,怎麼了?”白螺輕輕問,卻不推開她,轉頭對蘭兒道,“去再找找,看看還有酒麼?”蘭兒有些爲難,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跑了開去。

剎那,庭院裡只有呼嘯的風雨聲,還有‘女’子斷斷續續的嗚咽。

白螺看向那個庭院,風雨中黃葉片片飄落,‘混’着殘‘花’那是紅‘色’的金合歡。她眼睛裡面忽然亮了一下。輕輕的垂手,撫摩着懷裡崩潰了‘女’病人。

閃電一道道掠過,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裡。

“雨……合歡……血。”陡然間,微弱的,白螺聽到懷中‘女’子說了一句,她心裡一驚,低頭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卻依舊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覺得到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着,緊緊抱住她,手指顫顫的擡起,指着外面的雨簾:“血、血……”

她順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過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濺起的雨點,飄落的合歡‘花’,還有枯黃的樹葉沒有血……哪裡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顫抖着抱緊了她,白螺低下頭,只看見那張一直空白的臉上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她只是擡起頭,神情潰散,“都是血啊。”

沒有等白螺回味從眼前的景象中過什麼來,蘭兒已經急匆匆地跑了回來:“白姑娘,真的沒有其他的酒了,怎麼辦?”然而,一看到夫人這樣子的喃喃自語,丫鬟眼神微微變了一下,連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風這麼大,夫人小心受涼。”蘭兒抖開方纔滑落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裹住了紫檀夫人,關切的說。

紫檀夫人掙扎了一下,然而彷彿懼怕什麼似的,又安靜了下來,恢復了臉上那種茫然的表情,癡癡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氣這麼壞!倒是不敢多耽誤白姑娘了。”蘭兒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靜地靠回了椅子裡,這個丫鬟顯然也重新沉住了氣,微笑着客氣,卻隱隱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尋味的看了看蘭兒,然而這個黃衣丫頭居然懂得掩飾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頭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銳的眼睛接觸。

“那麼,我便先告辭了”然而,雖然這樣微微欠身站了起來,白螺卻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蘭兒怔了一下,馬上會意過來:“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資過來。”

她身邊沒有帶銀兩,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頭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麼,一邊走一邊卻是不停地回頭看着廊道下坐着發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蘭兒終於進了房,迅速低聲問:“紫夫人,你要說什麼?快說。”

“雨…合歡”紫檀夫人眼睛緩緩凝聚起來,似乎費了無數的努力才說出那一幾個字纖細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幾乎撕破,她眼神依舊飄忽不定,彷彿難以從恐懼和驚慌中緩過來,“你看、你看‘花’開了!”

白螺有些驚詫的順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樹,而徑自指向雨絲飄飛的半空中。那裡,絲雨‘蒙’‘蒙’,有合歡淡紅‘色’的殘‘花’合着萎黃的葉子飄落。‘色’。‘女’QQ:3020601

“‘花’開了!”紫檀夫人的聲音生硬而顫抖,小小的,細細的,帶着說不出的恐懼,“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個廊下的散水,雨水從檐下飛瀉。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撿起了一片‘花’葉,放在手心看了看,臉‘色’微微一怔。剛想問,忽然間,她看見那個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過她肩膀,看着廊道後面,陡然凝固瞭然後,重新恢復成了空白。

白螺沒有回頭,然而,瞬間她的眼底卻閃過了平日完全沒有的鋒銳亮光!

“唉唉……紫兒我回來了。”在白螺暗自握緊手指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男子沉厚的聲音,微笑,“白姑娘,這麼大的雨也要你送‘花’來,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舊空空‘蕩’‘蕩’,彷彿什麼都看不見然而,白螺在站起身離開這個陷入癡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覺察地迅速探出,飛快翻動了一下那件雪青刻絲的披風,看了一眼裡子、眼睛驀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吸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子,回頭:“雲公子多慮了白螺本就是賣‘花’爲生的,一點風雨算得了什麼。”

“哦?一個‘女’人家憑雙手吃飯、姑娘端的是個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對她微笑,身後跟着青衣短裝的書童。顯然是剛剛從外面冒雨回來,大雨濡溼了衣袂。

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臨安城裡有名的佳公子云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雖然是幾年前入贅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後不久就過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瘋……換了別人,恐怕早就停妻再娶、另結新歡了,偏偏雲浣白卻依舊對妻子體貼入微,甚至從來不出入秦樓楚館,端的是行止有方。

