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盈匆匆走進蕭婷的辦公室,只有湛藍箏在那裡幫蕭婷登入期末成績。看到童盈,她關掉正在瀏覽的網頁,用檔案袋子掩蓋報紙和文件,將鋪天蓋地的負面輿論——針對錢亭盛夫婦的,都給蓋住了。
客氣而親切地笑道:“童阿姨好。蕭老師不在……”
“楊安呢?我要見她。”童盈擠出了一點微笑。
“誰?”湛藍箏茫然道,“您說誰?”
“楊安。就是蕭婷。她就是楊安。”童盈捏緊手包,湛藍箏注意到她的刺繡手套拉絲了,臉上還有一道道黯淡,蠟黃黃的,和膩膩的白色粉底明顯分開,以及畫到人中的口紅和額上的眉線。
“您說蕭老師是誰?” 湛藍箏繼續茫然,蕭婷推門進來,尹眉正跟在她身後。
童盈揹着身子,湛藍箏只能看到尹眉擡下頭,隨後就捂着臉開始抖動肩膀,一圈圈粉光不着痕跡地擴散着,那股淡淡花香,讓湛藍箏很想一杖過去,解決問題。
“尹眉!”童盈開口,她的聲音勉強維持着良好的修養,但已掩蓋不住憤怒的抖動,“我很想問問你這個女孩子,怎麼能如此不要臉?!我的先生到底怎麼——”
“哦——童女士啊。”蕭婷漫不經心地走過她,將公文袋撂到桌子上,“Miss Zhan,和你師姐出去一下。我和童女士有話。”
湛藍箏極其乖巧地服從了,她走過童盈——後者只以噴火的目光盯着尹眉,當然。一個低頭捂臉的人,是看不見這仇恨目光的。
“走吧,師姐。”湛藍箏親切地握住尹眉的手,她湊近了,手指頭擦了尹眉的臉頰——落了好厚的一層粉。
似花粉。
尹眉尖聲叫了下,彷彿被戳到了痛腳,她幾乎是跳了起來,粉紅的羽絨服猶如蝴蝶的翅膀般,跟隨着她的跳躍而在空中抖動。她楚楚可人的眸光,水亮而透明,哀慼而驚恐的樣子,彷彿要走向覆滅的蝴蝶。
她連連倒退幾步,剛好到了門口——湛藍箏笑盈盈,幾步上前,將門拉開,順勢推出尹眉。
童盈只將那手包袋子越握越緊,幾乎要擰成麻繩的時候,聽得身後蕭婷衝好了茶水,拉開椅子坐下,呷了一口,方長嘆氣,和氣道:“童女士,其實您的來意,我很清楚。”
童盈好聲好氣地說:“楊安啊,你就讓那個學生收手吧。她不依不饒,四處散佈謠言,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啊。其實如果她可以撤訴,其餘的事情……”
“但事情可不好辦啊。”蕭婷放下茶杯子,一縷縷熱氣還若無其事地輕飄,“您知道,我這個人,是最不會處理這些複雜的事了。”
“不,你可以。”童盈湊到辦公桌前,“楊安,我其實早就認出你了。二十年了吧?你還是那個樣子,一點都沒變。你當了副教授啊?真的是太棒了!我看過你的論文,非常有水準,而且名大那邊的教授講起唐宋比較的時候,都會提到你的名字,讚揚你的觀點……”
“其實——”蕭婷翻翻茶蓋,“當初學生來找我,也沒說對方的姓名。我只是想着,這是哪家的色老頭啊?厭棄自家糟糠,對人家一青蔥水嫩的小姑娘伸出黑手。那一股火氣就轟——上來了。您知道,我這人,一向嫉惡如仇,直來直去,脾氣大啊。這毛病其實不好,因爲一個不慎,口不擇言,容易讓人記仇呢。唉……年輕的時候,吃過這個虧,結果讓人報復了,那叫一個慘啊。所以這回呢,我可記住教訓了,多做事,少說話,勤出手,少嚷嚷。槍打的都是出頭鳥,那不吭不哈,往暗處使勁的,纔是正道哦。”
蕭婷露出了和顏悅色地笑容。童盈眨眨眼睛,“楊安,你承認你是楊安了吧?幹嘛還瞞着我啊!我是童盈啊?你還記得我吧?和你一個寢室,大學四年同班的朋友啊。我後來沒跟那個小沈,我後來嫁給了……”
“您——是不知道啊。” 蕭婷慢悠悠地說,“當初學生和我轉述過對方哄騙她的那些甜言蜜語,那低劣——!”
