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蘭在大地上活躍了二十多年之久。
他仍然未曾停下腳步。
那些曾以貝爾凡爲領袖的學者們如今已經迴歸了各自的故鄉,神創道途自此傳播到世界各地,就像是一場席捲天地的風暴,不斷地捲起一重又一重的浪濤。
每當新事物降臨到這世上,便會讓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一旦原有的平衡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摩擦與爭端便會出現。
有些時候,有些人甚至會想,如果新事物不出現該多好。
可世界並非靜止不變,總要有新事物要誕生,人們能做的,只有做好迎接的準備。
神創道途的到來也是這樣的道理。
隨着神創道途的傳播,許多隱藏在事物都在涌動,慾望、貪婪、邪惡等等惡行層出不窮,與此同時,良善、行善、正義等等美德同樣大放光彩,無數人渴望那份打破平衡的力量,又有無數人唯恐避之不及。
西蘭能做的,就是以神的意思行駛,儘量緩解世人們的痛苦。
這二十多年來,他平息了大大小小几十起因神創道途而起的爭戰。
有的,是在戰爭最爲白熱化時雙方停手,而有的,則是防患於未然,在戰爭的火星還未落在地上之時,便迎來熄滅。
在這過程之中,有一兩次的事件讓西蘭印象極深。
其中一次,源自於一個奉真教爲國教的王國。
神創道途一來到那裡,便席捲了王國上下,致使國力大增。
由於國內貴族間封地本就矛盾激烈、彼此錯綜複雜,得到神創道途的力量之後,貴族們便蠢蠢欲動,想要訴諸於武力,爲了緩解矛盾,得到封臣支持,國王決心征服異信者們的土地,開疆拓土,建立豐功偉業。
國王的決策不僅得到了貴族們的支持,更得到了當地教會的背書,該國大主教引經據典,將國王的對外征服描述成正義之舉。
“這是一場正義的事業,殊不知,在那異信者們的土地之上,有多少真教徒遭受迫害,正如歷史上三眼猿人們的迫害。
我們舉起劍盾,乃是以劍對準敵人,以盾捍衛真教徒們的安危。”
大主教如此駁斥反對戰爭的教士們。
連大主教都如此支持戰爭,上行下效之下,當地教會中,再沒有多少教士反對戰爭,在國王的一次貴族會議之中,“以武力支持神的事業!”成爲了最大的口號。
“以武力支持神的事業!”,加上國王的號召與大主教的站臺,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王國的貴族們都再也沒有顧慮,無數人戎裝勒馬,加入到戰爭的籌備之中。
只待旗幟揮舞,人們就要踏上異信者們的土地。
而西蘭,以一位外鄉人的身份出現在這個王國裡。
他是以異信者國王的使者的身份來的,所以一開始,王宮內的人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都將他當作了一位異信者。
國王以使者之禮接待了他,儘管言語輕蔑,但畢竟戰爭還未爆發,還不至於完全撕破臉。
“你爲什麼而來呢?異信者之王的使者,你想要在我們這裡求取到什麼?不會是和平吧?”
王座之上,國王如此問道。
場上的封臣都看向了西蘭,他們對這人的行頭一陣嘀咕,講究的領主們嘲笑西蘭着裝樸素,活像個農奴,尚武的騎士們議論西蘭身形瘦弱,沒有傳說中異族勇士的健壯,忠於教會的貴族和教士們則熱烈地嘲諷着異信者們的神靈。
“我是努卡布盧王的使者,不是異信者之王的使者。”
西蘭糾正道。
在王宮的衆人看來,這就像是一位野蠻人強調自己並不野蠻。
國王笑了笑,問道:
“那有什麼區別嗎?我們所說的異信者之王,指的就是努卡布盧。”
聽到國王的語氣,周圍的封臣們都不禁爲之一笑,他們齊齊望着西蘭,回味着西蘭認真的口吻,笑得更厲害了。
“據我所知,世上沒有一個信仰叫做異信者。
在你們認爲的異信者的土地上,生活着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有的信奉農神、有的信奉四季神、有的信奉酒神,甚至有的信奉死神,當然,還有不少人也一樣遵奉主,也是真教徒,難道伱也要將他們都說成是異信者麼?”