“白姑娘,你的‘花’錢久等了。”蘭兒此時忙忙的從房中奔出來,看見公子已經回來,不由怔了一下,連忙斂襟萬福,“公子。”

“那麼晚了池硯,你送白姑娘上路吧。”雲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對着書童微微點頭吩咐,眼神閃爍。青衣童子點頭,手上琉璃燈也沒有放下,就上來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硯邁開步來,臨走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裹着那個嬌小的身體,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洞’‘洞’的一片。

“啪!”童子帶着客人離去,溫文爾雅的雲公子忽然揚手,重重扇了蘭兒一個耳光!

“廢物!讓你好好看着夫人,怎麼能留下外人單獨和她相處!”惡狠狠的,雲浣白一掌把蘭兒嘴角打出了血絲,“你看你,又給我捅了簍子!”

“公子……”蘭兒一個踉蹌跌倒在紫檀夫人身邊地上,然而夫人眼神絲毫未變,只是癡癡呆呆的盯着雨簾。蘭兒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細聲分辯:“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發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發狂?”雲浣白怔了怔,仔細盯着妻子的臉,然而那白‘玉’般的臉頰上依舊木無表情他順着妻子的視線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歡‘花’葉,發現‘花’葉有些萎黃,忽然間臉‘色’一變。

“糟了……雷雨可能把鎮住它們的封印給衝散了。”雲浣白喃喃自語了一句。

“等一下,這個路不對。”

琉璃燈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輕巧,執燈引路。然而,撐着傘在後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間頓住了腳步,冷冷出聲:“這不是迴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綿密的居然擋住了視線,三尺之外的東西都被模糊,四周看過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

那裡,躺着一片有些萎黃的金合歡葉子。‘色’。‘女’QQ:3020601

“你要帶我去哪裡?我們到現在還沒出側‘門’對吧!”白螺看着池硯,冷冷笑了起來,“你一直走,卻仍是把我困在庭院裡,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燈昏黃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臉,少年稚氣的臉上‘陰’暗凹凸,陡然間有難以形容的詭異:“公子讓我送你上路……上黃泉路!”

話音一落,池硯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煙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盞琉璃燈卻彷彿被看不見的手執着,飄飄‘蕩’‘蕩’、飄飄‘蕩’‘蕩’,徑自對着她飄過來。詭異而神秘。

“妖孽!”白螺臉‘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傘、倒轉傘柄狠狠對着飄過來的琉璃燈擊過去!

“乒”的一聲,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濺開來。

“呀。”空氣中,池硯的聲音細細響起,脫口痛呼,卻不知何處,“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誰?……”

“不知好歹的妖孽!還不退避。”白螺收傘,冷笑,發現原來那些雨絲根本落不下來,只是彷彿被凝固住了那樣,一絲絲如柵欄般阻擋在前方。

池硯的聲音低下去了,彷彿受了什麼重傷,無法出聲。

然而,白螺的臉‘色’卻又是一變因爲她聽到了另一個聲音緩緩響起:

“看來,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難得難得,居然謫入凡塵?”

雲浣白!

白螺聽得這句話,一直冷漠的臉上陡然也是一陣震動,忽然擡首,喝問:“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還敢施用術法!”

“我當然敢……”雲浣白的聲音悠然傳來,帶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沒猜錯,謫入凡塵之人術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來罷!”

他聲音一落,忽然間,那些飛濺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從地上緩緩浮上來,每一片都泛出奇異的柔光。每一點柔光裡,居然映出了一張黯慘慘的臉!

死靈……那每一點光裡,都拘禁着一個死靈!

白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倒退一步,然而背後卻碰上了什麼柵欄那些凝固的雨絲,居然化成了阻攔她腳步的牢籠……這種‘陰’毒詭異的術法……是?

那些死靈在緩緩地飄近,無數雙手伸了過來,想抓住她

白螺脫口驚呼了一聲,在那些木無表情‘逼’近的死靈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臉!

“嘶!”

陡然間,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劃落。

半圓形的展開,齊齊截斷那些凝固的雨絲,‘逼’得死靈嘶叫着退開!