砰!
童盈被嚇了一跳,眨着眼睛,分外無辜。
蕭婷又是連續拍桌子,“——惡俗!近乎無恥的話!我簡直不能說出口,一點兒都不符合您先生的身份……啊,不,大概那些都是小尹爲了渲染情節而添油加醋過的不實言論吧。”
童盈緩了口氣,“楊安……我求……”
“說句老實話,小尹這孩子也是個實心的傻丫頭,對方和她說關於您的種種惡評,她都一五一十地告訴給我聽,您說,哪有這麼傻的姑娘呢?就不怕我說給您聽嗎?”蕭婷搖搖頭,“當然了,做老師,做人,都要有原則性。這種話——我當然不能隨便跟人學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啊!”
童盈的臉,似乎一塊玻璃,反射了陽光的色彩——赤橙黃綠青藍紫,瞬間都浮現在她尚未塗勻的粉底上。
再說門外,湛藍箏剛一出去,甜甜喊了聲“師姐”,尹眉就縮着身子,藉故去了衛生間——但實際上,是偷偷跑下樓了。
她自然也不追,丟了只傀儡跟過去,自己,則是很坦然地偷聽起來。那門裡面的聲音又小了下去,湛藍箏將耳朵貼住門縫,只依稀聽得童盈似乎低低說了句什麼,蕭婷竟哦呦喊了聲:
“那哪能啊?我怎麼好意思和您說這個,說了的話,我不成挑撥你們夫妻感情的惡人了嗎?再說了,那種下流的話,我可說不出口,太難聽。聽完連我都相信對方是真的要和您離婚呢,誰受得了您這樣的配偶啊……不,我的意思是,被那種惡言描畫出來的那個女性形象。”
湛藍箏不覺彎了嘴角,她守在門邊想:金殼子海龜的嘴巴損,尤其是說話的語氣,那分明就是告訴對方:我就氣你了,咋了?捏死我啊?上來捏啊,捏不死我,我就捏死你。
裡面的聲音又低了下去,湛藍箏拼命將耳朵湊得更近——倒還想着,若是有姑母的功力,好歹也能放一隻竊聽傀儡進去啊,可惜……
那聲音更加連綿而柔軟,好像是一個人在懇求另一個人。又聽屋裡傳來不陰不陽的笑,飄出來一句——
“可您也知道,就算我能說服我的學生,網——上的東西——我也管不了啊。”
這個聲音是蕭婷。
“無恥讕言,早就傳到鋪天蓋地。人言可畏!殺人不見血的刀子啊——其實當年,我曾經嚐到過,嗨,不提了。反正現在,童女士,我極其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我也沒有辦法對吧?我不是網管,不是斑竹,樓主都沒怎麼當過,連我們學校的FTP都管不了啊,FTP那東西可神奇的很,誰要是一高興了,往FTP上發個什麼曝光視頻的,大學生們都看到了,一人轉一份,瞬間就傳遍神州大地,什麼事情都瞞不住……所以,我也愛莫能助啊。其實那些帖子我也看了,還別說,有的雖然有點過分,但都挺有意思的,有個人寫了個打油詩,合轍押韻,朗朗上口呢。啊,對不起,是我不夠厚道了,您別哭啊,看我這人,一興奮就忘了您是誰了。給,快擦擦眼淚吧,您看您的妝都花了,本來就沒畫好,您說您剛纔跑什麼啊,我在窗口都看見您了,還差點摔個跟頭對吧?那小保安也真是的哦,就在旁邊笑,也不幫您一把。”
湛藍箏冷笑了一下,她想:金殼子海龜,你慶幸吧。要是敢對我這麼說話,看我不弄死對方呢。
裡面開始響起女子輕輕地哭泣,不多時,又傳來了一陣哽咽着的,細碎磋磨聲。
湛藍箏敏銳地感覺那是個精彩的關鍵,可惜她只能隱約聽到“當年”,“視頻”“機場”,“隱私”,“對不起”,“不是有心,一時糊塗”之類的,隻言片語也不成章句。
說到後來,那哭聲愈發大了,似無盡委屈被長久壓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缺口,立刻宣泄了出來。
湛藍箏只想:金殼子對姑母好,可童盈也未對不起姑母啊。就好像什麼呢?宗堰殺了表姑的親母,殺了很多無辜的人,那麼多人都有權利去恨她,殺她,但是……宗堰卻對得起姑母。姑母是沒有立場去指責宗堰的。
那麼童盈呢?她畢竟未愧對過姑母。
喀拉!
