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慘白的月光,她能明顯看到牀上那人下巴處,有皺褶翻起。是她剛纔擦臉的時候太過用勁了嗎?自欺欺人的想法,令她本能地自嘲一笑。
動作比神思快,哪怕她潛意識裡拒絕承認那一定是張人皮面具,她的手,依舊顫巍巍觸了上去。
輕輕一扯,掛起了一個卷角。她立刻就像被燙到一般,慌張地縮了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閉眼,淚滴落的同時,適才抽回的手快速揭開了她不願面對的真相。
掀下那張麪皮,她的汗幾乎將它浸溼。呵,她笑,什麼叫樂極生悲?什麼叫造化弄人?她以爲他背叛了自己毅然身死,然後又猛然驚覺他似乎還有活着的可能,最終她找到他,不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而是他方寸人皮,靜靜躺在她的手心。
不知道他死前是否面對着什麼恐怖的事,不知道他被活剝下面皮的時候有多疼有多怕,他曾那麼的靦腆膽小啊······她誤會他了,她還幫其他該死的男人擦了身,她要怎麼做,才能壓下心頭濃烈到無法抑制的痛與恨?
“啊——”她長吼,一夜不停,直到嗓子再哭喊不出,直到外頭的人都說,看吶,漣妃娘娘瘋了。
接下去的幾天,雖然依舊軟禁,她卻做了一系列的事。
她把人皮洗乾淨,丟進瓦罐裡熬了一天一夜,熬到渣都不剩,她淡淡彎脣笑,一口喝了下去。
她把皇后當年的密事不動聲色點點滴滴透露出來,不直接告訴皇帝,卻一步步牽引着他去查證,愣是將皇帝勾到翻出了陳年舊事。
她將多年眼線獲得的證據全部交出,當皇帝查到某個節骨眼,她就推出一個人證或物證,把皇后的罪名定得死死。她無聲道:秦氏,你該死,很該死。
然後她在冬季子夜下雪的天,粉衣傾城一舞動帝王。皇后下臺之際,她強勢迴歸席捲後宮,將她素來霸佔的寵妃名號攥得緊緊。
她說,皇后啊,你不動他還可以做皇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但是,你動了他,只能做鬼。
我惜你同樣情愛癡纏可憐女,你予我陰陽相隔斷腸亡命人。你說,我會不會放過你,放過你的女兒?
······
一夢清醒,漣妃睜眼,後背已是溼漉漉的冷汗淋漓。這段時間自己從不敢深眠,害怕夢中囈語泄露了心緒。她打眼看外頭,天還是黑漆漆的,忍不住問道:“幾更天了?”
守夜的宮女輕答道:“回娘娘,寅時已經過半。”
“噢——”漣妃拖長了音調,人有些虛軟,“本宮睡不着了,更衣。”
······
安暢猛然驚醒,恍惚間以爲自己剛纔沉沉睡去已經錯過了時辰,可一看外頭還是黑夜籠罩,她定定心,再次確認腰間的令牌沒有丟,才躡手躡手推門出去。
辛者庫轉眼便到,夜色依舊深沉如墨,安暢凝眸看了許久,才適應在黑暗中行走。她剛想進去,兩個小太監就打着哈欠擡着個恭桶從拐角出來。
“唉,整個宮裡就數咱們最慘,幹得活最髒最累,拿到月錢最少最遲,”其中一個小個子太監苦着張臉罵罵咧咧道,“天未亮就爬起來面對一堆排泄物,真是晦氣!有時候還吃不下早點呢!”
另一個瘦高個兒的小太監放下恭桶,拿胳膊肘捅捅他,無奈道:“行了行了,說那麼多作甚,還不得照樣幹活?”