“螺兒退開!”一劍‘逼’退兇靈,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將白螺扯到了身後,“這是鎮魂術!苗疆的鎮魂邪法……快退開。”

“湛瀘!”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趕來的人,脫口喚。

黑衣的湛瀘不再說話,雙指一點、手中黑‘色’的長劍如同蛟龍一般自動飛入雨夜,茫茫中,陡然聽到一聲淒厲地慘呼。那是雲浣白的聲音。

那一劍闢開雨幕,忽然間,凝固的雨絲就重新開始洶涌落下。

然而,那卻是血紅‘色’的雨。

周圍白茫茫的雨氣陡然消失,四圍顯‘露’出來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發現自己真的沒有走出那個院子,正站在‘花’間出神。

“螺兒,你差點嚇到我。”劍的光芒一旋,重新躍入湛瀘手中,黑衣黑劍的青年嘆息,“你謫入世間、法力尚淺,居然就碰到了這般邪鬼虧得雪兒見你長久不回,帶着我來找你……”

他話音未落,轟隆一聲響,黑壓壓的影子傾斜、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雨中倒下。

白螺微微一驚,擡頭看去

原來,方纔湛瀘那一劍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歡樹。

然而樹一倒下來,滿樹的紅白‘花’兒就有如雨般飄落,在半空中紛紛散開,化作了血。

那血紅‘色’的雨、便是由此而來。

而樹身上的斷口處、宛如人被斬首,殷紅‘色’的血不停地流出來。更加可怖的是、樹下的土壤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翻騰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邪鬼們要出來?”湛瀘不等土下那些東西掙扎出來,從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鏡子閃爍着光華,照住了金合歡的樹根部位。右手摺了一根竹紙,連連破土劃了幾個符號,繞樹一圈。

“嘶啦啦……”陡然間,風雨裡傳來一聲奇異的嘶喊。

合歡樹騰起了一股白煙,煙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卻在鏡光中淡淡消失在雨簾。

“啊,他死了?”雨還在繼續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見青石上雲浣白那身首分離的屍體,那裡,斷開的腔子中、卻居然沒有流出一滴血。

“用合歡木養鬼的術法被破了,他當然只有神形俱滅。”湛瀘看了一眼屍體,將手心鏡子轉過來照住,宛如鏹水澆下,屍體居然緩緩融化,“那兩個小童‘侍’‘女’大約修行遠不如他,被我的劍一劈、連個實形都留不下來了。”

“其實我看到合歡樹的葉子在這個季節就萎黃,就覺得一點不對頭……”白螺嘆了口氣,從袖中拿出那片‘花’葉,“不過,真的是修爲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爲邪氣出土上侵。”

“也怪當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後朝廷昏庸、忠良之氣被‘奸’佞所迫,所以才讓這等邪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瀘點頭,看着雲浣白的屍體最後一根頭髮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氣塞於九州,又如何會有這等事情。”

白螺將手中‘花’葉扔掉,轉頭看着廊下依舊癡呆坐着的紫檀夫人

方纔那般詭異淒厲的場景、居然對她沒絲毫影響,那個披着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的‘女’子,依舊呆呆的看着雨簾,彷彿只留了一個空殼子。

“紫檀夫人還有救麼?”白螺嘆了口氣,問湛瀘,“似乎她也是被攝了魂魄、壓入‘花’樹底下了吧?”

湛瀘走過去,看了一眼癡呆的‘女’子,頓了頓,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處,微笑:“似乎還有救,她生魂方纔未曾泯滅、只是無法進入軀殼而已。”

他回過頭,用鏡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

那裡,隱約有一個‘女’子站在假山後,半低着頭,黑髮紫衣。

“對了,我忘了她過不來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開那件披風素白‘色’的裡子上,赫然有着一個暗褐‘色’的符咒標記!彷彿是有誰沾了血,畫上了這個詭異的記號。

“我想方家兩老都是被害死的,變成死靈鎮入了合歡樹底朝開夜闔的樹,到了晚間就會閉合壓住那些死靈不讓他們逃逸……”白螺看着那個符咒,點頭嘆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氣很足,雲浣白一時怕困不住她,才設了符咒鎮壓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滅,掙扎着冒出來向我求援……”

一邊說着,她一邊動手解開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風。

披風一落地,白螺耳邊彷彿有清風吹過,陡然間,紫檀夫人的眼珠就開始轉了起來,一眼看到了身邊的白衣‘女’子,顫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看鬼故事QQ:3030004

