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到底是什麼蠱惑了你?!”
王座之下,羅列王子激烈地質問着,他渾身都在緊繃,拼了命地問出這一句話。
努米爾達王從未見過長子的這副面目。
那是如此執着。
好像他必須要得到一個答案,他必須要知道,到底是什麼蠱惑了自己。
是啊…
到底是什麼蠱惑了我?
以至於我犯下了如此多的過錯。
努米爾達王的眼眸裡涌上了深深的疲憊。
此刻,他同樣困惑不解,同樣爲此迷茫。
“到底是什麼…”
他低聲喃喃,彷彿奄奄一息。
努米爾達王回憶着過往的種種。
他因爲一時的憤怒刺殺了獨角鯨王,他做好了迎接死刑的準備,並對邏各斯人們的呼聲毫不在意,可到後面,隨着人們一遍又一遍地稱呼自己爲戴爾圖良,自己慢慢覺得,或許他們纔是對的。
而在最後,死的是他的父親,而他被放逐了,帶領着他的族人們來到了這片土地之上。
“王啊,你是如此賢明,如此智慧,爲什麼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羅列追問着,渴望得到一個答案。
邏各斯人的呼聲歌頌着他們的王,聖君之名籠罩大地,族人們仰望王座,領受了使命的王,那宏偉的智慧早已勝過了過往的所有智者。
努米爾達倚靠着王座,徘徊在沉思中。
自己明明早已要迎接死亡,可最後卻登上了王座。
自己是如此察明聰慧,即便是在牢獄之中,也自認洞察了真相…可最後呢…
爲什麼…自己會選擇了相信族人們的話,爲什麼…自己認爲他們是對的,自己認爲自己真的是另一位戴爾圖良?
歸根結底,智慧之人,往往會自命不凡。
“多有智慧,所以便多有愚昧…”
努米爾達繃緊全身,在沉思中發現了什麼。
他的神情僵住了,好像觸碰到了真正的答案。
“原來…
是我自己蠱惑了自己!”
那答案在內心深處,此刻緩緩浮出,那蒼老的心臟在激顫。
王座上,一言不發的努米爾達王抖如篩糠,臉上滿是苦笑,面容掙扎而痛苦,眼眸裡卻流露出真相大白的解脫。
答案是如此簡單,不是嗎?
努米爾達王緩緩平靜下來,看向了面前的羅列。
羅列定住了,他不敢相信努米爾達王的話語,整個人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他懷疑自己聽錯,是的,自己肯定聽錯了。
真相不會如此殘酷,不是嗎?
“羅列,我的長子,”
“就是如此…除了我自己以外,什麼都沒有…”
努米爾達王的嗓音平淡了下來,他彷彿看透了一切。
羅列的呼吸兀然滯澀了,黑煙瀰漫着,他瞪大了眼睛,父親的身影此刻是如此朦朧…
鮫人泊翰也同樣如此反應,他呆楞着,久久都不能回過神來。
沒人注意火焰已經愈燒愈旺,正在將整個王宮吞沒。
“不,這不可能!”
羅列王子聲音嘶啞地說道,
“我的父王,
你是聖君,你是領受使命的人…”
“你是另一位戴爾圖良!”
邏各斯的聖君怎麼會自己蠱惑自己?
