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鍾蜻蜓在大雪中趴了很久,久到超越了人類承受寒冷的極限,久到紛揚大雪將微不足道的她徹底掩埋,直到有馬兒的響鼻聲和聲勢浩大的馬蹄踏雪的抨擊聲將她再次喚醒。

她的身體早已經僵死,卻不知爲何竟詭異的爬了起來,擡起頭遠眺那一片烏壓壓的“黑雲”。

她認得,那是身穿盔甲的將士,是很規整的中原服飾,她是生於平和年代的中國人,儘管很叛逆,但是骨子裡還是對民族有着親切的依偎之情。

所以,她跟了上去。

明明都已經告誡過自己,不論成敗與否,都再不要傻傻的去追逐別人的腳步了,可是她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欠虐體質!

她只是想要找到一個歸屬,只這一個念想,所以任何外力也無法阻礙,她竟然就這樣拖着歪歪斜斜的殘軀跟上了那支裝備精良的軍隊。

發生在這個女孩身上的事,都太過平靜而不尋常了。

“你是何人?”

那是鍾蜻蜓與燕宿的初次見面,她冰冷且富有女性磁性魅力的聲線讓身體超越極限,依靠着執念行動的鐘蜻蜓微微晃動了一下無機質的眼珠。

燕宿騎在披着玄甲的高頭大馬上,垂眼注視着攔在她的隊伍面前,這個奇怪的瘦小女孩兒,注意到她似乎動了動嘴脣,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繼續前進!”不再多看一眼那個不討喜的奇怪女孩,燕宿威聲下令道。

只是馬兒的前蹄纔剛剛踏出半步,就被面前的瘦小女孩兒再一次攔下了。

燕宿目光鋒利的射向鍾蜻蜓,雪域之中大能者首居,奇人異種屢見不鮮,而這個小女孩渾身散發出的氣息卻很令人生厭,陰鬱,詭譎,絕望……更重要的是,還有一股令她感到威脅的氣息。

她很不喜歡。

但是鍾蜻蜓卻緩緩地放下了高舉的雙臂,讓路了。

這讓正在冷靜分析“敵情”的燕宿危險的眯起了凌厲狹長的丹鳳眼,探究的目光注視着鍾蜻蜓,卻在接觸到她那雙令人反感的無機質眸子的時候毫不猶豫的下令快速前進。

可是令她內心震撼的是,那個小女孩居然如鬼魅般不發出一聲一響的緊跟在她的部隊後面,這樣的行動力,搭配着空洞陰戾的雙眼,如果她生在鍾蜻蜓的那個時空,並且看過午夜兇鈴的話,或許就能知道自己這是親切的感受到被惡鬼纏身的滋味了。

葛容兮是燕宿的副將,也是整個玄甲軍女衛營統領,私下裡亦是燕宿的徒弟,相較於燕宿的凌厲孤韌,她更顯得煞冷陰鷙,但卻是她發了罕見的善心,做主將鍾蜻蜓留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葛容兮細長陰冷的雙眼掃過神情木楞的鐘蜻蜓,這個小女孩自那日她出言收留之後便猝然倒下,昏睡了整整五天,醒來時就是這麼一副無魂之態。

“屏丘是金狐經常出沒的地方,普通人鮮有全身而退的,你的身上有很濃郁的金狐草的味道,你,莫不是來自那裡?”