西蘭再度糾正道。
國王對此不屑一顧,他看了一眼大主教,後者馬上開口道:
“我們就是爲了庇護真教徒,爲了讓他們免受異信者們的蹂躪才舉起刀兵。
我們固然知道那些人信奉着各種各樣的神靈,可對於我們來說,他們就是異信者。
而在他們看來,我們真教徒也同樣是異信者,這很公平,不是嗎?”
大主教的解釋得到了衆人的讚許,連國王都不住爲其點頭。
真教徒在其他信仰的信徒們眼中看來也是異信者,所以,真教徒將他們看作異信者,又有什麼錯呢?這公平極了。
西蘭嚴厲地環視王宮一圈,衆人爲之錯愕,而後都笑了,這個異信者有什麼資格以這種眼神掃視我們?
俗話說,當你弱小的時候,連威脅都會讓人都覺得可笑。
幾個貴族甚至不顧儀態的,當場大笑起來,最後慢慢轉過身去,拼命捂住嘴巴。
待場上的笑聲逐漸平息之後,西蘭再度開口道:
“不,這並不公平。”
國王問道:
“這不公平在哪?”
西蘭闔了闔眼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問道:
“我想問你們,真教徒是否將自己的道路當作通往天國之路?”
大主教冷冷掃了他一眼,回答道:
“這是當然,不僅是通往天國之路,還是真理之路。”
西蘭依然闔着眼睛,開口道:
“既然是真理之路,通往天國之路,那麼要做到什麼呢?”
大主教毫不猶豫道:
“公義、行善、敬奉於神。”
大主教知道,那個使者所問的問題,是上萬年前,教會建立之初的教義。
身爲大主教,他自然不會在教義上說謊,即便知道西蘭可能是在勾引自己走入陷阱,可他倒要看看,這個使者想要說些什麼。
“既然要公義,那麼他們以不公平的事待你們,你們就要以不公平的事待他們麼?”
西蘭冷冷反問道,
“這可並非公義。”此話一出,王宮內的衆人都微微錯愕了一下,一些教士摸了摸額頭,而後陷入到思考之中,而一些魯莽的貴族,則憤怒地攥緊了拳頭。
國王也被這話給驚到了,他沒有細想,只是看了大主教一眼。
大主教似乎早有準備,他面不改色道:
“看來你十分了解我們真教的教義,
那麼,不知你是否聽過,‘神非道德,神是荒誕?’”
西蘭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自然聽說過。
於是,大主教繼續道:
“既然如此,
你豈能說,神的公義與你認爲的公義是一個道理呢?”
聽到大主教的話,國王信封地點了點頭,場上的衆人們也從錯愕中緩了過來,有幾位教士長舒一口氣,他們看出了那位使者是有備而來,並以真教的教義來駁斥他們,可他又怎麼比得上浸淫神學多年的大主教呢?
“你說的不錯,神非道德,神是荒誕。”
西蘭點頭道。
此話一出,場上一下便瀰漫起疑惑的氣氛,原因無他,使者的聲音太平靜了,而且並沒有任何的反駁,幾位貴族在想,這位使者竟然沒有駁斥大主教的話,難道他要啞口無言了?
“神的公義與我等認爲的公義確實不是一個道理,”
忽然間,西蘭如此道:
“然而,並非沒有共通之處。”
大主教緊盯着西蘭,眉頭不禁皺了一皺。
王座上的國王,不知爲何,也不由地緊張起來。
西蘭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神的公義是什麼?沒有誰能準確說出來,可這並不代表着,神的公義與我們認爲的公義背道而馳。
爲什麼這麼說?
就拿神的拯救作比方,一個人將平息了災禍,讓另一個人擺脫滅亡,這是我們認爲的拯救不是嗎?
而末日臨頭,神平息了災禍,讓我們擺脫滅亡,毫無疑問,祂拯救了我們。
你們看,二者的拯救是多麼相像,難道你們還能說,神的拯救與我們認爲的拯救背道而馳嗎?
