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翔來到湛家,已是一個月之後了。
這時候,最簡單的兩個封印——裙襬的古缸和西山的冰雪陣,都已在湛藍箏和宗錦的努力下得到修復,餘下三亭湖,東商駕校與蜃樓小路。湛家人和宗錦的法力,也在這段時間內迅速恢復,尤其是具有神族血脈的宗錦,原初散對他造成的破壞,要小得多。
但他和西山的關係,卻已徹底破裂。姎妱不得出山,可完全斷了和宗錦的音訊,且近幾日,前來騷擾城市的西山妖怪,愈來愈多。
“正如你所言——”
訂婚儀式上,宗錦當着滿堂賓客的面,曖昧地俯□子,湊到湛藍箏耳畔,輕輕道,“我那堂姑母的確很煩,是該趁家父不在的時候,一舉除掉了。湛掌門高瞻遠矚,和你聯姻,真是值得。”
湛藍箏充耳不聞,華服盛裝的她,端着酒杯,含了得體微笑,目光波瀾不驚,環視一圈——觀禮的玄黃界其他各家人士,大都不明所以然,只確定這是湛家的大喜事,也就賣力氣給面子,這場訂婚宴的熱鬧與喜慶,竟全是不熟的外人們哄起來的。
自己人呢?
鳳曉白壓根就沒出席,甚至沒呆在湛家,天未亮,就獨自出去了。
那個時候,湛藍箏還在房間裡打扮,透過鏡子,看着妹妹湛歆愛含淚撅嘴,小聲嘟囔“不要那害死曾姨婆的敵人當我姐夫”。湛藍箏說:“小愛,姐姐沒有辦法。”
“他害死曾姨婆……”湛歆愛的眼睛紅通通,“害傻了露露。還羞辱爸爸,媽媽,羞辱我和哥哥,羞辱家裡所有的人……”
“小愛。”握着祥鳳金釵的齊音然盯着大女兒盤好的吉祥髮髻,冷道,“你還敢質疑掌門的決定嗎?”
“媽——她是我親姐姐……”
“親的又如何?你親姐姐剛好是湛家的掌門,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她想怎樣,就怎樣。她高興嫁給誰,那就嫁給誰。只要有利益,還管什麼親人的仇恨與屈辱。我們也只能聽從。”齊音然重重地將金釵推入湛藍箏的髮髻中,扯得頭髮一陣疼痛,湛藍箏忍住了——她早有心理準備,或者說,這就是她選擇的路。
乘坐夜的船正式歸國前,停留在巴西的最後一宿,丁小剪就問過她,如何處理與家庭的關係。“建議你慧劍斬情絲。”丁小剪半開玩笑地說,“是親情的情。”
湛藍箏瞥丁小剪,後者無所謂道:“你要是罵我沒爹沒孃不懂親情,就隨便吧。”
“別說假裝堅強的話。”湛藍箏扯扯丁小剪行囊中精心打好的藍色圍巾,“堅強如你,一條圍巾,就擊得你直接進了蜃樓,呵呵……”
丁小剪從容不驚,“女人,我幫你到現在,給個面子吧。到底是誰送我進孤兒院的?這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吧?”
“我若是能做湛家的主,立刻幫你查。一週就給結果。”湛藍箏舉着手掌發誓,丁小剪笑,“女人,這個是套牢不了我的。人對自己的身世會好奇,但不會好奇到賠上一輩子。”
“我明白,但是我要跟你講清楚,你那些貨只能暫時,聽好,是暫時存在湛家。我嚴正警告你,一旦玩出火,有任何風吹草動,湛家會立刻丟卒——”
“傷感情的話先打住。我做事有分寸,只是想把上回的事了結。你知道我不喜歡半途而廢。”丁小剪神秘地說,“國內的買家都聯繫好了呢。”
湛藍箏醒悟這還是在巴西,氣得怔怔,恨不得回去就舉報這死女人。丁小剪適時截斷她“反叛”的念頭,“到底怎麼面對你爹孃?想明白了再上船,輕舟一過萬重山,可就真沒回頭路了。”
“冷卻。”湛藍箏想了想,輕輕吐出這兩個字。
沒法不冷卻。她要做的,不是和爹孃抱頭痛哭,再接着當尊貴傀儡。而是將權力——財產,人脈,情報,威信,一個不漏地從親爹手裡拿來。
死而復活的親女兒回來,做的第一件事並非哭訴親情,而是踢開你想擁抱她的雙臂,無視你的熱淚,鎮定自若地伸手要你交出命根,任誰都會抑鬱吧。
接下來就是與你的大仇敵輕鬆講和——對罪魁宗錦是委身下嫁,湛明儒聽了湛藍箏對局勢的分析,勉強認可。
但她對蕭婷的態度,卻徹底激怒了湛明儒。
“宗錦可以封封印,可以殺姎妱,你與他暫時合作,我認了!但是蕭婷能做什麼?她要殺你!就是她把你的行蹤出賣給宗錦的!”