葛容兮今天絕對是除了跟燕宿在一起時外說話最多的一次,鬱悶的是這丫頭居然還不領情,一點反應也不給她。

天可憐見,鍾蜻蜓雖然的確是身體透支,此時腦子也不好使,但是絕對沒有給別人甩臉子的意思,她是真的憋不出話。

她從小在金狐羣里長大,人話沒說多少,金狐特有的呼嚕聲倒是學了個七八分,這突然之間回到卻人羣中,一時還真的說不出人話。

就在葛容兮打算放棄與她的溝通時,鍾蜻蜓忽然開口了。

她“啊嗷”了一聲,比起金狐的吼聲不知遜色了多少,嗓音稚嫩顫抖,宛如一隻剛剛出生的小幼崽,但是葛容兮還是當即作出了判斷。

這孩子,八成是被雪域金狐養大的。

在這亂世之中,人吃人都不稀奇了,被畜生養大的亂世兒女亦不足爲奇,她的師傅不正是被狼叼走後又被能堂上人收養的嗎。

葛容兮不是善人,相反的她是個手段狠辣的女人,或許是因爲自己的過去,她對女性會有着超出一般人的寬容。

也因此她纔會用鐵骨錚錚的軍人之姿去收容一個半路出現的落魄小女孩。

若是她的孩子還活着,估計也這麼大了……

“你是被雪域裡的金狐撫養長大的?……”葛容兮問出之後才發覺不妥,如果她是自小被金狐收養,那麼她的一切習性都該被畜生化了,這話問得她自己都蠢了。

但是很驚奇的是鍾蜻蜓聽得懂她的話。

她看到面部僵硬神色無光的小女孩在努力對她做出表情,雖然她看不出那是個怎樣的表情,但是小女孩仍然努力的想表達自己,小巧的嘴巴迫切的翕動,即便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但葛容兮已經可以推斷出,這小孩估摸着是在三歲之後被金狐收養的,對人類還是有着一定印象的,她能夠與自己溝通。

這個發現令葛容兮莫名的感到愉悅,在整個行軍路途中也多次關照鍾蜻蜓,雖然鍾蜻蜓還是不會說話,但是她很享受與這個小女孩在一起的時光,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原來那份不可思議的心緒是平靜,她自懂事起便失去的平靜內心。

而這份平靜,在剛剛抵達落雁城便被打破。

本來燕宿率領的這一支軍隊是剛剛將妄圖佔領落雁城的洽涼蠻族主力驅逐出境,但是卻沒有想到留守在城中的官員竟然有叛徒,趁着統領帶着多數大將出戰時在背後捅婁子,原本帶着滿身疲憊“回家”的將士,到了家門口才發現後院被捅了。

於是,一支疲憊歸來的軍隊在自己家門口又開展了一場惡戰。

那落雁城頭上俯視邊塞微雪的不是守護漢疆的統領,卻是明明白白的墩肉糙肌的蠻人,他的身後點頭哈腰的不就是官服明朗的漢吏?說來實在諷刺。

然而即便是橫生此劫,作爲第一負責人的燕宿卻仍舊是一副雷打不動的冷肅模樣,但是跟在她身旁的副將是能夠切實的感受到她身上溢出的憤怒和肅殺之氣。

玄甲軍的軍師柯瞿曾說過:燕統領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是最衝動的人,亦是最難擋的敵人,所以她是最適合衝鋒的人選。

最適合的衝鋒人選燕宿,分析清楚了眼下的狀況後,毫不猶豫的先發制人,挪步,搭弦,拉弓,在城頭之人尚未耀武揚威之前便一箭穿透叛徒的心臟。

叛徒,是她最痛恨的!

戰場廝殺,鍾蜻蜓對於人的情緒非常敏感,她看似瑟瑟的躲在葛容兮的懷裡,在葛容兮的情緒開始轉變的下一刻便明瞭事態輕緩,小腦袋裡想着該如何隨時應對突來的短兵流矢,如何在最佳的時機逃脫,將傷害降到最低,而她的依傍就只有眼前這個女人,那麼在無計可施之際,她要如何利用這個女人做替死鬼,等等之類的白眼狼計劃。

她的算盤是打得啪啪響,但是卻忘了葛容兮是一個營的統領,大戰在即,怎麼可能就窩在一個小女孩身邊保護她?

所以當葛容兮忙着扔“飛餅”助燕宿飛入城牆時,鍾蜻蜓一個人站在混戰中傻眼了。

孤立無助之時,一隻鐵鉤飛來,原本是朝着一個看軍服就知道是個軍營上級的將軍去的,但是葛容兮眼疾手快的推了那人一把,於是落了空的鐵鉤爪乘了空暢通無阻的朝着鍾蜻蜓過來了。

鍾蜻蜓從葛容兮撇下她的時候就在發愣,彼時又眼見着一隻泛着微光的鐵龍爪正面朝着自己掠來,更是把她好不容易聚起來的一點思維能力給擊了個粉碎。

“啊…!”

鍾蜻蜓連一聲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完便被一股強力給拽了出去,瘦小的身子重重的撞上城頭,立時沒了意識。

而之後發生了什麼她也完全不知情,就算她有意識也只是徒添哀怨罷了,貌似沒有誰該來救自己吧,她只是這個世界上一粒微不可察的塵埃,還是多餘的那種。

當她意識回籠的時候,恰好一隻“鐵餅”迎面飛了過來,這讓昏死前留下心理陰影的鐘蜻蜓一下子徹底清醒了,心底哀呼:我命休矣!