小個子不滿回答:“怎麼,抱怨也不行啊?”一邊忿忿使勁兒將恭桶擡上推車,“走吧,裡頭還有最後兩桶呢。”
高個子應了一聲,兩個人又嘟嘟囔囔走了回去。
安暢趁着此時趕緊進去,推車不大,基本上一次可以運四五個恭桶。辛者庫要在晨間將宮中所有的恭桶運出去,一般至少要跑個十幾次,寅時三刻上工,一個時辰內要完畢。剛纔聽兩個小太監的談話,估計自己是睡過頭了,這次大概是最後運送的一批了。
安暢原先的打算是,躲在空的恭桶裡出宮,再趁他們清理的時候偷偷溜走。她四下張望一番,確定沒有其他人,才卯足了勁去提恭桶。
打開蓋子,一股令人窒息的濃重臭味襲來。安暢胸口一堵,瞬間便噁心到要吐,她強自壓下不適,避免雙眼直接接觸到那液體,不然胃裡翻江倒海的東西指不定要一瀉千里。
安暢始終皺着眉,不停地告誡自己:想活命,就不要矯情。她的手碰到恭桶的時候有輕微的顫抖,可她頓了片刻就義無反顧攥緊,似乎在用這個動作提醒自己:得了吧,下決心的時候,你就不是東衡尊貴的公主了。
可是安暢啊,你有沒有想過,尋常人家的女子,也極少觸碰這骯髒的桶啊。要下多大的勇氣,才能讓一個金枝玉葉瞬間觸摸最底層的髒污。
好不容易咬牙把恭桶提下來,安暢也不再嫌棄這臭味,只是將鼻子皺起,強迫自己無視那黃綠又渾濁的液體。她歇口氣,準備將糞便倒在一邊人就鑽進去。可她剛將手把上桶沿,不遠處就傳來人聲陣陣。
“沉死了——”
“就到了,緊走兩步,快——”
安暢倒吸一口涼氣,怎麼回來的這麼快?!再低頭看腳邊還未來得及倒掉的污濁恭桶,她整個人都僵硬了。
腳步聲漸近,安暢的貝齒死死咬着下脣,那裡本是蒼白無色的,如今卻被生生咬出了血痕。陣陣泛嘔的味道還在刺激着她,要怎麼辦,恭桶還沒倒他們就已回來,失去這次機會就意味着孤身在宮裡多停留一天。現在別說一天,一炷香都是致命的。
要活,一定要活。這個念頭是那麼的強烈,強烈到她覺得再怎麼樣自己也不會做到這種地步,但是,她做了。
下一刻,安暢擡腿,乾淨素白的裙裾浸入髒污的恭桶。她瞬間感覺液體包裹住她的整個下肢,不冷,還有絲絲暖意。胸口劇烈起伏,嘔吐的感覺根本壓不下來,安暢狠命咬脣,似要將它咬爛。
另一條腿的腳尖觸到恭桶底部之後,安暢快速蹲下身子,那令人抓狂的味道更濃了,她只要一低頭,下脣就能碰到一堆排泄物。
素手撈到一旁的頂蓋,拎起,輕輕蓋上。
現在,她蹲在封閉的恭桶內,陪伴她的是令人頭暈目眩的臭味和各種不明物。液體漫過了她的肩膀,因爲剛纔自己的進入使得它不停地震盪,一波退開,一波又襲來。
安暢覺得自己的頸項上粘滿了污穢,一想到這個她都要崩潰了,忍不住乾嘔一聲,嘴巴剛張開,各種令人看一眼就要狂吐不止的不明物體就飄到她跟前。安暢大駭,趕緊閉上嘴,那東西滑過她的下巴,貼着她的臉頰,飄到了一邊。
這種感覺,這種事情,一輩子都不想再體驗了。
萬幸的是,恭桶沒有想象中那麼滿,她還能留個腦袋在上頭呼吸。安暢臉色慘白,緊握的拳頭頂着蓋子,卻還是沾染到了一些黃漬。
腳步聲漸近,安暢閉上眼睛,等待未知的未來。
聲音停在旁邊,小太監狐疑道:“奇怪,誰又把它給挪下來了?”一邊踢了恭桶一腳,一邊作勢要擡回去,“來搭把手。”
另外一人也皺皺眉詫異道:“是啊,誰一大早沒事來擋我們幹活?”說罷下意識要掀開蓋子看。
“咯——”頂蓋即將被移開的聲音,在一般人聽來正常無比,可在安暢聽來,就像是劊子手臨陣磨刀,滲人又恐怖。
安暢瞬間脊背一僵,頭頸微微轉動,斂眉面色如灰。
“嘿我說,這有啥好看的,你也不怕用不進早膳!”小個子嗤笑,推夥伴一把。蓋子已經打開,他瞥了眼晃晃蕩蕩的液體,喉間滾動艱難道,“得了得了,還不蓋上,噁心死人了。”
高個兒見沒什麼異樣,點點頭將頂蓋放了回去。兩人打理好一切,推着車慢悠悠往宮門走。
