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十)我們倆

今天是6月16號,距離我最後一次看到李子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個十年。

天氣從早上開始就悶得很,這是雲肚子裡面憋着一場雨沒下。直到我離開公墓,雨珠子才噼裡啪啦砸下來,把塵土的味道全部浸在了空氣裡,滲入到人的胸腔,厚重而凜冽。

我看看時間還早,打算在外面轉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就漫無目的地溜達,等到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濺了我一身泥的時候,我才往周圍瞥了一眼,看看我是走到哪兒了。

這一看我就走不動了,我走到了老商廈大樓前面。這棟縣城原來的地標性建築,現在被埋沒在高樓大廈中間,顯得疲老和破敗,四面牆上都用紅漆噴了大大的“拆”字。原來我們住的老院兒已經拆遷了,這一帶已經幾乎找不到我小時候印象中那條街的影子了。

雖然老商廈大樓已經不再恢弘,但是我仍然要使勁兒擡頭仰望,才能勉強看得到樓頂兒。我收了傘,走進去。商場已經全部撤了,只剩下空蕩蕩的大廳和一地廢棄物。我一層層的往上走,每層都是一樣的狀況。

不管過往如何輝煌,難抵最後一刻蒼涼。

一直到了頂層,我擱了傘,走了進去。頂層倒是和前些年我來的時候相差不大,少了幾分破敗之感,沒了樓下的鼎沸,本就空寂的屋室,比之原來,悲愴之感有過之而不及。

我繞過幾根柱子,走到那扇窗戶前面,窗戶鎖釦已經生鏽了,費了些力氣我纔打開。一開窗迎面而來的是高空中冷空氣夾雜着狂暴的雨點,我向外面看了一眼,高樓林立逼仄壓抑,再也沒了當時的景緻。

我拿出一根菸,點了幾次沒點着,也就算了。關小了點窗戶,遮住了外面過分嘈雜淒冷,我慢慢的陷入到我的記憶裡面。一段被我回想了無數次,被我掰碎了嚥下肚子,又不斷反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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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結束那天,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李子。然而當我知道我最後一次與李子見面,已經是陰陽兩隔時,我寧可再也不見。

知道噩耗的時候,我還處在一種亢奮之中。高考,是我追逐李子的第一個階段,我拼死拼活高中三年,最後總算能拿出點成績,就算李子我們倆之間已經回不去了,我的目標還是李子沒變。

但是我沒想到,李子他絲毫不肯給我和他齊頭並進的機會。

當年就是在這個位置,我們倆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說出了天真到可笑,但又真實到心痛的宣言。也是在這個位置,李子縱身一躍,永遠的違背了他的承諾,。

李子走了之後,我已經記不清楚那段日子我的心情了,太過複雜的情緒最後就成了麻木。我不停的跟着李叔李姨收拾着李子的遺物,最後去療養院拿回了李子的畫具,還有他生前完成的最後一幅畫兒。

那幅畫兒,畫的是我,把我畫的比花兒還好看。

李叔李姨把那幅畫送給了我,然後李叔賣掉了原來的房子還債,和李姨復了婚,住進了他們的新房子裡。

關於李叔工作的事情,李子走了以後再也了沒音兒,處分也不提了,罰款也不說了,就這麼不了了之了。但是沒多久,李叔就把工作辭了,找個了小公司上班。

我厚着臉皮去李叔家求他讓我在李子睡過的屋裡呆兩天,李叔臉色很難看,但是沒反對。

新家裡面的房間和李子原來的臥室佈置不很一樣,但味道是一樣的,都是李子的味道。屋子裡還是整齊的很,老屋兒裡的東西都搬過來了,規規矩矩的放着。我小心心翼翼的四處打量着。

這是李子看過的書,這是李子用過的本子,這是李子用完的空顏料盒,這是李子削過的鉛筆,這是李子畫的草稿,這是李子用的指甲剪,這是李子的水杯……

我把所有的東西一件兒一件兒的看了一遍,看完了再從頭看一遍,看完了接着看……

我在屋子裡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轉着,轉到腿都麻了,只敢在地上坐一坐,他的牀他的凳子,我只