只是這個念頭都還沒冒完整,就被一個雷電般迅猛的黑色身影掠去心神。

燕宿藉着副將扔出的盾牌做着力點,只聽得皮靴猛踏盾牌的噔鳴聲,眨眼間便飛身至鍾蜻蜓的面前。

她的神情冷冽,兵刃所指的是鍾蜻蜓頭上身後的蠻人首領,銳利迷魅的鳳眸注視着的是敵人,可是當她彷彿冷酷的天神般降臨在鍾蜻蜓的身邊時,身上帶着的殺伐氣息撲打在鍾蜻蜓的臉上,鼻息間彷彿縈繞着這個人的味道。

這樣的距離,鍾蜻蜓甚至可以看到她較之一般人顯得十分明亮淺淡的棕黃色眸子。

跟木籬的很像......

緣分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當它到來的時候,哪怕是素未謀面相隔十里,只遠遠望去的一個身影便叫人淪陷。

它毫不講理。

鍾蜻蜓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交手的,她被吊在城頭上,這城牆上的都是蠻人,燕宿隻身犯險實在太沖動了!

鍾蜻蜓上輩子運氣就不好,雖說來到這個世上,把上一世的自閉陰鬱少帶了點,只是這不太美麗的好運值卻是實實在在的跟過來了。

也不知道是誰的刀砍偏了,一下子落在了吊着鍾蜻蜓的繩子上,鍾蜻蜓只覺得身體陡然失去重心,一顆心也同時驚得快要竄出喉嚨。

她恐!高!的!

在極度的驚恐下,鍾蜻蜓連聲音都發不出,心中的驚懼無法宣泄,她感覺自己的腦子都快像瞬間充氣的氣球,就要爆炸了。

“唰啦”一聲皮革布料快速摩擦牆面的聲音響在頭頂,鍾蜻蜓感覺到身體的失重感陡然消失了,而鼻間也忽然鑽進了一股清冽乾淨的味道。

擡頭望去,燕宿仍然是一副冷肅深沉的表情,她蘊含鋒芒的雙眸仍是直直的盯着城頭上狼狽轉身後又一副小人得志模樣的蠻人首領。

“哈哈哈,都說燕統領爲人重情重義,這身先士卒的精神着實可嘉,可若是爲了不同等價值的人折了自己,那便是愚蠢了!哈哈哈,說到底,不過是感情用事的女人罷了,你們漢人皇帝是無人可用了嗎?連看家的女人都推出來拋頭露面,哈哈哈哈!”

蠻人首領的漢語出乎意料的流利,只是言辭粗劣,此人雖看似虯髯無腦,但眼睛是騙不了人的,至少絕非愚笨之流,那麼故意這麼說,怕是要探探這個女將領的底線了。

然而燕宿的眼睛就像是一個無底洞,她永遠是那一副冷漠肅殺的表情,讓人覺得她在注意着自己,卻又始終入不了她的眼,奇異的被這樣一個看似冷情之人撩撥了心緒。

此時的境地於燕宿很不利,她一手環着鍾蜻蜓,一手抓着被她刺進城牆上的長刀吊掛着,幾乎是將全身的弱點都暴露在敵人的視線中。

燕宿從不是個等待時機的人,她幾乎可以做到用本能去完成生死考驗,這是她自小的必修課。

所以當蠻人首領眼睜睜的看着那個陡然躍起,將手中長刀揮向自己的女人時,他是感到不可理喻的。

那種境地,她一個人,還帶着個累贅,就那樣暴露在敵人的勢力範圍中,誰都知道攀上城牆無異於把自己至於險惡之地,若是就此鬆手,她們至少還有城下的同伴相接應,幾乎有一半平安返回的機率,然而她卻選擇了第一個就該被排除的選項,並且成功了。

手起刀落,蠻人首領銅鈴似的灰黑色眼睛爆睜,整顆頭顱咕嚕嚕的滾下了城頭。

燕宿,是個可怕的冒險者。

作者有話要說:不喜歡寫嚴肅的東西,一點也提不起勁啊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