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聽到辦公室裡鬧出動靜,連忙跑過來,解釋了一番,大家才知道是一場鬧劇。
社長向來是個很惜才的領導,願意相信毛遂自薦的作者多少還是有點東西,隨口道:“趁我們大文豪章守白老師也在這裡,就把年輕人的投稿拿過來給大家都看看吧。”
章守白偷偷嘆了口氣,一絲不情願被李帶看在眼裡。謝思文那邊倒是因禍得福,聽到偶像章守白要看自己的作品,內心期待萬分。
但是章守白剛開口第一句,謝思文心裡就涼了半截。
“狗屁倒竈,一竅不通。”
門口的記憶觀察員李帶也給嚇了一跳。
李帶雖然跟章守白只有一面之緣,但是對後者淡泊一切的性格印象十足深刻,就像是家裡的大伯,屬於那種沒什麼脾氣的溫和長輩。
怎麼年輕的時候,竟然還是個暴躁老哥?
其實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跟十幾年後的文壇元老地位不同,章守白當時正值年輕,發表了成名作《春潮》,創作才能展現無疑。
乃是初出茅廬的文壇新秀。
此時,他開始需要從獨自一人的閉關創作階段走出來,面對媒體,面對組織,面對讀者,意識到身爲作家是身爲公衆人物,需要參與到很多不想參與也得參與的社會活動中。
尤其當他創作的是嚴肅文學,那就更是不得不如此。
彼時,他還沒有習慣這一個又一個關於自己的冗長會議,還抱有那種「我是作者我爲什麼不能只負責寫作,後面交給別人就好」的心理。
眼看一下午的大好寫作時間又被耽誤過去,現在還要礙於面子看這個人的小說,本來就已經夠不爽的了。要是寫得稍微好點也罷,但謝思文的這篇小說,普通讀者都讀不下去,在章守白這樣的專業讀者看來當然更是千瘡百孔。
方纔因爲開會和種種繁瑣事務蓄積了一肚子火的章守白突然爆發。
“寫出這樣的小說你快樂嗎?”
謝思文被嚇到了,喃喃道:“過程中不是很快樂。因爲我寫的很慢,有的時候寫不出來,心裡就會很着急。”
“不快樂就不要寫了吧,爲什麼要折磨自己呢?”
“但我寫出來之後,看到自己完成的作品是很快樂的。”
“因爲那時候你終於不用折磨自己,你開始折磨我們了,不要把你的快樂建立在我們讀者的痛苦上好吧。”
“難道我就寫得這麼差勁嗎?”
“是的,非常差勁。寫出這麼爛的東西,你難道自己心裡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章老師我其實很喜歡你的作品,當時就是因爲看了你發表在《華夏文學》的小說,纔開始決定寫作的。”
“寫得不好就是寫得不好,在我這裡賣慘有什麼用。我能幫你做什麼?我能幫你構思嗎?我能幫你寫作嗎?我能幫你過稿嗎?”
“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繼續努力下去,所以想親耳聽到你的建議。”
“我的建議?我的建議是,請你不要再用你的小說,去浪費別人的時間了。”
也許是聽過太多這類話,章守白的脾氣越發上來。
“你沒有天賦!你沒有才能!你不適合這條路!還不明白嗎?”
“趁早放棄吧!”
“這對你是好事,對文學更是好事!”
章守白的話說完,李帶發現自己所身處的空間正在崩塌,原本連續的畫面變得支離破碎,耳邊的話語也變得嘈雜。
像是混進了收音機裡的雜聲。
畫面閃過。
他聽到滿肚子火的柴主編說:“你這麼寫是要不得的,這樣的稿子我們不可能通過。已經不是改一改的問題了,這是要重寫的問題!你的底子太差了,重寫也大概率不過。”
畫面閃過。
他聽到吳主編正在補刀:“我也說明一下。關於早上的面試結果,爲了避免將來的麻煩,我想還是講清楚點比較好。我們的意見是不予錄取。”
畫面閃過。
他聽到社長試圖調和大家情緒,打算寬慰謝思文,想讓他繼續努力。結果一看他投過來的作品,撇了撇嘴,寬慰的話也換了個方向:“其實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何必在寫小說這條道上一頭撞死,找個別的什麼工作做着,不也挺好的嗎?當作家也沒那麼簡單。”
畫面閃過。畫面閃過。畫面閃過。
謝思文如何迴應,如何走出雜誌社,如何回到家,都被略過。
再次進入畫面,是在房間裡。李帶看到謝思文躺在牀上,公文包扔在一邊,沒有扣上。
謝思文躺了好一會,李帶這邊的畫面才恢復清晰。睜開眼睛,謝思文懷有身孕的妻子正在收拾家務:“你怎麼了?”
“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實習的單位不是已經定下來讓你留校任教嗎?公示名單我都看到了。”
“我辭職了。”
“爲什麼?”
妻子沒有驚詫太久,她看了一眼公文包裡散落一地的稿件,不再問了。
丈夫平時在工作之餘忙到深夜,究竟是在忙什麼,他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她完全明白。
但看到家裡並不算寬裕的環境,想到自己產假期間扣除的工資,記起謝思文暗示過多次,關於他想要全職寫作的念頭。
突然之間,她放聲大哭起來。
“謝思文算我求你了。別拖累我和孩子。”
“安安穩穩過日子,找份正經工作,不好嗎?”
“把這當成一場夢,夢醒了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謝思文提起公文包往牆上扔過去,引起妻子的驚聲尖叫。
“男人的事情你怎麼會懂!”
這個夜晚,謝思文在牀上輾轉反側,今天發生的每一幕都在他眼前縈繞。
“拜託你另請高明。”“這小說一文不值。”“你根本沒有入門。”“你沒有天賦。”“你沒有才能。”“你不適合這條路。”“趁早放棄吧。”“找份正經工作。”“別拖累我和孩子。”
所有這些話語像電流般在他腦海一一穿過,越來越有力,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接近真理。
凌晨四點,他悄悄起身,取來一個鏽跡斑斑的臉盆,把所有的手稿放在裡面,一把火燒掉;
凌晨五點,把所有的文學雜誌扛到樓下的廢品回收站,賣廢紙賣了捌拾元;
清晨六點,是妻子醒來的時間,他帶着滿身煙熏火燎的味道,走過去面對妻子朦朧的睡眼。
“對不起,我明白了。”
謝思文說,“我會去找一份正經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