辛者庫晨間運送恭桶只能走偏僻的道兒,別說皇帝和妃嬪的宮殿不能經過,就是一些秀女的住處,也要離得遠遠的。
前頭拐過彎,再走一段路便是廢后秦氏曾住過的鳳儀殿,後宮之主的地兒如今還空着,看起來倒更像個冷宮。
“我說,反正那寢宮鬼影都沒有一個,咱何必繞遠路呢,直接從那兒走得了唄。”小個子慫恿道。
高個兒皺了皺眉,雖然私心裡也想偷懶,但到底是個中規中矩的奴才,聞言猶豫道:“這不好吧?萬一碰上哪個主子——”
“嘁,”小個子砸了他一拳,嘲笑道,“那個地方哪還碰得到人?耗子都不會去的!”說罷推搡他一把,“走了走了,別磨蹭。”
高個兒也就不反駁了,兩個人晃晃悠悠推着車一路過去。鳳儀殿越來越近,晨間的冷風吹得人有些瑟瑟發抖,小個子打了個寒顫,暗罵一句:“瘮得慌,不會有什麼不乾淨的吧?”
“別自己嚇自己,”高個兒是典型的無神論者,白了小個子一眼,再轉頭卻瞥見鳳儀殿前方,似乎站着人?看身段,女人?!
他噔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周遭黑漆漆的,突然就看到一個白衣黑髮的女人,站在廢宮前頭,詭異極了!
小個子也看到了這一幕,費力嚥了口唾沫低低道:“我是不是眼花了······”
“該不會是皇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回來了?”高個兒一把抓住同伴的胳膊,泄露他的緊張和害怕。
其實細看,那遺世獨立般的女子並沒有那麼駭人,她着一身雪白長裙,外頭的披風也純淨不染。她長久地看着鳳儀殿的匾額,脣角有一絲譏諷的笑意。
“嘿——大膽的奴才!還不參見娘娘!”一聲驚呼將兩個小太監的煞白臉色推向更高峰。
下一刻,他們幾乎屁滾尿流般前行兩步,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雖然根本沒看清女子的容貌,但那聲“還不參見娘娘”讓他們篤定,這是皇后的魂兒回來了!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才無意冒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啊!”高個兒連連磕頭,生怕這自己從不曾相信的鬼怪要加害他們。
“你們鬼鬼祟祟在那兒幹嘛!看到娘娘還不過來,有沒有規矩了?!”小丫頭牙尖嘴利,適才還離得遠遠的,現在就站在女子身旁,頗有些趾高氣昂。
小個子一聽,不對啊,這聲音咋有些耳熟呢?他小心翼翼擡了擡眼,掃到丫頭的臉後立馬垂下頭,長出一口氣。
原來是漣妃娘娘和她的侍女玉露。
“娘娘息怒,奴才是辛者庫的,這早起準備運恭桶呢,哪知——”
“呸呸呸!”玉露小臉皺成了包子,恨恨朝旁邊吐了一口怒道,“什麼污言穢語都能在娘娘跟前講嗎?!啐,晦氣!”
“好了,”漣妃終於開了口,“辛者庫可以走這道兒?”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
兩人同時一僵:壞了,萬一漣妃娘娘追究起來,那可是掉腦袋的大事!
“這個······”高個兒勉強說了兩個字,卻愣是想不出什麼理由。
“呵呵,”漣妃一笑,卻不是之前的淡淡譏諷,反而有種雲淡風輕的飄渺,“做得好。”
······啊?
小個子懵了,這是什麼情況?他快速跟同伴對視一眼,後者想了想,明白了漣妃這句話的意思。
漣妃素來和皇后不對盤,如今皇后死了,她大早上來這廢宮,頗有種炫耀的姿態。又恰逢他們運送恭桶逾矩走了鳳儀殿的路,如果換成其他妃嬪,這罪名早該定下來了,可偏偏遇上的是漣妃。在常人看來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爲,但在她看來,根本就是幹得漂亮!