敢看着,生怕坐上給弄髒了。

我支着耳朵聽着外面兒的動靜,緊張兮兮地等着李叔的逐客令。我希望他把我忘了,讓我就待在這兒,這是離李子最近的地方了。天寧早被送回了外婆家,客廳裡很靜,除了李姨不時壓抑的啜泣聲。

李叔發話的時候,我感覺死寂的空氣都震了震。

我輕輕的挪出去,低着頭準備滾蛋,但是被李叔叫住了。

“小凡,你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我木然的轉過身去,不敢擡頭,不敢看李叔和李姨,剛剛朝前挪了一步,“嘭”一聲我再也站不住跪在了地上。

“李叔我錯了!我知道錯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

“你起來說話。”

李叔伸手拉我,我卻趴在地上咋都起不來。我的腿沒勁兒,我的心裡更沒勁兒,我站不起來,沒有李子在旁邊我咋站的起來?

“小凡,不怪你……”

“叔你別再折磨我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咋會不怪我?叔,你快點打我吧……我對不起李子、對不起李子,李子肯定恨死我了……叔,我……啊啊——”我伏在地上哭得說不出話來,李叔也不再說話,我任由着自己發泄,任由着自己沉浸在自責中無可自拔。

直到我哭不出來,李叔才把我扯到沙發上,給我端了杯水。

“我知道你難受,我們也難受。但是你得告訴我,平宇他……爲啥要這樣……”

是啊,爲啥呢?我腦子裡突然一激靈,嘶啞着嗓子吼道:“都是你們!是你們不要李子的!你們把他丟到療養院讓他自生自滅,然後再領着天寧高高興興的……”

“閉嘴!”李叔突然一拳頭捶在茶几上,眼睛通紅的瞪着我。

帶着怨懟和憤懣,話不過腦子地從我嘴裡吼出來:“明明不准你們生二胎!爲啥你們還要冒那麼大風險生出天寧?!你們早就放棄李子了!你們覺得李子有病早就不要他了……”

“肖凡!”李叔終於一巴掌抽到我臉上,這一巴掌打完以後,我心裡竟然有了一絲暢快感。

火辣辣的巴掌像是掉在乾草堆上的火星兒,“唰”一下燒起了埋在我心裡長久以來的猜忌:“你們早知道李子會這樣!所以才生了天寧以防萬一!你們明知道還放任李子不管!你們明知道……”我從沙發上彈起來,破了音兒的大吼着,李叔似乎是被我驚住了,木愣愣的坐在沙發上瞪着我說。

“李子說了你們生天寧是爲了不斷香火!是養兒防老!都是你們……你們逼的李子……李子多親天寧啊……李子心疼天寧是二胎上不了戶口上不了學不能光明正大的跟着爹媽過……都是因爲你們逼的!不然李子咋會感覺往自己身上攬錯兒?!現在好了吧?天寧成獨生的了吧?不用罰款不用藏着掖着了吧!都是你們……”

“滾!滾!你給我滾蛋!那時候老子就應該不讓平宇再見你!”暴怒的李叔一把拽起我的領子把我往外面拖。

我腦子抓住了一句話,啥叫“那時候”?不讓再見我又是啥意思?

李叔把我可勁兒往外一推,大力一甩門,我把胳膊往前一伸,硬是卡住門不讓關。

“說清楚!啥意思?不讓李子見我啥意思?!”

“肖凡你個畜生!虧得我當初以爲是平宇錯在先!都是你吧?都是你吧!是你先對平宇起了心思的吧?你趕緊給我滾犢子!看在你爸面兒上我不打死你!”

