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然而,最後證明媽媽說的是真的。父母過去一直努力地瞞我。我也的確一點也不知道。父母年輕的時候,是緊挨着縣城西邊一個村的,他們爲了不讓有人知道,遷到了後來所住的地方。他們遷後不久,原來那個村就被划進了城區,而他們卻永遠地成了農民。

大妹知道這件事,是父親臨終的時候。父親拉着她的手,說:“不要難過,你哥不是你的親哥。”當大妹向我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她是那麼的傷心。我也傷心。我怎麼就這樣被家人拋棄了?

這一切,都是從雲子開始的。

現在,有一個人問我,願不願意同她結合,可能嗎?

“再也沒有看到她。她也離婚了。”周翠蓮說。

我默默地。

“人生說不清。”她說。

空氣沉悶。

看着我的女兒,周翠蓮說:“我過去也有這樣大的一個女兒……”有點說不下去,我看到她眼裡有淚水在打轉,“過去做夢的時候經常夢到。”說着,低下了頭。

每個人都一段傷心的事。

“看你女兒這個樣子,真好。”她說。

那是我又一段安寧的日子,我和女兒過得很好。夜裡我失眠的時候,有時候會忍不住想:我是不是可以找一下我的親生父母?他們就在這個縣城範圍之內,只要用心,肯定是可以找到的。他們會是什麼樣?他們當初爲什麼要扔掉我?他們現在怎麼樣?我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越想越睡不着。這時,心裡卻又有另一個聲音說:算了吧,這麼多年過去了,尋找有什麼意思呢?他們可從來也沒有想到找你。如果當初他們不扔掉你,那麼你就不會是一個農民,那麼也就不會有你後來有的所有一切。

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還是養育我長大的父母。而在這之外的父母,他們真的是實有的嗎?我有些懷疑。即使有,也不重要。我對他們沒有什麼感情,因爲,長時間以來,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在工廠裡,我很勤勞。女兒一天比一天漂亮,據幼兒園的老師說,她在班上非常乖,而且很聰明。有這樣一個女兒,我真的非常自豪。廠裡的人開始熟悉起我來了,而且認爲我爲人很本份。他們隱約知道我過去的一些事,但也不是很明白。而我現在只是每天干活,把廠區內的綠化搞得很好。我甚至還有心搞了些新種花卉栽到苗圃裡,廠裡的領導直誇我能幹,他們甚至考慮每年在發年終獎時,也象徵性地給我一些。我當然不去奢望,因爲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很好了。

有一些上了年紀的熱心婦女打聽我的家庭情況,並且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有工廠附近農村的,也有什麼街道工廠裡的離婚的。但我都謝絕了。我知道我沒有什麼條件,再說我會覺得太對不住秦小梅了。那些給我介紹對象的人都知道我雖然只是廠裡的一個花工,但是人卻是個機靈人,沒有什麼負擔,而且還算是有點積蓄。要是有什麼婦女嫁給我,我只會給別人挑負擔。然而,我不想再挑什麼擔子了,承擔什麼責任。有了圓圓,我覺得一切都足夠了。

周翠蓮還是隔三差五的來,每來一次,總要帶很多東西來給圓圓,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手足無措。因爲,對她這樣的熱情,我不知道如何回報。但她顯然並不在乎我的態度和感受。我想,她現在是寂寞的,而且她的孩子大了,一個個都離開了她,她特別喜歡更小的孩子。女人,都有一種天生母愛,她不發揮出來,也許會不好受的。

我現在已經完全改變了對周翠蓮的看法。過去對她的一些不滿,早就煙消雲散了。看來,事實上她人不壞,甚至可以說是個非常好的人。至少,現在的她對我是有恩的。

一個晚上她在我們的宿舍談得很晚,女兒在小牀上早已經進入了夢鄉。她守在一邊看着,臉上流露着一種母親的微笑。她不時地替我女兒掖一下被角(其實女兒根本就沒有蹬被子,——只是由於翻身,被裹緊的被子稍稍又鬆了些)。她是個細心的女人。我看着她,覺得屋裡有了一種女人的溫暖。

“一個男人離不得女人的。”她說。

“我這樣已經慣了。”我說。

她看着我,一笑,“你就不想……?”