看着面前逐漸崩潰的長子,努米爾達已經已經平靜下來,他嗓音虛弱,輕聲敘述道:
“這裡有一段歷史…
過去,有一個王子,因爲仇恨而刺殺了獨角鯨王。
他讓手足分崩離析,努斯王國陷入分裂的動亂。
可他的族人們卻覺得,他是因神的意思而行事,神賦予了他使命,讓他作新的王。
於是,
努斯將他放逐,如同將罪惡放逐。
人們卻仍然追隨於他,擁戴於他,相信他是另一位戴爾圖良,而連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身負使命。”
火焰不再燃燒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而是在王宮中四處燃燒,只是王宮中的三人已經無暇顧及。
而努米爾達王看着愈演愈烈的大火,平緩道:
“在這段歷史裡,沒有神的使命,也沒有天使的指引,
有的…只是一個利慾薰心的人,一個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人。
他不是戴爾圖良,他是努米爾達,是放逐者。”
羅列王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親,面色白得可怕,拼命地想將這些話語都丟出腦海。
有一種信仰在逐漸崩塌……
什麼東西在破碎,那聲音刺耳極了。
一旁的鮫人泊翰也同樣如此,他瞪大眼睛,這麼多年過去了,連最懷疑努米爾達的他也深信那位王者身負使命,可到頭來卻聽到了這樣顛覆的話語。
“不…這不是真的……”
羅列王子失神道。
努米爾達王凝望着自己的長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低下頭,撫摸着懷中的毒蛇。那條毒蛇倚靠在王的懷裡,警惕地盯着王座下的二人,露出了獠牙。
努米爾達王緩緩講述起另一個故事。
“而在另一段歷史裡…
努米爾達以神的意思行事,他是另一位戴爾圖良。
他帶領着族人們離開了逐漸腐朽的王國,於夢中得到了指引,領受神的使命,來到這土地之上,作邏各斯的王。
那遼闊的草原是考驗,貧瘠的土地是試煉…神在等候他成就使命,到那時,應許的膏腴便到來了。
可他被蠱惑了。”
羅列此刻慢慢擡起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王子的大腦裡一片空白。
他看見,自己的父親溫柔地笑着,彷彿在撫平自己的傷口、寬慰自己那般。
“他被一條毒蛇蠱惑了。
那條毒蛇緊追不捨,不斷誘惑着他,致使他自命不凡,失去了對神的謙卑。
他原以爲能以賢明和智慧欺瞞神靈,
可他不過是人,不明白神始終都注目着他,連他每一根頭髮都數清了。”
順着父親的話語,羅列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毒蛇之上,他的信仰止住了崩塌的腳步,而且在緩緩修補。
“哪一段…哪一段…歷史纔是真相?”
羅列王子愣愣地問道。
父親的身影在濃煙漸漸模糊不清,慢慢地,他只能聽到那夾雜着火焰的聲音。
“重要的不是真相。”
努米爾達以一種超然的平和道:
“也不是你相信哪一段,而是你選擇哪一段…
你究竟要從我這裡選擇哪一個答案,你要將怎樣的歷史講述給我們的族人?
我的孩子,這王座是你的。”
羅列王子不知所言,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
火越來越大了。
努米爾達看向另一旁的泊翰,出聲問道:
“那麼,泊翰,
你會記述怎樣的歷史?”
泊翰顫抖着,以最大的力氣道:
“我要記述真相,我唯有記述真相!”
話音落下之後。
火焰已經燒到了王座之後,努米爾達王懷抱着毒蛇,慢慢從王座上站起,他的長子仍然滯澀着,一動也不動。
他了解他的孩子,從後者的猶豫之中,他明白,自己的長子已經做出了選擇。
努米爾達王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疲憊。
熊熊大火宛如地獄之焰般,毒蛇不安地吐着信子,而努米爾達王在火焰面前跪了下來。
他終於看清了這一切,也失去了自己擁有的一切。
努米爾達卸下王冠,雙手合十,低垂頭顱,
他低聲吟誦禱詞,繼續完成這場偉大的祭祀,
“神,讚美你,
讚美你賜予我的生命。
神…我乞求你的寬恕……”
在這之後,火焰將他吞沒了,乞求膏腴的祭祀結束了,努米爾達王獻上了最後的祭品——他的生命。
…………………………………
雲海之上,席勒思與麥思亞見證了這羣放逐者們的歷史。
他們親眼看着努米爾達王走入火中自盡,而傾聽歷史的兩個人也要做出最後的選擇。
泊翰選擇了離去。
他將第一段歷史牢牢記在腦海裡頭,在海邊跳入水中,蒼老的軀體在波濤下穿梭,朝着遙遠的故鄉而去。
“我要將真相帶出這裡。”
臨行前,他對羅列如此說道。
努米爾達王死後,深得其信任的大祭司爲羅列王子辯護,他拿出了努米爾達王數年前寫好的遺囑,讓羅列王子繼承王位。
而那一場逼宮發生在深夜,絕大多數邏各斯人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而作爲繼承人的羅列王子並沒有被判處弒父的罪名,他繼承了他父親的位子。
整個王國陷入到漫長的悲痛之中,人們匍匐在地,成千上萬人的哭泣響徹了幾乎整片天穹,連大天使麥思亞都不禁爲他們所感傷。
聖君死了。
他們所崇敬乃至信仰的聖君死了,對他們而言,如同天塌了下來。
聖君最終沒能完成神的使命,他們永遠都得不到應許的膏腴了。
羅列王子,或者說羅列王,
他在衆人們的哀傷之中登基,在登基之日時,整個人仍沉浸在那夜的震懾之中。
衆目都望着他,那數以萬計的目光乞求一個答案,爲何他們的聖君未能完成使命,反而迎來了死亡?