皇后就算死了,任何可以羞辱她的方式漣妃都不會放過。譬如他們推着恭桶,堂而皇之從皇后生前的寢宮經過,借人世間最骯髒的東西,狠狠羞辱她。
“走吧,本宮乏了。”漣妃掃一眼抖着肩膀的兩個小太監,對玉露輕輕道。
玉露應了一聲,扶着漣妃柔若無骨的手慢慢往回走。經過裝着恭桶的推車之時,她露出一個鄙夷的表情,下意識想往旁邊讓一讓,結果漣妃反而不動聲色,直直往前走。玉露無奈,只能順着漣妃的步伐跟上。
漣妃不知爲何,潛意識裡在推車旁邊滯了滯步子。她漂亮的鳳眸看向其中一隻恭桶,自己也覺得奇怪爲何有種莫名的心悸,似乎這一走,就會錯過什麼重要的東西。
自嘲一笑,最近愈發疑神疑鬼了。漣妃終於擡起頭,風華萬千地離去。
“籲——”嘆出一口老長的氣,兩個小太監才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溼透。
高個兒蹙眉唸叨道:“下次再不做逾矩的事兒了!快把我嚇死了!要命的啊——”他爬起來,踹了小個子一腳,“別耽擱時辰,快點!”
小個子也嚇得不輕,嘴裡哼唧了句什麼模糊不清的話,骨碌碌連滾帶爬起來幫忙去推車。
“我說,今天咋有點沉吶這車。”到了郊外,小個子抱怨道,提溜着恭桶往河邊走。
“沒吃早點餓着沒力氣唄——”高個兒哈哈一笑,儼然已經忘了剛纔那茬,又補道,“不過吃了早點再做這活兒還是得全吐乾淨。”
兩人互相說笑幾句,就開始倒恭桶。河岸離得不遠,但車不方便推下來,所以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車邊一個恭桶的蓋子被慢悠悠推開,一雙沾滿黃綠糞便污漬的手伸了出來,隨後是壓得極低的出水聲。安暢低咳一聲,噴出一口污穢。
她不敢動作慢,整個人溼漉漉從恭桶裡爬出來,帶着一身令人作嘔的味道和顏色。不說衣服浸成了什麼,臉頰、髮髻、脖頸甚至指縫,到處都是髒污。
安暢將蓋頭放回,什麼也不管,直接往河岸後頭的林子跑。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跑到最後雙腿發軟跌在一棵樹前,終於“嗷”的一聲,吐了。
也不知吐了多久,反正安暢覺得自己快要把五臟六腑都給吐出來了。嘴裡令人難受的味道,也不曉得是那恭桶裡的東西,還是嘔吐物。她最後乾嘔幾聲,才確定胃裡已經沒有東西可吐了。
擡手想抹一把額頭冒出的陣陣冷汗,眼神卻觸到自己噁心的手指,那泛着污穢光澤的曾經美好修長的手指,指甲裡嵌着細碎的糞便。安暢喉管上下滾動一番,兩行熱淚淌下來的時候,她又吐得昏天黑地。
自己剛纔的行爲,真是想想都恐怖呢······安暢冷冷一笑,似乎變了個人一樣。
她做了什麼?她聽到腳步聲漸近的時候,做了四件事:閉目,吸氣,闔口,下沉!
就當在泡香浴,她這樣麻痹自己。可是那液體似乎無孔不入,她眼睛閉得再緊、嘴巴闔得再牢,它依舊充斥她每一個感官。
渾渾噩噩,她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快點出宮。
忽然有一道聲音透過一切傳進她的耳朵,她不陌生,卻覺得寒氣從腳底冒到了頭頂。漣妃譏諷又倨傲的語氣,像一把刀活活割開她本就傷痕累累的心臟,那裡更加血淋淋,疼到她連抽氣的力量也沒有······
安暢回神,這時纔開始打量周遭的環境。一個林子,因着冬季分外蕭瑟,她身上的衣服緊貼*,又髒又臭。似乎不能忍受從天堂掉入地獄變成這副鬼樣子,安暢拖着沉重的腳步往河邊走,手依舊下意識撫上腰間的令牌。
······
卯時剛過半,這時辰來敲門住店的哪是善茬?宋歌幾乎瞬間就驚醒了,她睜着眼靜靜躺在榻上,樂明夏平緩的呼吸已經停了,半晌後,宋歌聽到丫頭低低詢問:“阿宋,外頭怎麼了?”