我的臉紅了。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這樣直逼地問我。我感到內心裡有一處柔軟的東西被她用話像棍子一樣,重重地捅了一下。

屋裡的燈突然就被她拉滅了,我感覺我被她抱住了,一雙嘴脣貼到了我的嘴上。“不,這樣不行。”我說。我有點不知所措。但是她更加熱情地擁抱了我,貼着我的耳朵說:“你嫌我?”“不。”我說。“這樣不好。”我想掰開她的雙臂。她說:“有什麼好不好的?我還不老。你覺得我不夠漂亮?我要你。我白送給你。”

……我急急地要起來,但她卻翻身騎到我身上,不讓我起來。我說:“這樣不好,讓孩子聽見了。”她咬着我的耳朵說:“聽不見的。小孩子貪睡,早就睡到外國去了。”伏在我身上一會,笑着問:“剛纔好嗎?”我頭腦裡很混亂,覺得這一切太突然了,對我來說,它是不應該發生的。“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我說。

“我對你好不好?“她輕聲問。

“……好。”可是,我知道這事實上是兩碼事。我並不想像剛纔的那樣。只是我無法拒絕她。

她忽然就伏在我身上抽泣起來。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會那樣傷心。我傷害她了?我撫摸她的頭髮,希望她平靜下來。我心裡很緊張。我害怕孩子聽到我們正在發生的一切。我感覺自己將要承擔什麼責任。可是,我害怕承擔責任。我從沒有想到過會跟她有什麼,她年齡比我要大,——年齡當然並不是主要問題。主要問題是我在秦小梅去世後沒有再想過同任何女人有聯繫,特別是上的。

從她的頭髮開始,我輕輕地一直拍打安撫到她光滑的後背。在我的拍打下她慢慢停止了抽泣。

“……鐵鍬,要是我想你女兒怎麼辦?”她問。

我很意外。

“你還記得有一年我們在市裡醫院見過一次嗎?”她問,“你和秦小梅去檢查身體。”

唔。

“我說圓圓是我的女兒,你相信嗎?”她突然坐起來,對我說。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被人猛敲擊了一下。

不可能。她這是胡說。

“說起來你不會相信。”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年我懷孕了,可是我卻不能生。孩子不是我當時的男人的。那年,我愛上了一個我不應該愛上的男人。我想和他結婚,可是他不想結。我懷着孩子想拿捏他,但是他根本不在乎。我們鬧了相當長時間,在心裡我一直以爲我最終會軟化他。我心裡夢想他對我還有些感情。我很傷心。最後等我終於下定決心不想再用肚裡孩子做威脅的時候,醫生告訴我,已經不能流產了。”

“把孩子給我吧。”她緊緊地抱着我說。

11

一段時間,周翠蓮每天都來找我。我受不了她,因爲她總是沒完沒了的哀求我。可以說,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她,唯獨這件事,怎麼也不能答應她。我有些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好不容易把女兒養大,現在卻突然來了一個女人,自稱是她的親生母親。而且,這個自稱是我女兒親生母親的人,過去的日子裡曾經幫助過我,——她對我是有恩情的。

周翠蓮是早已謀劃好了的。我想,她那樣幫我,也完全是因爲她女兒的緣故。包括她那個晚上和我發生關係,也都是爲了從我身邊奪走圓圓。她妄圖用和我發生關係,來瓦解我的意志,錯了。接下來的兩個晚上,她又泡在我那裡不走,並且不停地暗示我:重新回到牀上去。但是,我的態度非常冷淡。我不想和她發生什麼關係,事實上前一個晚上也是她主動的,我心理上一點準備也沒有。她失望了,傷心了,就伏在牀上哭。我的心在她的哭泣聲中卻一點點地變冷。我冷冰冰地趕她走,希望她下次不要再來了。我失去的已經很多了,我捨不得再把圓圓送還給別人,無論她怎樣。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我飯吃不香,覺也睡不好,整夜整夜地失眠。如果連女兒都要被別人褫奪走,那麼我還有什麼呢?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麼也不剩下了。

一天,讓我感到意外的事情出現了:楊建廣來找我。

楊建廣和過去比起來,看上去變化並不大,只是眼角也有了些魚尾紋。在他的手裡,還提了兩瓶酒。本來我不想理他,看到他,我就反感,但在廠區的花園旁,他卻攔住我,熱情地笑臉對我,還把其中一隻令我憎惡的爪子搭到了我的肩上。

他怎麼想到會來找我呢?

“我早就想來看你了。”他熱情地(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說,“時間過得真快,你離開劇團幾年了?人這一輩子真是世事難料。”

“我有什麼好讓你看的?”我不高興地說。

他腆着臉,賠着笑,說:“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忘掉你。過去到底是年輕,很多事情做得絕,現在想起來,多少真有些內疚。”

我不理他。

“想起來過去,感覺隔了很遠。我知道你的一些事。”他聲音低低地說。

他知道我的一些事?

“我聽周翠蓮說,現在你過得挺不錯的。也好……”他說。

我現在害怕提起周翠蓮。我害怕她再來找我,再纏着我,再在我的身邊哭。當她告訴我圓圓是她女兒時,我整個心都冰了。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因爲她說的這一切不容我不相信。看着女兒,再看看她,的確是非常的相像。在感覺的冰冷中,我有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我忽然想到,原來她對我所做的這一切,並不是真的爲我好,而只是爲了她自己。現在,我把女兒帶大了,她卻要來奪走我的愛。

不!決不。我堅決不會放棄我的女兒。圓圓是我的。周翠蓮同圓圓沒有任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