“我知道啊。”湛藍箏滿不在乎,“我既然讓她幫我出國,自然就知道她早晚會賣了我。這不奇怪,我也沒指望她有革命烈士的骨氣。”
“你竟要放過一個想要你死的人?”湛明儒不可思議,“你到底在想什麼呢?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如何對你家人的?”
“我上網了,她的虐待日誌我都看過,圖片我也瀏覽了。咱家人的委屈,我清清楚楚。”湛藍箏冷冷說,“並且——我還不湊巧地知道她和二叔當年的事兒,知道她是阿垚的親孃。同時也明白她是我的導師。父親,我纔想起學年論文還沒通過。她若是卡了我,我的學位就徹底無望了。”
“荒唐!”湛明儒拍翻圓桌,赫然發現,女兒活着回來,帶給他的不是永恆的快樂,而是無盡的憤怒,這些怒火讓他再也無法保持以往的儒雅風度,咆哮的次數愈來愈多,“湛家有權有勢,走的是玄黃界的路,要那麼高的學歷做什麼?!你若看着好玩,老子給你想辦法!越過蕭婷,我可以直接找你們校領導……”
“父親。如果有需要,我會親自聯繫,您還是在家裡享清福吧。”湛藍箏淡淡說,“她是二叔的愛人,是阿垚的生母。二叔在病榻上只求我放她一馬,阿垚雖絕口不提,但我看得出,再多的怨恨,他也不希望生母出事。父親,阿垚不清楚,但您以爲我真不知——我這導師是如何出得國嗎?抖出真相來,阿垚不定恨誰呢。”
湛明儒覺得肺腑發痛,本能想給湛藍箏一巴掌,讓法杖攔了,手腕磕得生痛,他震怒地看向湛藍箏,從女兒的眼睛裡,卻找不出以往她要捱打時的情感——憤怒,委屈,怨恨,害怕,撒嬌……
一個都沒了。
有的只是純粹的平靜,和不容忽視的警告。
“父親,我是湛家掌門。”湛藍箏微笑道。
父女不歡而散。
事後,鳳曉白問湛藍箏,爲何不給蕭婷這個無間道正名,湛藍箏戳着君子白的腦門,“她折磨我家人,羞辱我父親,難道我不該報復過來嗎?就讓她這麼尷尬着最好!”
“深陷敵營,總要有所表示,才能令敵人安心。蕭婷終究是站在你這一方的。”君子白不解。
“她從來沒站在我這裡。從始至終她只有兩個目的:報復湛家,得回兒子。幫我一把,不過是順手,既幫了我,全了她對姑母的承諾,還能順理成章地折騰湛家人。她還真是賺啊。”湛藍箏冷笑,“我在她眼裡,只是一個沽名釣譽,欺騙她親愛摯友的冒牌貨。”
“可她確實在關鍵時刻助你一臂之力,而且爲你保守了秘密。如果不是她的倒戈……”
“親愛的曉白——”湛藍箏輕拍他的臉蛋,“現在還需要她保守什麼秘密?”