親暱的稱呼讓宋歌有些,嗯,受寵若驚。她愣了片刻纔回過神來,黑暗裡聲音都透着笑意:“沒事,你睡着就好。”
似乎這種有女伴的感覺,很好。
“嗯。”樂明夏輕輕應了聲,心思單純乾淨的她翻身朝裡,醞釀着繼續入眠。
樓下,掌櫃第三次起夜。本是滿心怒火,但到底要做生意,開門的時候臉上已經掛起了習慣性的微笑。看外頭客人的架勢挺大,好像人數也夠多,盤算着年節慘淡的經營怕是能賺回來了,當即笑容更甚,憋回一個哈欠連連道:“快請快請——”
爲首的男子不過弱冠,着一襲上好的素錦墨繡,長身玉立翩然風華,只是月光灑下,他面上銀白麪具泛着詭異與可怖。如果說看到身姿掌櫃覺得來者必定俊朗不凡,可現在,雖然那唯一露出的眸子燦若星辰,他依舊潛意識抗拒,似乎一靠近,危險的氣息就迎面逼來。
將燈點上,掌櫃忙不迭地端茶送水,小二日間忙完就回家過年了,所以現在也沒人可以差遣。男子慢吞吞坐在桌邊,似乎無聊,白皙的手掌在空中畫了個圈,隨即翻掌將修長的指節擱在桌上,頗有節奏的一下下敲擊。
掌櫃藉着倒茶偷偷打量了眼男子,因爲光線問題,他看不清帶着面具的男人有沒有發現,但基本可以確定來者的身份。
一行有十幾人,除了這座邊的男子,其餘人都直挺挺站在堂中央,呈保護姿態圍着腳邊的兩個大箱子,門外還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看來這面具男是個鏢頭啊——掌櫃恍然大悟,又好奇地往箱子那探頭看了眼:什麼金貴玩意兒,這麼重視?
“噔——”下一刻,一把只有小指長的短利匕首貼上了他的下頷。
掌櫃大駭,擡頭時那人冰涼的面具幾乎要碰到他的臉。兩相注視,男人漂亮的手捏着精細的小刀,輕輕這麼一劃,掌櫃只覺得脖頸一絲刺痛,雙眸睜大滿是驚恐。
“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男人的嗓音很好聽,而且沒有想象中薄涼,反而帶着淡淡的溫潤和寵溺。對,就是寵溺。
說着他就抽回了手,依舊淡定坐回了位子。掌櫃下意識摸了摸脖子,再看就是一手血,雖然有些疼,但傷口估計不深,那人似乎並不打算要他的命。他長出一口氣,暗暗發誓這幾天絕對不能惹這尊活菩薩,那刀多鋒利啊,說割就割了!下手還輕重有分,底子可厲害了吧。
“你看着給我們安排些屋子吧,這日子大抵是沒什麼人住店的。”男子像沒事人一樣淡淡吩咐,聽聲音似乎還沁着笑意。
掌櫃噔時冷汗就冒出來了,這種笑面虎,最可怕了!
“好的好的——二樓空屋子多着,就三間住了幾個人,我給公子引路。”掌櫃勉強扯出個笑容,哈着腰往樓梯那擡了擡胳膊。
“免姓溫。”男人起身卻沒有立即往前走,反而轉頭朝比自己矮了一截的掌櫃認真道。
掌櫃一愣,隨即點頭如搗蒜:“溫公子請、請——”
宋歌聽着陣陣輕重不一的腳步徐徐上樓,忍不住蹙眉:看樣子人還挺多?大晚上,還是除夕夜,什麼人成羣結隊出沒?
