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依

此篇上接牧人驅犢、二度交鋒和聖誕望東,你需要先看完它們。

機械生命Moloch !惡食大王Moloch!他的巨顎在撕咬!他的利齒在拉鋸!他將碾碎這個世界!

這段文字在Mary-Ann腦中縈繞着。在她看到的那一刻起,它已經迴響了整整三個小時。雖然她竭盡全力去忘掉它們,但它們依舊會從Mary-Ann的心牆裡見縫插針地滲漏出來。

排異者Moloch,它會吸食嬰兒!

剛纔街邊的那個瘋子就是它。紐約城已經淪陷了。

她擡起頭,望着那圓紅日。

“這鬼天氣,前天還在下雪,現在已經熱的可以穿短褲了。”

“上帝討厭同性戀,”Salah說道,“於是他便操控天氣,降下審判。”

Mary-Ann笑着用手肘推了他一下。

“你這人怪有趣的。”

“我曾經也被人這麼說過,但我覺得那都是在說笑。我是個很無趣的人。我有和你說過我買到了死鸚鵡的故事嘛?我徑直走進那家寵物店,向店員抱怨着對方的不是。這期間我可一點都不有趣。”他的嘴角微微一瞥,眼眉間滿是笑意。

“你怎麼做到直言不諱的?”

“憑我多年的摸爬滾打。“又是一抹微笑。

他們向右拐,沿着小巷走向下一條街。垃圾桶、消防栓、隨意丟棄的垃圾、水坑、牆上的塗鴉等等,充斥着這條小巷。外界的喧鬧,似乎被破碎的水泥牆隔絕;而這小小一方鬧中取靜之地,也因兩雙鞋的踢踏聲而嘈雜了起來。

牆上的塗鴉是一個巨大的“G”,由泡泡糖狀的粉色物質填充而成。在兩人經過這串塗鴉時,它蠕動了起來,順着磚塊流了下來。在這對男女面前10英寸的牆面上鼓起,像一團溼漉漉的唾沫一樣衝出了小巷。它在那兒呆了一會兒,隨後迅速變成了一位年輕男性。他的衣服和頭髮都和塗鴉顏色相同,嘴邊掛着一根菸,還未點着。

“喂喂喂,這是什麼情況?你們不付錢就想進蘇荷後門?夠卑鄙的啊。人可需要有謀生之法,但藝術卻不是果腹之策。我什麼意思,你該明白吧?”

Salah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枚銀製硬幣,甩手扔給了那人。他用手指把硬幣翻了過來,眯縫着眼,咬了一口,就把它扔了回去。

“我們夠酷嘛?”

“並不。”Salah把硬幣放回了口袋。

“很好。管理層一直對我們指手畫腳讓我們對每個進來的人都要作檢查。上個月,一幫子混混把我們這兒掀了個底朝天。那幫子蛇妖和MCD的人就已經夠我們忙的團團轉了,更別提還有你們這些唱詩班的毛頭小子。”他聳了聳肩。“別在這兒聊個沒完了,快進去吧。”

他跳進了水泥牆上的一個粉色水坑中,又黏上了牆。遠處閃過一絲微光,海市蜃樓般的幻象稍縱即逝。Mary-Ann和Salah走到街道盡頭,從後門步入了其中。

剛進入鵝卵石街時,眼花繚亂的色彩、頭暈目眩的光線、震耳欲聾的噪聲,讓人應接不暇。狹窄的聯邦式磚房與堅固的牆面在道路的兩旁一字排開,帶欄杆的陽臺向前延伸。不論是否平整,在每一個能稱之爲平面的地方,都填上了畫作。整條街被壁畫佔滿,有些靈動無比,有些層層疊疊。金屬的、塑料的、木頭的、石頭的雕塑時而站立不動、時而四處奔走、時而翩翩起舞。不論是人還是動物,抑或是作品、形狀,甚至僅僅是素材,都不再被所謂的定義束縛。在這一刻,他們都活出了生命的精彩。音樂無處不在,人們的呼吸中彷彿都帶着音符。銅管樂、爵士樂、椴木吉他、藍調樂以及黑膠唱片的樂聲此起彼伏,共同奏出一曲和諧的樂章。

