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街上很靜,現在只有三點多鐘,村裡人大多在午休,街上並沒有什麼人,只有我自己慢慢的走。

我的衚衕口,就對着小雙家的衚衕口,我家在路南,她家在路北。她家是胡口的第一家,所以我一走出自己的衚衕,就可以看到她的家,也就可以看到她。

我就看到她了。

小雙正在院子裡出來,提着一桶水。她家的門前,有一塊小小的菜地,種着兩行蔬菜,她這是在爲蔬菜澆水。

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眉眼就綻放開來,但隨即黯淡下來,咬了咬嘴脣,向我笑了笑。

小雙的笑,讓我的心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我慢慢的走着,和她距離有七八步遠,慢慢站下來。

我說:“澆菜哪。”

小雙說:“嗯,澆菜,啥時侯回來的?”

我說:“剛回來。小鎖哪?”

小雙說:“上班去了。在城裡的一家瓶蓋廠。”

我說:“工資高不?有沒有三百?”

小雙說:“剛去了兩個月,前三個月一百八,熟練工以後,三百。”

我“噢”了一聲,望着小雙的眼睛,心裡亂成一團,說:“你怎麼不去上班?找個廠子上班,也有三四百塊哩。”

小雙臉色又黯淡下來,說:“我媽還要我照看,爸爸也到建築隊上班了。我走不開,我上班了,就沒人看家了。”

我心中猶豫着,不知應不應該問她訂婚的事。我問了,怕惹她傷心,我看出來,她現在就在傷心着。我不問,又顯得太虛假了,因爲我回家肯定會知道她訂婚的事,她訂婚的事,是村子裡轟動不小的事。

我還是決定,不問了。問了,我也幫不上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何必再在她傷口撒鹽哪?

小雙又問我了:“你在飯店上班,有一年了吧?有沒有六百工資?”

我笑了笑,說:“沒一年,去年七月去,現在才四月份,**個月。我是姑父很摳門的,他纔不給我六百哪,我是小工,只有四百五。”

小雙說:“你現在還不是廚師嗎?”

我說:“是幫廚,還不是廚師,廚師六百塊錢哩。”

小雙說:“嗯,等你當上廚師,就好了。今天還回城裡嗎?”

我說:“要回,五點以前回去就行。”

說到這裡,我們就靜了下來,她沒有再問,我也沒有再說,像是約好了,誰也不開口,就這樣靜靜的站着,望着對方。

街上的遠處,偶爾有人走動,近處沒有,只有我們兩人,距離七八步遠,中間隔着一條大路,她站在路北家門口,我站在大路南邊。中間一條大路,隔閡着我們。

夏陽燦爛的照着,夏花燦爛的開着,夏風溫柔的拂着。我的心情,卻像秋一樣的蕭索,我相信,小雙的心情,比我更沉重,她的心,在冬天的寒冷中冰凍着。

街上沒有人走過來,小雙的爸爸到建築隊上班了,她哥哥也到瓶蓋廠上班了,家裡只有她,還有一個臥病在牀的媽媽,媽媽不會自己從她家裡走出來,媽媽躺在牀上自己不能行動。

媽媽在喊了:“小雙,小雙,給我拿來尿盆子。”

小雙應了一聲,又轉頭望着我,眼睛中閃爍着奇異的光彩,她的聲音放低了,說:“大衆,你還記的那事嗎?”

我的心,就撲通撲通的跳起來,臉頰就熱起來,我不知道小雙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我明白她指的是那件事。我說:“記的。”

小雙接着問:“你還記的那個乾渠嗎?”

我說:“記的。”我聽到自己的心跳,感到自己的臉頰發熱,我的掌心出了汗水,我的嗓子發乾,呼吸困難。

小雙的眼睛,就盯着我的眼睛,低聲的慢慢的說:“今天晚上,九點,你到乾渠等我!”

我聽到自己的嗓子“格格”的響了兩下,艱難的擠出來一個字:“嗯!”

小雙就笑了,這時,她的笑,就如夏花一樣燦爛起來,在陽光下綻放着最美麗的青春光彩,只是夏花的燦爛,稍縱即逝,她的臉色,很快就黯淡下來,她又望了我一眼,轉身就走回家去了。

我腦子暈暈乎乎的,站了好一會兒,才擡步向前走去。

我的腦子亂成一團,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影子,慢慢的朝前走,走到李林家。

李林不在家,到省城他叔叔那裡去了,他叔叔在鐵路局給他找了份工作。

我又去找文彬,文彬也不在家,到他舅舅開的傢俱店幫忙了。

我感到我半個月沒有回村,村子裡的一切都變了,變得讓我有一種物是人非的眩暈。其實我知道這是我自己的腦子眩暈。

時代在進步,生活在繼續,我和李林還有文彬,我們都長大了,總是要工作的,總是要娶媳婦的,就如小雙總是要嫁人的。只不過小雙嫁的人,不是她自己想嫁的。

有很多男人娶不到自己想娶的女人,有很多女人嫁不到自己想嫁的男人,這本沒有什麼,人生就是這樣無奈。只不過,小雙的無奈,比別人來的更深刻一些。

從文彬家出來,我望頭望了望天上的太陽,想到小雙訂下的今晚之約,我的心中一陣茫茫然,有悲有喜,有酸有甜,忽然掠過一陣怵然:我該如何面對今晚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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