她想了想,還是躡手躡手起身,輕輕走到樂明夏跟前,見她呼吸平穩睡得安詳,才放心披了件外袍,做賊似地貼着屋門仔細聽外頭的動靜。
先是掌櫃低低的碎語,似乎在交待些事宜,態度很是恭敬。然後有男子輕輕的淺笑,嗓音溫潤令人舒適,就像一根小羽毛若有若無撓着你的心肺,忍不住好奇該是怎樣俊逸的男子才能配得上這樣好聽的聲音。再接着,木板吱呀吱呀一陣響,雖然壓得極低,但依舊能聽出有人擡着什麼沉重的東西進了隔壁的屋子。
宋歌詫異,又附耳過去,可掌櫃似乎下樓了,外面又恢復了寂靜,彷彿來人只是一陣煙,或者自己在夢遊?
天快亮了,外頭打更的已經走過,反正也睡不成了,宋歌乾脆穿戴起來,又坐了片刻才下了樓。
掌櫃在櫃檯前忙碌着,似乎在計算着盈虧問題。看到宋歌獨自下來,端起客氣的笑問了聲早:“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宋歌回以一個溫和的笑,考慮到這是個探聽消息的好時機,腦子轉了轉話已出口:“挺好的,就是晚些時候有客來嗎?那陣子有點睡不着。”
掌櫃噢了一聲,斜眼看了看二樓,從櫃檯裡探出身子低聲道:“是呀,那一行人來頭估計不小,姑娘您沒事別去招惹啊。”那小心翼翼又誠惶誠恐的模樣,更加激起了宋歌的好奇。
“這樣?原以爲大過年的只有我們幾個漂泊在外,竟還有天涯同路人呢,看來也是異鄉客吧?”宋歌面上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搖頭嘆息道。
“嘿,哪能啊——”掌櫃連連擺手,張嘴小聲道,“八成是運鏢的,擡着兩箱不知道什麼東西,跟寶貝似的,你看,”他不滿地擡頭揚起下巴,露出脖頸裡淡淡的傷痕,“昨夜我就不小心掃了一眼,差點要了我老命!”
最後頗有些又懼又怒,語調都控制不住上揚,然後才後知後覺捂住嘴。宋歌默不作聲聽進去,佯裝害怕道:“天哪,那咱們還是離遠些好,怪嚇人的呢。”
掌櫃忙不迭點頭,手一邊還繼續撥着算盤。
宋歌在堂裡無聊地晃盪了一圈,想到昨夜司空翊交待的今早就要出發,忍不住嘆了口氣。找到機會,就逃吧?
她的手搭在樓梯的扶手上,準備去叫樂明夏起來。突然,她腳步一頓,昏暗裡眸子閃了閃。
機會?現在不是就有一個機會?!
宋歌抿脣,細淡的眉宇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鏢局運貨?兩箱寶貝?趁人不備躲進去,逃得神不知鬼不覺,成了!
主意打定,宋歌一溜煙上了樓,經過司空翊屋子的時候,她的腳步不自覺慢了下來,最終只是微微垂下頭,無聲道:別了,司空。
她素來想活下去,不管是在皇宮還是在外,生存的念頭一直很強烈。她原以爲這一世走馬觀花無牽無掛,可命運逼着她寡淡交心,再突然離別。
跟小瑞如此,跟司空,也是如此。
宋歌笑,不管如何,多謝你。
卯時末,安暢已經在河裡泡了很久了。冬日清晨,蝕骨寒冷一寸寸深入她的肌膚,安暢將整個身子包括腦袋,都深深埋了進去。冷,特別冷,冷到被泡得紅腫的肌膚竟有些灼熱感,安暢想,我這是恍惚了嗎?
衣服還溼溼地黏在身上,她連人帶裙泡在冰水裡,只希望那難言的臭味快些消散。下肢有些麻木,想必要凍壞了。安暢從水面探出頭,吐了一口,只覺得牙關都在疼。
爬出來的時候,寒風一吹安暢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素來身嬌體軟,這一折騰頭都開始犯暈了。她勉強摸到岸邊,抱着雙臂抖抖索索蜷縮在一旁。
然後是一聲,一聲她只覺得頭腦炸裂的調笑。
“喲,美、人、啊——”
安暢驚恐擡頭,對岸有兩個提着魚竿拎着水桶的中年男子,卷着褲腿和袖管,露出黝黑精壯的小腿和臂膀。河水並不深,成年人直接淌過來也是可行的,而且他們用力把魚竿插在岸邊軟泥裡的架勢,也證明他們的確準備過來了。
安暢立即尖叫,雙腳無措地蹬了蹬,狼狽地爬起。她在宮中哪知這俗世險惡,更遑論如今衣衫不整裙裾緊貼,曼妙身姿勾勒得愈發惹人遐想。
大腦一時空白,她只想跑!