Mary-Ann儘可能地接受着感官上的層層衝擊。她只來過後門一次,就她現在看到的這些,和她上次所見完全不同。她可以料定,沒有哪兩次會是相同的。每週,這兒的藝術氛圍都截然不同,更別提幾個月後的樣子了。

這條街實在是太窄了,車輛也只能緩緩挪動。路上擠滿了過往的行人,甚至有人騎着熊貓。整隊的壁畫家身着牛仔褲和T恤,渾身沾滿了油漆;雜技演員們則在緊身衣外披上了孔雀羽毛;樂手們留着驚世駭俗的大鬍子,大麻的味道撲面而來,歌聲無孔不入,有些也在他們身上光怪陸離的圖案裡緩緩流淌。一位健碩的龍息少年1出沒其間,他的鬍鬚好似大火肆虐的草原,他的嘴裡不斷吐出綠色的鹿與紫色的虎。火貓追獵着食物,隨後又消散於無形。

兩人接着向前走去,最終停在了一棟磚制結構的窄小建築前。這棟建築沒有一絲塗鴉的痕跡,房前開了一扇綠色的小門。門上的木牌寫着“De Luca兄弟,藝術家。”

門一開,迎客門鈴就響了起來。兩人似乎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兒沒有外面的喧鬧與繽紛。一個安靜的小店面,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整潔的木架上。櫃檯後面坐着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他正用他那大師般穩重的手法繪就着一座聖像。

那位老人擡起頭,看着兩位。

“啊!這就是下一批?給我來四個,我準備好了!”他俯身去往桌子後面,不一會兒,就帶這個紙盒子回來了。

Salah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木製吊墜,三個角十分圓滑,放在手上時很服帖。在它的表面刻印着複雜的紋飾:一行小字在吊墜的一圈整整齊齊地刻印着。

“我可得好好看看。”

“沒問題。”

Mary-Ann漫步在小道上,視線掃過手工雕刻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幾串念珠與聖徒塑像。對於未受訓練的人而言,他們可能不會發現什麼異樣。但Mary-Ann仔細觀察後,找了一些怪異之處:耶穌顯然不可能是白人,而且應當更爲撕裂一些;童貞瑪利亞 不會如此美若天仙;Anthony和Francis身邊陪着的應該是齒輪Kerrin和鋼語者2Opun。Mary-Ann知道許多的人都對這段記錄早已燒燬的事實感到欣喜。破碎與黃銅福音可是教規中的敏感主題。

她接着往後走,最後停在了一幅巨畫面前。金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灑在了深綠色的森林之中。一棵老樹佇立在小溪旁,從它那蜿蜒的根系中就能窺探出它的年長。綿延的根部倚着一塊苔石,上坐女孩一枚,風姿綽約、身靠樹幹、體着鎧甲、滿身血跡、遍佈灰塵、髒亂不堪、昏昏欲睡。她的一隻手擱在一把生鏽的巨劍柄上,後者的尖端深埋在了泥土之下;另一隻手蜷縮於膝蓋,皮膚焦黑,多處開裂,已是朽木枯株。她的臉上滿是傷痕,多處燒傷,灰色的表皮下翻出紅色的肉,臉上的笑容是由半截頭骨與萎縮的皮肉拼湊而成。剩下的半張臉訴說着它曾經的無上年輕與百般細膩,以及它們早已消亡不見的事實。一隻眼睛早已不知去向,另一隻映照着森林的蒼翠欲滴。殘存的頭髮顯出泥濘的棕色,它們被粗暴地削短了。她逗留於此,卻對自己的突兀毫無覺察,臉上只有平靜與安詳。

在這幅畫的旁邊有一張小紙卡,上面用熟練的草書寫着一行小字,“Il Trionfo della Vergine Joan”。

“她和你有點像。”Salah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大概是有那麼點兒,可能是因爲你斜着眼看它。你不過是想給這幅畫硬塞上些象徵色彩罷了。”

“拜託,你能找到這麼合你腳的鞋拔3 嘛?”

鈴響了。Mary-Ann沒管它,接着端詳着這幅作品。她有預存一筆錢,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是它發揮作用的時候了。她的公寓裡有一面牆,上面粉刷着令人反感的慘白,掛上這幅畫鐵定不錯。

“龐然巨物Moloch,即使在混凝土的海洋之中也能來去自如!”