鳳曉白嘆息,“她是湛垚的生母。”
“所以我不惜氣崩我老子,也要做出‘不許動蕭婷’的表態。”湛藍箏說,“湛家人心根本就沒定下來……我二叔和阿垚是爲數不多的堅決支持我的人,不能傷了他們。就這麼決定了,幫我準備點禮物吧,明天我就去給金殼子海龜送禮。”
頭髮又是一陣拉扯的痛,齊音然淡漠地將一根簪子別上,剛好江宜月和湛垚晨跑回來,進來探望她,齊音然如蒙大赦般地帶着湛歆愛離開。江宜月說,曉白出去了,明天早上再回來,他說,不用找他。
“姐……”湛垚道,“你真要嫁給他?”
“不高興嗎?他是你的朋友。”湛藍箏微笑,化了淡妝的面容更加清麗,湛垚苦笑——醒來後,苦笑,就成了湛垚的招牌笑,往日的輕鬆自在,一去不復返了。
“姐,對不起。”湛垚又一次說。
湛藍箏搖搖頭,“是我該說這三個字。對你,對月亮。”
“我不愛宗錦。”江宜月嚴正重申。湛垚聞言,偷看她的側臉。湛藍箏盡收眼底,只輕笑,“月亮,我們曾約定要一起結婚。結果我先走了一步。不過也好,我只是訂婚,但願等結婚的時候,你和我堂弟都準備好了。”
湛垚清清嗓子,藉口去看訂婚席面的佈置,走了。江宜月這才說,“湛藍,別想了。我都不想了。沒希望的。經歷了這麼多……我用很無恥的美人計,欺騙了湛垚和宗錦,這是事實。宗錦因爲喜歡我而放掉戒心,這也是事實。要阿垚如何面對這些?他和宗錦畢竟是朋友,而我畢竟利用了他們兩個。他還如何與我……”江宜月哀傷地低頭,湛藍箏只是無言,對着鏡子裡的自己,保持那僵硬的笑。
不是沒有預見過這些心情的出現,只是當時已沒有更好的人選。
思路迴轉,熱鬧婚宴上的湛藍箏,作爲這場訂婚宴的女主,只感心口瀰漫悲涼——家人對她掌權後的決定——主要是對宗錦和蕭婷的處理結果,已是憤怒到不能自已——湛思晴綁着孝布出席,擺明抗議;最含蓄的湛明嫣竟沒對女兒公然挑釁的行爲有任何批評,隨意喝杯酒,藉口照顧“被折磨癡呆的苦命露露”,直接回房。
湛歆愛的嘴巴能拴一頭驢子,兩眼也不看姐姐和“姐夫”,倒總停在孫橋身上;湛虛衡埋頭苦吃,間歇會響應岑嬌娜的幾句玩笑;湛明儒和齊音然的臉色宛若墨盤;湛修慈始終不對宗錦做任何反應,即便對方主動湊過來,稱呼他“爺爺”,他眼中也不見絲毫動容。也就湛明磊和湛明乾這兩位叔輩,帶着不僞裝的疼惜與憐愛,喝了她敬的酒。
當然,家人也有喜氣洋洋的,那就是陸微暖。湛家度過這場劫難後,陸微暖的地位絕對是岌岌可危,她的丈夫湛明磊恨不得跟她離婚,她唯一的養女湛思露燒成傻子,她的合作伙伴湛明嫣更不想搭理她。陸微暖心思伶俐,傷勢未愈,就積極投入到巴結籠絡的工作中去。對湛藍箏的百般討好倒不令人吃驚,最拍案稱奇的就是她爲求得湛明嫣的原諒,竟日日夜夜,跪着伺候癡呆的湛思露,恭順態度讓愛女心切的湛明嫣有所鬆動。湛藍箏看在眼裡,記在心中,挑了一個春雨夜,召集全家,終於公開談起刑房發生的事情,聲稱爲了一致對外,要忘記過去,面向未來,一家人彼此多寬容——最顯著的結果,莫過於陸微暖和湛明嫣互訴衷腸的精彩環節,一個說“自己有罪”,一個說“自己也不對”。總之,這兩個女人最後互相說着“人性如此,互相理解。當時真是對不起你,全怪那該死的宗錦”,抱頭痛哭到近乎昏厥。湛藍箏心裡罵着“XXX老孃要TM吐了”,嘴上來了句“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冰釋前嫌,太好了。”
這場訂婚,家人不給面子,也就忍了。朋友們的態度,一樣冷淡至極,一場婚宴於他們,好像隨意撮了頓大餐。
不必指望孫世子爺會有人性化的表示,自打他雷厲風行用一個吻搞定白癡程後,倆人就擺脫冰點,直奔沸點,其餘的事情,孫世子爺似乎不管了。他雖對宗錦放了狠話,但並未對湛藍箏的決定有反感——不過是嘲諷她“身爲女人,只有婚姻可以出賣”,卻也補了句“既然有利於自己的,當然要做下去。機會擺在你眼前,應該抓住。”當時程澄在旁邊聽着,面色那叫一個精彩。
“你膩煩曉白就罷了,但也不能是宗錦啊!他綁架我折磨我!”程澄對湛藍箏怒道,“他有沒有女朋友都不算重點,重點是——他,是,個,混,蛋!而你卻要嫁給他?!而你還支持她嫁給他?”