突兀的脆響,打斷了女人的哭聲,似乎是玻璃製品被打破了。
裡面登時安靜下來——湛藍箏敏捷地退到一旁,攤開雜誌專注地看。
果然,門被呼地打開。她側臉望去,見童盈扶門把而立,臉上的淚水還沒幹透,妝是徹底花了的,那些個白白黃黃混到一塊去,發着怪味,讓湛藍箏想起了排泄物,不覺作嘔。
蕭婷背對門口,低着頭,腳邊一堆白碎片——那茶杯不見了。
童盈轉過身,又喚聲“楊安啊——”
她聲音軟糯,臉上再配清淚一道。
蕭婷冷笑,“滾。”
童盈怔了臉皮,她終是擦了擦眼淚,大概知道無望,轉身,卻是匆匆跑向了歷史學院的院長辦公室。
湛藍箏走進去,剛剛讓她蓋好的那些報紙雜誌,又都散開了。最顯眼的那張,是發行量挺大的報刊,標題也印得清晰得很,還帶着油墨清香——
錢亭盛學術腐敗案件已有重大突破,基本查明,舉報屬實
旁邊是被扯爛的一份八卦雜誌。湛藍箏給展平,逐句逐行地看着對錢亭盛和童盈的嬉笑怒罵——從綠帽子,到紅杏出牆,到謝頂烏龜,到……
“倒得真快。”湛藍箏道。
“很多和錢亭盛有點過節的,都積極揭發了。聽說他在裡面還讓獄霸給教訓了呢。”蕭婷淡淡道,“真是牆倒衆人推。房子也讓學校給收回來了。畢竟影響太壞,羣情激憤,不許敗類夫婦享受納稅人捐款所蓋得的大房間。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在哪裡。”
“蝴蝶振翅,是擋不住的。”湛藍箏想起尹眉那一圈圈的粉光,不由輕嘆,她拿過一份法制日報,“您看,錢亭盛挪用的公款,收取的賄賂,大都通過童盈和錢睿的賬戶洗了。童盈的賬戶已被凍結,她本人也被請過去進行調查,我想警方取證會很快,用不了多久,童盈會被正式請到局子裡……蕭老師,童盈留下來,對我們……都沒有……”
湛藍箏微微一笑,“少一個不定時炸彈,哪怕是安在監獄,也不比海外。何況她註定孤身了。”
蕭婷坐下來,盯着窗外,滿天陰霾。
她說:“要辦事就出去。其實童盈從未對不起蟲子。”
湛藍箏向她鞠躬,轉身出了門,正好看到童盈的背影。
“童阿姨。”湛藍箏叫了聲,“請留步!”
白鳥傀儡伸展着翅膀,落到湛藍箏的身前,她擡起手讓傀儡落下,舉起法杖,捏穩手訣,讀取傀儡所攝取到的信息——
沈玢趕赴機場。
幾乎是同時,她擡起胳膊,攔下出租車,“首都機場,快!”
童盈遮遮掩掩,她不舒服地摸了摸化過妝的臉龐——那幾乎不是她了。
手裡緊緊拿着湛明儒“賜”的機票和新的身份證明,她提起隨身的小包,準備進入檢票口,沈玢的聲音傳了過來——
“童盈。”
她頓住步子,猛地想起湛明儒——那個冰冷的中年男子,近乎訓話般地囑咐。
“從今往後,就再也沒有童盈,只有一個叫安靜的人。安靜,記清楚了,你是有案底的人,本不可以出境,所以必須用假的證明。從今往後,你要明白,你在國內,就是一個在逃通緝犯。不可以回國,回國就是牢獄之災。是無盡的謾罵和小人得志的嘲諷。是一輩子,都再也翻不了身。”
“我知道,謝謝您,湛先生,謝謝您,我太謝謝您了。”童盈千恩萬謝着,恨不得跪下,“對了,您女兒真好,多虧她提醒我來求助您……”
“小愛嗎?”