天色還只是朦朦朧朧,此處又偏僻無人,到哪裡求救?安暢眼淚刷地掉下來,比腿腳的動作更快。後頭有水聲嘩嘩,她不敢回頭,他們在過來了!他們已經在過河了!
如果說樂明夏遭到非禮的時候,陸蒙是天降救星,是命定要遇上的人。然而,可惜的是,安暢的命裡,沒有樂明夏的陸蒙。
她只跌跌撞撞跑出半里路都不到,胳膊就被強行往後一拉,力道極大,安暢當時就淚如雨下了。不是疼,是怕,是從心底泛起的恐懼。她未嘗人事,卻明白自己這被一抓,等待她的會是怎樣恐怖的結果。
安暢被扯得一個踉蹌,回身就跪了下來,“大哥求你們了,放我走吧!我、我······”她早已泣不成聲,死死揪着一個男人的褲腿,幾乎匍匐在他腳背上。
什麼高貴,什麼明珠,她只覺得,自己儼然成爲了螻蟻。
回答她的是衣服被撕裂的“嗤——”,安暢脊背一僵,那大掌帶着戲耍輕輕磨搓着她的肩膀,引起她陣陣戰慄。雪白肩胛暴露在空氣中,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安暢絕望地閉眼,淚珠掛在臉上,無聲傾訴她的苦。然後,她睜眸,發了瘋似地一口咬上那隻粗糙的手,帶着狠冽與決絕。
“嗷!”男人痛呼,另一個同伴見安暢這動作,大怒中狠狠甩了她一個巴掌,只打得安暢眼冒金星,瞬間就懵了,側臉上立刻起了一個紅紅的掌印。安暢只覺嘴裡淡淡血腥,咬咬牙艱難吞嚥了下去。
今日若不能逃脫,她從此就如爛泥般骯髒不堪,永遠伏在地上,遭冷眼唾棄,受萬千嘲弄,一生再難擡頭行走。
安暢紅了眼,凌亂的髮絲蒙了她整張臉,只能看到那曾經清亮倨傲的眸子,被火光佔據。
“啪——”又是一個大力而響亮的巴掌,安暢直接被打倒在地,掙扎了兩下,還是因爲腿軟沒有爬起來。
其中一個男人乾脆上手抓住她兩隻腳踝往後一拉,因爲摩擦,安暢的裙裾被掀起,露出裡頭的內袍。這個細節似乎點燃了男人的*,安暢幾乎感覺那灼熱的污濁氣息噴在她頭頂,下一瞬,“嘶啦——”,領口被強行扯開,繡花褻衣晃了男人的眼。
安暢絕望地仰着頭,天際魚肚白顯現,她只看到須臾,男人油膩的大臉就將她視線覆蓋。身上忽的一冷,帶着屈辱與怨恨的淚卻如決堤湖水滾燙了她的面頰。
疼——
······
天已大亮,司空翊這一覺睡得很不踏實,他踢了踢被子,晉宵的聲音就從軟塌處傳來:“主子咱們幾時出發啊?”
司空翊翻身快速坐起,墨發有些亂,但依舊不影響他的俊朗。將腿彎起,右手支在上頭託着自己的下巴,司空翊皺眉道:“立刻,”隨即又補了句,“昨夜有人住店,倒不知是大表哥呢,還是襲城呢?”
晉宵聞言一屁股坐起,大驚道:“天哪——也太迅速了吧!咱們這一路還不得累死啊!”
司空翊將枕頭扔過去:“行了,快,直接上路。”他丟下一句,然後瀟灑披上袍子,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甚是好看。
出門恰逢樂明夏出來,她好奇地打量了眼司空翊,很有自知之明地立馬低頭往下走,卻不妨司空翊突然詢問:“她呢?”