Mary-Ann環顧四周,找尋着說話的人。這次說話的和上次是同一個人。蓬頭垢面,衣冠不整,灰色的鬍鬚異常濃密、臉上的皺紋藏污納垢,菸草早已燻黑了他的牙齒,修修補補的外套上捆着幾個塑料袋。外套裡的T恤也是不堪入目,一條臍帶連接着他與一隻熊貓,後者有一隻X眼。

他還有一條尾巴。就算用最扯淡的方式去思考他到底是什麼……

“這傢伙是個ahwecky4。”Mary說道,“可能是個年邁的格魯烏“P”部門前任官員。”

Salah點點頭。那個乞丐般的人顯然是喝多了,向他們走來的時候也搖搖晃晃的。

“咀嚼者Moloch!啃食者Moloch!Moloch的慾望無窮無盡!”

Mary-Ann腦海裡閃過了種種解釋。他可能是個瘋子,也可能是短暫的精神錯亂,或者只是在演戲罷了。這三種情況似乎都有可能。

“你在試圖和我們交流嘛?”Salah說。

“是的。如果他膽敢輕舉妄動,我就會鬆手。看好你的朋友。”

“沒問題。”

Mary-Ann看着那個男人的眼睛。其中一個顯得無精打采。

“哥們兒,沒必要搞得這麼僵吧?”

“賤人Moloch!猴孫Moloch!”

“不如咱們找個地兒過一夜,吃頓好的。你總不見得和食物過不去吧?”

“生母Moloch!大師Moloch!”

“別這樣,哥們兒。咱們到外面去聊聊。”

“大師Moloch,泰斗Moloch,我現在夠酷了嘛? ”

突然,一隻胳膊向Mary-Ann甩來,手上拿着的小刀閃閃發光,瘋狂從眼神中呼之欲出。

Mary-Ann一把敲開拿着小刀的手,給那人的胃部、胸部和鼻子各來了一拳。後者踉蹌着向後倒去,鼻血滿溢而出。接下來的一拳又一次打在了臉上,把那人打倒在地。

Mary-Ann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嘛?你到底是誰,你爲什麼到這兒來?”

那人咳嗽了一會兒。又稀又黑,好似墨水般的鼻血流了下來。

“寬宏大量Moloch,無限飢餓Moloch。”

他的身體發黑,化作一灘膿水,濺在了地上,隨後便從瓷磚上的水坑裡流走了,身上的衣服則一股腦兒地癱在了地上,

Mary-Ann站起身,手裡還拿着一件爛T恤。

Mary-Ann坐在長凳上,用紙盤託着兩塊芝士披薩。太陽已然下山,但是這在燈火通明的城市中,這顯得微不足道。

在她身旁是兩個紙板箱,裡面裝着的都是巧奪天工的畫作。她必須從中進行取捨。人們熙熙攘攘地往來於披薩餅店門前,汽車呼嘯而過,而她就這樣望着這番景觀。

一串腳步聲偱跡而來,Salah坐在了她身旁。她伸手遞給Salah托盤,而他也拿走了一塊。

他們靜靜地看着人來人往。此時此刻,沉默不語就好似無話不談。他們不再屬於這個紛繁嘈雜的世界。長凳上的一方淨土令人倍感安心。

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它雖然很強硬,卻也很溫柔。Mary-Ann沒有趕走它。最近這個念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空虛依舊佔據着她的內心,但就像她保證的那樣,她在煎熬之中慢慢地爬出了她爲自己掘好的層層地堡。但它不,這個念頭,它希望Mary-Ann可以快點跑出門外,去張開雙臂,去擁抱這個世界,讓她在這艱難困苦的世界摔上幾個跟頭。雖然過程很痛苦,但最後一定碩果累累。

她瞭解這個世界。她知道人們的所作所爲,似乎要用盡畢生所學的骯髒詞語才能形容的了它,而這其中的微光又遠在天邊。

孤身一人,猶如風中殘燭,難以面對黑暗。

“Salah,我們共事多久了?”

“我想想……大概10個月了吧。”

“我總覺得時間過的好慢。”

“確實。”

一輛自行車從面前駛過。

“從派對那天開始,我思考良多。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問你。

Mary-Ann伸出手,搭在了Salah的手上。他是怎樣的表情呢?驚訝?困惑?

她敞開了心門。整個世界都在爲之屏息。她露出了牙齒,但她一點兒也不在乎。

“Salah,你可願與我共結秦晉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