後一句是對孫橋吼的。孫橋不耐道:“給你幾天好臉色,還真以爲自己的智商堪比愛因斯坦了嗎?她又不是嫁我,你管呢?”
“她能嫁你嗎?你不是娶了方丹霓嗎?你想重婚嗎?”程澄冷笑,“什麼時候離婚?”
“你眼裡的我,就只是一個證件?”孫橋不屑,“我說過,你們這裡的條款規定,對爺沒用。爺只要明白你是我女人就夠了。”
程澄半是歡喜半是憤怒,“像你這樣不負責任的王八蛋,只有蠢蛋才喜歡你!”
孫橋露出難得詼諧的笑意,“你不就是一個蠢蛋麼。”
相比程澄的激烈,沒被親身綁架過的老姐等人,態度要和順地多,竊竊私語着“這灘水深,別亂攪和,安心住着就好”。就連最八卦的岑嬌娜也放棄這緋聞,她這幾周倒和湛虛衡泡在一起——岑嬌娜經常夜晚出車採訪,湛藍箏擔心她安全,親弟弟自然就擔負起照顧姐姐好友的責任。這幾日湛藍箏也總聽老姐戲謔八女王,“一個是八卦女,一個是天然呆,其實蠻相配。這喜酒若是能喝成,會順心得多。”
當然,態度最值得玩味的,是丁小剪。
“你要嫁給——”她笑容可掬,“莞爾的男友?”
“莞爾找到了嗎?”湛藍箏輕飄道,丁小剪笑說:“這要問您啊。我哪裡敢聯繫她啊。同學,別忘了我是通緝犯。出門談個價錢,還需要您家傀儡掩護呢。”
“我會繼續找莞爾……這丫頭跑到哪裡去了……”湛藍箏心中確實有點不安——赫莞爾失蹤了。方丹霓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宗錦的公司,哭鬧一場,就決絕離開了。
三番五次找宗錦,找不到就哭着離開……
莞爾,你到底遇到什麼事情了?
“能聯繫的高中同學,我都聯繫了,全說沒見過莞爾。她家人的態度很差,只告訴我不知道,沒看見,哦,還有沈珺,但我聯繫不上她。”湛藍箏說。
丁小剪笑了,“不忙不忙。找到了也是給莞爾送了張茶几。或許她預測到你要搶走她老公——”湛藍箏面色陰冷,丁小剪收了這話,“——我理解你的選擇,但別指望我會祝福。何況我不信你真會跟他在一起。如果非要我祝福,那麼我祝福你能在他幹掉你之前,幹掉他。”
收回思路,婚宴上的湛藍箏輕輕搖頭,這一步,必須走,所以,我沒錯的。
姑母,您說呢?
箏兒的確很無恥,但如果不這麼做,那麼箏兒的結局……
也許比您還慘烈。
大紅寬袖掩面,她默默喝完含淚的喜酒,冷暖酸甜,心中自知。
作者有話要說:卷十二網殺開場啦!楔子寫的其實很苦,因爲文章不能太拖沓,所以儘量用插敘的手法,把一些瑣碎的事情給交待,還是要細細看哦……但總之,箏兒訂婚了。
一切都在劇烈顛簸中。
都在變化莫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