樂明夏一愣,她?半晌才反應過來指的是宋安。樂明夏噢了一聲,小心翼翼道:“起來就不見人影了,是不是去吃早飯了?”
司空翊明顯皺了皺眉,快步下樓。樂明夏在他身後翻了個白眼,忿忿跟了下去。
看到陸蒙和老何站在堂中央,柯容甚至隱隱要拔刀對上驚恐的掌櫃,司空翊直覺不好。不用開口提問,老何已經湊到他跟前低低道:“主子,世子妃······”後半句話頓了頓,猶豫道,“不見了。”
眉頭一挑,司空翊看向柯容:“沒有守夜?”
柯容抱劍沉聲道:“下半夜世——下半夜不曾出過屋子,黎明時分有下過一次樓,和掌櫃交談,片刻便又上去了。”語氣有些淡,但聽得出還是比較急的。
掌櫃後背又起了涼意,這都來的是些什麼人啊!大半夜不睡覺一直躲在哪個角落監視着?!
“照你這樣說,沒出客棧,人憑空消失了?”樂明夏驚得下巴都要掉了,想了想補充道:“不對啊,可以爬窗出去不是嗎?”
司空翊聞言冷冷斜樂明夏一眼:“除了咱們屋子其他都上了鎖,她和你住一間,你不會動手腳?”
陸蒙下意識看向樂明夏,她一急,跺腳喊道:“怎麼會!半夜的時候我問她外頭怎麼那麼吵,她還告訴我不要緊睡着便好!我——”
後半句話被司空翊強行打斷,他直接轉頭問掌櫃:“昨夜的新客,住哪間?”
掌櫃猛地想起那令人不寒而慄的銀白麪具和薄如蟬翼的短小匕首,摸着自己脖子勸道:“那位不能惹啊公子,照我看宋姑娘大抵有事先走一步,你們可以——”
“她還能去哪兒?”司空翊不怒反笑,柯容和老何當時有按照他的意思試探宋歌,既然衆目睽睽沒有人護守的情況下她也沒有打算溜走,此刻的突然失蹤,倒更像是碰到了危險!
是襲城?還是司空祁?
柯容抽出劍,瀟灑擱在掌櫃肩胛上。掌櫃瞬間苦着張臉,這年過得太晦氣,時不時脖子上就得架把刀啊!他囁嚅了片刻糾結道:“樓上,就兩位姑娘的隔壁,是個運鏢的男人,姓溫。”
司空翊略微擡了擡手,示意柯容收劍。然後兀自往樓上走,老何和陸蒙對視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司空翊停在那溫姓男子的房前,站在門口也能聞到裡頭燃着淡淡的薰香,他有些反感,作爲男人哪能薰香呢?然後司空翊很不客氣地連門都沒敲,直接破門而入!
“哐當——”
屋內大中央擺着兩個木箱子,不陳舊也不華貴,只是很突兀。
司空翊只覺得眼前一陣煙霧繚繞,定睛之下才看到牀榻上有人影翻滾。這還不算什麼,他正要四下打量,忽然聽到一聲悶悶的嬌喘從被窩傳出!司空翊一驚,運氣丹田腳下生風,五指成爪直接往那兒抓去!
即將觸到被褥之際,被窩突然聳動了下,司空翊半空一個轉身,狠狠掀開!
似乎怕看到什麼天崩地裂的場景,膽大如司空翊也忍不住眯了眯眸子,有着凜冽的寒意。
······
玉體橫呈,眉清目秀,膚若凝脂,國色天香——
司空翊大怒,胸膛劇烈起伏間好不容易迸出兩個字。
“媽的!”
男人上半身裸露在空氣中,他卻沒有一絲侷促,反而施施然抱臂舒服地仰面躺着。嘴角彎一抹弧度,不見慍怒,卻帶着淡淡的自來熟。
“免姓溫,溫自惜。”
司空翊恨恨瞪着牀上比他更嫵媚些的男子,唯一不同的是,這人雖然衣衫不整袒胸露乳,卻自然而然散發着溫潤謙和,不單單只是妖嬈。
“不好意思,我沒有龍陽之好。”
------題外話------
抱歉姑娘們,說好的九點推遲了半個小時,弱弱向無端被刷掉的流量君道歉!
標題黨頂小鍋蓋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