“是您的大千金湛藍箏,明嬋的大侄女啊。”童盈含着淚,恭敬地笑道,“只是那孩子太純潔,到現在還不知道蕭婷就是楊安,楊安還騙着她呢,也不知道又有什麼陰謀啊。湛先生可得注意點。別讓楊安害了那孩子。”
湛明儒卻沒有發話,室內本就黯淡。此刻,更看不清他的臉色,只一片陰影垂落。
許久,童盈惴惴不安地站起來,準備告辭的時候,湛明儒方冷笑了一聲——
“湛藍箏?很好,這回別讓我逮住她,否則——”
他的手,摸了摸書桌上的一根藤條。
他準備多日了。
“童!盈!”沈玢的呼聲,堅定地傳來。
“沈叔叔!”這回是湛藍箏的喊聲,“沈叔叔!回來!我有事情要告訴您!”
“童盈!她是童盈!抓她!”沈玢發瘋地喊着,卻忽然戛然而止,湛藍箏已捂住了沈玢的嘴,“您還想不想要您親兒子啦?!他會恨您的!”
沈玢的呼聲,戛然而止。
童盈再也管不了那麼多,她低下頭,迅速通過安檢,她加快了腳步,朝着最遠的方向奔去。
“兒子?” 沈玢看着湛藍箏,這小姑娘見童盈已經進去了,方鬆口氣道:“沈叔叔,您已經揭發了錢亭盛!如果錢睿知道了,您又送他親孃進到監獄,他會怎麼想您?他本來就是童盈生養,是錢亭盛養大的啊。”
沈玢抖動着嘴脣,尖瘦的下巴能把人,戳出個洞來。
“兒子……”他垂下頭,“兒子……兒子啊……”
湛藍箏溫和道:“沈叔叔,我們走吧。塵埃落定了。錢亭盛進去了,您揭發了他,您那些怨恨,都報了……”
“沒有。童盈是首惡。”沈玢喃喃着說,倒也沒有去追的意思,湛藍箏可不想童盈落到警方手裡,她本能地知道,這種人物,轟走,驅逐,纔是最好的。
航站樓外,停放了一輛警車。幾名警察,拷着一個年輕人,急速朝着車子走去,湛藍箏認出了其中一個,是賈文靜。
“老姐!”她揮揮手,賈文靜笑着過來,“你幹嘛來了?”
“你幹嘛來了啊?”湛藍箏回問。
賈文靜道:“小案子。落到我手裡了,鬱悶,一點都不刺激。就是拷一個小孩子,涉嫌洗錢。那孩子本來都出去了,傻呵呵地帶着所有錢跑回來,嚷着贓款都交給國家,放他爹孃。這孩子倒是不錯,真可惜。不過也判不了幾年……”
湛藍箏感到心口被什麼東西一撞,沈玢慢慢擡頭。
“——那孩子叫錢睿,錢亭盛的案子,知道吧?馬上就要抓錢亭盛的老婆了——”
“不——!!”沈玢吼了起來,他撲向那輛警車,那個年輕人,扭動着被推了上去。
“不!那是我兒子!是我兒子!放了他!放了他——!!”沈玢衝向了警察,賈文靜嚇了一跳,槍已掏出來——所有的警察,都掏出了槍。
“放了我兒子啊——!!傻孩子,你不是都讓你娘給弄出去了嘛!你回來幹什麼啊?!!!要不是你走了,我怎麼會,怎麼會動手啊——!!”
沈玢長呼着,讓兩個膀大腰圓的警察,給拷了起來。
賈文靜說:“你熟人?”
“……”湛藍箏道,“不太熟。”
“襲警未遂。估計得關幾天,這樣的其實我們常見。除非他這裡有病——”賈文靜收了槍,指指腦子,“那是他兒子?”
“嗯……”湛藍箏只是說,“老姐,我真是弄了一套餐具啊。”
“啊?”
“餐具。”湛藍箏搖搖頭,她注視着痛呼着的沈玢,被送上了警車。
“蝴蝶的翅膀動一動,最後就是這個下場。”她輕輕搖搖頭。
風聲,呼嘯聲,飛往楓葉國的飛機,越過天際——
童盈坐在上面,她已是安靜了。
安靜閉了閉眼,一切,都很順利。
到了加拿大,和美國的兒子錢睿聯繫上,讓他帶着那筆錢過來。幾百萬,足夠讓我們母子倆,在大洋彼岸度日。雖然再也聯繫不了父母,回不到他們身旁……
有那筆錢,有兒子,一切都好。
她不由,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發晚了。去八卦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