我胳膊一下鬆了勁兒,想起那天臥室半開的門,腦子裡嗡的一聲全明白過來了。怪不得李子突然就冷淡了,怪不得李子說我們倆是不可能的,怪不得我們倆明明……也是,我們倆咋可能呢?喜歡有個屁用,最後成不了都是瞎折騰……我們倆註定只能是兄弟,但是晚了,都晚了,做不成兄弟就只能玩完……

我爲啥就不能早點理解呢?我爲啥就看不透呢?我爲啥一直就是個傻子只會靠着李子啥都不明白呢……

李子是我逼死的。

如果我早早的放棄,說不定還能

再見到你。

我和李叔吵完之後,曾經想過,不如我也死掉算了。但是我不敢,如果我死了,我媽我爸咋辦?李子一直那麼尊敬李叔李姨,那麼親天寧,他跳下去的時候,難道沒有想過這些嗎?不,他肯定想過的,他肯定是放不下的……那李子到底是到了什麼程度纔會不管不顧的跳下去……

後來我再沒有去過李叔家裡,我記下了李子所有用過的東西,把它們全部畫了下來,日復日一日的畫着李子的肖像,畫着我印象裡各種各樣兒的,笑着的,不笑的,無論如何,都是眉眼淡淡的李子。

我上了大學,拼命的學習。我要替李子活下去,他那樣卓越的天資,本應該被所有人銘記。我要替他長大,我要讓所有都記住他。

直到偶然一天,我看到了跟着李姨逛街的天寧。若不是天寧太過熱烈活潑的性格,我幾乎以爲我看到了小時候的李子,一模一樣的眉眼,一模一樣的神情,乖巧中藏不住一絲倨傲。

我再一次造訪了李叔李姨的家,李叔開門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他,臉上皺紋猛增,原來烏黑的頭髮密密麻麻白了大半。還是一樣嚴肅和整潔,卻難掩一種頹唐之氣。

李叔把我關在了門外。關了半個月,我纔再一次進屋。

李子的臥室還完好的保存着,李姨說她每週都會打掃,我卻沒勇氣再打開那扇門。

天寧一點不認生,不多久就和我混熟了,我要走他還不依不饒地發了一通脾氣。之後,我經常登門拜訪李叔,雖然他很不樂意。

我試圖在天寧身上尋求一點安慰,但是接觸的越多,我越明白,李子是不可複製的,李子就是李子,別人再像,都不是他。

我心疼天寧失去了一個疼愛他的哥哥,並且爲此感到愧疚,我決心扮演李子沒演完的角色,我要成爲天寧的哥哥,我要替李子孝順李叔李姨。

我不知道我是懷着啥樣兒的心情來完成這些事情,看着李姨不時把天寧錯叫成平宇,我在想,到底是誰失去了誰,誰又是誰的替代。

我的畫慢慢在圈兒裡出了名,以人物肖像出了名,慢慢地也值了錢。我所有的畫上署名都是李子,慢慢地大家也就用這個名兒叫開了。每叫一次,我心裡就會鈍痛一下,但又同時高興得不行,我終於可以,不給李子丟人了。

我一點一點的攢着錢,給我爸媽換了大房子請了護工,給天寧買禮物買衣服買好吃的帶他玩。

李子的肖像畫掛滿了我的房間,我卻咋畫都畫不完,也是,畫兒咋比得上真人?我只是想把李子記得更久更清楚而已。

天寧和李子一樣優秀,看着他一點兒一點兒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幾乎要溢出來,酸脹,充盈,卻不真實,還伴着隱隱的疼痛。

我們倆果然,是走不到這一步的。

與其堅持,不如守望。但是我明白的太遲。

窗戶外面的雨漸漸停了,街道上的人又多了起來,我低頭往下面看着人來人往,突然又想起當時李子的話。

“但是重來一遍,我還是要招惹你。”

“不然,我會後悔。”

李子就是李子,總是這麼果斷。如果是我,怕是會止步不前。也是,不捅破那層窗戶紙,就見不着外面的太陽,見不着太陽,就不會爲太陽落山兒傷感。

這就是我們倆,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這就是我們倆,少了誰,都會失衡。

我低頭看着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雖然聽不到聲音,還是感覺的到那份喧囂。

嗚嗚的風聲還在耳邊盤旋,我的目光漸漸失去了焦點,恍惚之間,人羣和街道里面,獨立出了一個人影。

他站定,像是有感應一樣,回過頭,說出了那天他在療養院二樓給我的承諾。

“等着我。”

“不必了,”我回應道,“我去找你。我們倆總是要一起走的。”

耳邊全是失重的風的哭聲。隱約看見那人笑了,輕輕淺淺,眉眼彎彎。

THE END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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