“我們的王…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的聖君到底被什麼蠱惑了…以致於淪落到如此結果?”
“接下來,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那重重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拷問,讓登基的羅列王喘不過氣來。
羅列王張了張嘴,渴望告訴他們真相。
可他止住了。
自己要讓族人們掙扎在絕望之中,還是讓族人們懷抱希望?
自己願意接受哪一段歷史?
自己是否要讓族人們聽到信仰崩塌的聲音?
衆人的目光之下,羅列緩緩道:
“有一條毒蛇…
一條…詭計多端的毒蛇,它蠱惑了我們的王…
我的父親幾乎…幾乎就要完成神的使命…我們幾乎就要得到應許的膏腴……”
那衆目之下,
羅列王如此宣告着。
事到如今,我們只能一錯再錯。
因爲我們別無選擇。
那話語落下之後,
衆人們匍匐在地,他們痛哭流涕,悲慟的情緒此刻爆發,浩浩蕩蕩的哀痛淹沒了他們,人們口齒不清、語無倫次地吟誦着句句經文,他們祈禱着,乞求着神的寬恕。
曾經的放逐者們悔不當初,隨着努米爾達王的死,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們永遠都等不到世外桃源了,只能淪陷在這貧瘠土地中,他們懷念着努斯的美好,那裡是多麼平靜、祥和。可過去的已經過去,人總要爲過錯承擔後果。
他們讚頌着努米爾達王的偉大,詛咒着那條蠱惑他的毒蛇,人們一邊流淚一邊祈禱,發誓整個王國日後都要傾聽神的旨意,決不讓這樣的悲劇重現在大地上。
這些邏各斯人覺得…
努米爾達王被蠱惑了,不僅僅是努米爾達王被蠱惑了。
更是整個王國被一條毒蛇蠱惑了!
是我們沒有領會神意!是我們被蠱惑了!
神啊,寬恕我們的王,寬恕我們吧!
雲海之上。
麥思亞已經不忍再看下去,他的手腳顫抖着,嘴脣張開又闔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席勒思自始自終冷眼旁觀這一切。
只見大天使麥思亞猛地回過頭,直直地盯着席勒思,
“告訴我,席勒思,求你告訴我!
你究竟做了什麼?
你在這故事裡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努米爾達口中的使命、天使的指引,還有那條所謂蠱惑的毒蛇……這些線索彷彿與席勒思有着某種聯繫,又彷彿沒有。
席勒思轉頭看向麥思亞,無比認真地給出回答:
“什麼都沒做…
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扮演。”
麥思亞懵然了,他多想質疑席勒思的話,可他找不到任何說謊的痕跡。
“麥思亞,
如我所言,人會自己蠱惑自己。
是人們以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了墮落。”
說完之後,席勒思再度將目光投向了雲海之下,落在了在奔騰的海水中穿梭的泊翰身上。
那是他的試煉者。
他將穿越重洋,將大海彼端的歷史帶回到努斯王國之中,這是他可以付諸一生的使命,也是天使的試煉。
在後世,分裂的兩個王國,將對同一段歷史,有兩本不同的史書。
一本名爲《努米爾達史詩》,另一本名爲《放逐者言》。
《努米爾達史詩》是如此記載,
我們的聖君領受神的使命,他於夢中得了天使的指引,引領我們離開了安寧的努斯,踏上了屬於我們的國。
他在我們的國作邏各斯的王。
然而,
縱使我們的王賢明智慧,卻仍被毒蛇蠱惑,最後沒能通過神的考驗,完成神的使命。
我們讓神失望了。
從此以後,
我們得不到神的膏腴,也等不到世外桃源了……
…………
面對同一段歷史的結局,
《放逐者言》卻如此說:
英明的王,虔敬無暇的王因爲聽信蛇的蠱惑,從而背離了神的道路。就這樣,毒蛇的蠱惑,這首史詩在那羣精靈間流傳開了,並被當作真正的歷史記述了下來。
“毒蛇的蠱惑,讓邏各斯人離開了神的道路,淪落到了風雨飄渺之地。”
在時間的磨礪下,誰都不會知曉,事實會恰恰相反,
邏各斯人的離開,並非因爲毒蛇的蠱惑。
反而是,
正因爲邏各斯人離開了安寧的世外桃源,
所以…才需要一條蠱惑人心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