“別怕、別怕……”白螺嘆息着,拍拍她單薄的肩背,“都沒事了,那個傢伙再也不會纏着你了別怕。”

紫檀夫人臉‘色’蒼白,接二連三的發問,語無倫次:“他死了?雲郎……那個妖怪他死了麼?那蘭兒是個骷髏!你不知道……多可怕,一個骷髏整天看着我!爹孃……爹孃……”

喃喃自語着,回覆神志的‘女’子顫抖着,抱住自己雙肩,慟哭起來:“爹孃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殺的!樹底下……那棵樹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

白螺嘆了口氣,看來,此刻歇斯底里的她、纔是需要灌一瓶雄黃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煩了……”看着遠處下人耳房裡面似乎有了動靜,湛瀘提醒了一句,“這事兒說不清。”

“嗯。”白螺掰開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這個可憐的‘女’子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再度嘆氣,“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鎮定下來的確太可怕了一些,對於一個‘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後也會被嚇瘋掉。”

天水巷的‘花’鋪中,木葉婆娑,白鸚鵡在‘花’間垂頭小憩。

“螺兒,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見長進。”黑衣黑劍的湛瀘皺眉,看看‘花’間忙碌的白衣‘女’子,“還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爲玄冥的事情,難道吃的苦頭還不夠?”

白螺擡起頭來,看着他放在‘牀’前小几上的長劍這把長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

千年之前,鑄劍大師歐冶子鑄成此劍時,不禁撫劍淚落,因爲他終於圓了自己畢生的夢想:鑄出一把無堅不摧而又不帶絲毫殺氣的兵器。

千年之間,這把神兵流轉世上,經歷無數坎坷滄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滅的魂魄。

“湛瀘,你是一把劍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許能冷定如鐵。”白螺低頭剪着‘花’木,忽然手頓了一下,微微苦笑搖頭,“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湛瀘:湛湛然而黑‘色’也。‘色’。‘女’QQ:3020601

他就是上蒼一隻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來注視着君王、諸侯的一舉一動。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君無道,劍飛棄,國破敗。

如今、宋代趙氏王氣衰竭,偏安一隅卻依然不思治國圖強,‘奸’相當道忠良死難,湛瀘他……也是要離開這裡、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請你還是回去告訴師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謫入紅塵,無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墜淚痣盈盈,“碧落宮裡的百‘花’……還請早日換個司‘花’‘女’史罷。”

湛瀘走過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襯映,鮮明無比。

“你師父青帝一直掛念你……不知道你在下邊如何。”他張開手,手心那面小鏡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鏡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東西,“這個,是他託我帶給你的。”

“‘花’鏡?”白螺一驚,纔看清了鏡子上的‘花’紋,脫口驚詫。

她忍不住伸手觸‘摸’那面奇異的小鏡子,然而那面青銅鏡彷彿有知覺一般,忽地從湛瀘手心躍起,自動落入她手中,光芒閃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臉。

“你看,它終於找到舊主人了。”湛瀘微笑起來,看着白螺將那面小鏡子收入袖中,許久,微微嘆息,“我也要走了紅塵滾滾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晝重新降臨的時候,臨安城中,街頭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條談資:

昨夜或許是風雨太大,居然將武林‘門’附近大戶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歡樹颳倒了,樹下‘露’出了兩具森森骸骨衣飾尚未全部腐爛、依然還能辨出是五年前過世的方家兩老。

明明已經是出殯風光大葬的兩老,屍體爲何會在庭院樹下?

來收斂骨殖的人有些經驗,撿起酥黑的骨頭,說了一句:“不對,看來是被蠱毒死的。”

此語一出。一時間上下譁然,甚至驚動了官府來訊問。可憐方紫檀小姐此時已經被嚇得神志不清,只是一疊聲的哭泣尖叫,見人就打,問不出半句話。

最後,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個同時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雲浣白身上

大家越想越覺得這個外地來的讀書人似乎不對勁,他的來歷、他的身世,居然從來沒有人想起要仔細留心問一下。多年來他深居簡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爲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爲什麼偏偏在出事的時候就不見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處貼榜文,通緝這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然而卻遍尋不見。

上下都在喧鬧着,‘亂’成一團。

誰也沒有注意到、小院深處那株被攔腰截斷的合歡樹,竟然依舊在斜風細雨中,悄悄然的‘抽’出一枝嫩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