如果真是背道而馳,那麼神應該毀滅我們,並將我們眼中的毀滅,當作‘拯救’。”
西蘭睜開眼睛,話音落下之後,他那目光再一次環視了整個王宮。
不知爲何,衆人的心跳都不約而同地慢了一拍,那位使者像是在審視他們的靈魂一樣。
大主教在最擅長的領域被當衆駁斥,臉色怒得漲紅了,
他怒喝道:
“妖言惑衆,你這狂妄的異信者!”
場上那些快被說服的貴族們,被這一喝給陡然驚醒了,他們一個個憤怒地看着西蘭,恨不得以神的名義把這個使者撕碎。
西蘭卻不屈不撓道:
“怎麼,大主教,你爲何如此憤怒?
難道你真的將神的公義當作與我們背道而馳的東西了?
如此一來,我看你更像是一位異信者。”
大主教怒極了,他幾步走下王座前的臺階,舉起手中的手杖就要打那使者。
可每一下都在就要打到時落空了,那位看似瘦弱的使者,每次都以毫釐之差躲開了一擊又一擊,最後,反倒是大主教被晃倒在地上。
西蘭連忙靠了過去,慢慢將他扶起,還好心地拍走了他衣服上的灰塵。
這副畫面奇妙極了,場上衆人都愣住了,一時間不知說什麼纔好。
大主教喘着粗氣,他抓住手杖的手被制住了,臉色通紅,既憤怒又尷尬。
“陛下,是他有意激怒我!”
大主教轉過頭去,急聲說道:
“他還污衊我們的教義,褻瀆了神!”
國王當即站了起來,他正要藉此機會將那褻瀆的使者趕出門去,以免那人動搖王國的軍心。
他面色不善道:
“異信者,請回吧!如大主教所說,您污衊了我們的教義,褻瀆了神。我同樣爲此動怒,若不是因我們的禮節,您早就被推上絞刑臺了。”
面對國王的憤怒,西蘭卻面不改色道:
“你錯了,尊貴的陛下,我並非異信者,我同樣是受過洗禮的真教徒,如果我不是真教徒,我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教義?又怎麼能夠駁斥大主教?
難道你們覺得,博學多識的大主教會被一位異信者駁斥得啞口無言,要來拳腳相加嗎?”
這句話一下將王宮說得鴉雀無聲,國王懵了,大主教的面色急速發白,一陣陣的憋屈逆流而上,一時之間,他們都陷入到進退兩難的境地。
認爲那位使者並非真教徒的話,那麼被異信者駁斥得打人的大主教就徹底顏面掃地了,可如果認爲那位使者是真教徒的話,他們又沒有理由將他這樣無禮地趕走。
於是,國王只好重新坐了下來。
西蘭這個時候也放開了大主教,他環視衆人,繼續問道:
“你們承認神是萬王之王麼?”
衆人心有不甘,但在這麼多人面前,不好做出褻瀆信仰的舉動,還是點了點頭。
大主教杵着手杖,恨恨地盯着西蘭看。
“既然如此,那麼尊貴的陛下和努卡布盧王就都是祂的臣民了。”
西蘭說道。
沒有人敢否認這番話,因爲一旦否認了這番話,就否認了經文,褻瀆了信仰。
“那麼,難道一位君王願意看到,他的臣民擅自殺死另一位臣民嗎?”
西蘭反問道。
還沒待衆人做出反應,大主教便急忙駁斥道:
“爲了神的事業,我們自然可以這樣做!
難道非得到他們危害神的事業之時,我們纔要動手嗎?他們是神的敵人。”
大主教的話,讓衆人懸起的心稍微放下,是啊,他們是在做正義的事業。
可面對大主教的駁斥,西蘭笑了笑。
看到西蘭的笑容,衆人的心又恐慌地提了起來。
儘管不願承認,可他們的情緒都被這個使者牽動着,彷彿任他擺佈一般。
“神的敵人?
難道你覺得,凡人足以被稱爲神的敵人麼?
不,神沒有敵人。
是你看輕了神的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