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炙熱的噴吐着氣焰,偶來的山風似是珍稀的藏青鷹,一頭衝進茂密的林木,在枝葉間廝磨出些許涼意。山間道上林蔭半覆,五個挑夫肩頭扛着壓彎的扁擔,滿頭大汗的跟着一個老僕徐徐前進。扁擔兩頭掛着棉被包裹的盒子,棉被裡滲出縷縷白色的寒氣,此行人卻是運冰。南山不高,因岑而貴,這一行人再上攀百餘丈就到了西北王的避暑之地山中舍。
山中舍座落於南山半山腰。
它的佈局不大,也就一大一小兩套院落,能夠住人的房間一共只有二十三個。西北王事物繁忙,很少來山中舍消暑,偶來一次,也只攜三五家眷,幾十名僕從、侍衛,住宿剛夠,岑玉柴在個人享受方面極爲自律,擴建山中舍的章程數次提上他的奏案,但從未被批准。今次消暑慶壽,隨行的人員較以往爲多,山中舍的房間已是安排不開,僕從侍衛便圍着兩間院落搭起了十多個大型帳篷。
這樣,山中捨出現了層次分明的三個居住區,僕役與侍衛大多寢宿於帳篷區,王府親眷安排在大院,西北王則安居小院。
山中舍對面的山嶺森木繁多,一片悠悠綠海,高行天藏身一株鑽天楊的茂密枝葉之中,距離山中舍的直線距離不到百丈。他一動不動長達一個時辰之久,此時才改變了一下姿勢,從上午到下午,高行天總共換過四處潛伏的地點,這裡是最後一處,也是最難被人發現,觀察角度最好的一處。山中舍大部分人員的活動規律已被他掌握,如果高行天願意,他現在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穿過帳篷區,闖進小院,去取岑玉柴的項上人頭。
但是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答案是否定的。
院內起碼有三個人肯定繞不開的。
山中舍的小院中央生長着一棵古樹,古樹花香滿園,天然遮陽,樹下兩人對弈一盤棋。
執黑子的中年男子捻着脣上的兩撇小鬍子,饒有深意的看着對方,卻不落子,對面的青衣女子則手捧茶杯,淺笑回視,怡然自若。古樹的另一邊靠樹盤坐着一名藍衣青年,他背對棋盤,正自閉目養神。三人分別是王府軍師鬼謀蘇豔邦,鄭世家核心子弟鄭潭心,以及殺手組織一家親的首腦李純一。
任何一個殺手欲在這三個人聯手護衛的情況下動手殺人,恐怕都要三思再三思。
高行天亦不例外。
他親眼見過李純一的身手,雖然觀察時間極短,結局也極不如意,但丈夫不以成敗論英雄,他斷定李純一是個難得的高手。而鄭潭心是鄭家年輕一代最重要的人物,深得鄭老太太的疼愛,在江湖上已經闖下了赫赫名聲,是四大世家新一代的旗幟人物,與周家的周自橫、方家的方庭之、袁家的袁自在齊名,武功也是超卓之流。至於蘇豔邦,高行天卻看不透這個人,此人江湖出身,很早就加入西北王府爲岑玉柴效力,智算百出,號稱鬼謀,西北王凡有大計均與其商議,西北王的勢力膨脹的這麼快,固然主因是岑玉柴雄才大略,但是蘇豔邦絕對貢獻頗多。
謀定而後動,事半功倍,有的時候武功也要讓位給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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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天的腦海就模擬了無數次突入的畫面。
即使帳篷區的護衛森嚴,突入小院也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是因爲西北王足不出戶,岑玉柴究竟處在那個房間,仍是謎團。在三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進行搜索,不可能的荒誕之舉。
有的只是一次出手的機會。
倘使誤中副車,一切皆休。
或許夜晚更加適合動手……
就在高行天思維集中運轉的時候,一聲奇異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聲音細碎直刺耳膜,聽起來讓人非常的不舒服。但是高行天猛然聯想起一物。
觸鬚!
他無聲無息的滑下鑽天楊,折腰刀緩緩出鞘,環顧了一下四周環境,然後便收斂形跡,徑向聲音發出的方向摸去。很快,高行天就尋到了目標。
亂草大石之上,翹腿赤足坐着一個慵懶美麗的女子,女子以紫色的指甲刮蹭着手中的一枚觸鬚令,另一隻手卻捧着一隻酒杯,她抵脣輕飲一口葡萄美酒,漫不經心間,黯然銷魂的酒水溢下紫脣,描出酥胸的驚人曲線,她的眼神迷離,彷彿時刻需要一個新鮮的靈魂來填滿空虛。
高行天見到這個女子,冷酷的面容也有所動,他收刀入鞘,低聲道:“桑玉躡,你怎麼出現在這裡?”
桑玉躡嬌哼一聲,伸出一根手指,朝高行天輕輕勾了勾。
高行天皺了眉頭,不過還是邁步靠近。待到跟前,桑玉躡蓮臂舒擡,便要去摸高行天生滿胡茬的臉腮。高行天臉色一沉,擺起刀把撥開了桑玉躡的手。
桑玉躡放肆的大笑,她眼神勾魂的道:“你不近女色?爲了什麼?保持刀鋒的憤怒?”
高行天心底微怒,作色道:“這裡不是你嬉笑的地方,如果壞了我的事,桑玉躡……”
桑玉躡快速截道:“壞了你的事,怎樣?一刀殺了我嗎?你就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或者你就這麼不珍惜你的性命?鄭潭心、李純一、蘇豔邦三人聯手守這山中舍方寸之地,平心而論,我認爲你沒有機會做的成,何況蘇豔邦還請了衣家的人,他們懂的規矩只比我們多,不比我們少。”
高行天眯眼如刀,道:“衣家誰在這裡?”
殺手一家衣家是三大殺手組織之一,衣世家神秘低調,絕少有信息透露給外界。江湖只是曉得僱傭衣家人辦事代價高昂,附加條件苛刻,而衣家究竟做過什麼,因爲沒有確鑿的證據證實,還停留在聰明人心照不宣的階段。
桑玉躡舔了舔脣上的殘酒,柔媚的道:“我又不是衣家的後,衣家在殺手通緝令上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我那裡能喊出名來。衣家殺人,深藏功名,從不炫耀,你應該跟衣家學學,你在那無味的榜單上爬升的太快了,簡直快追上屈灑了,但是殺手的價值不是用一張廢紙來衡量的。”
“刑部一羣酒囊飯袋寫的通緝令,與我何干,衣家不把刑部放在眼裡,我就在乎他們麼。”高行天冷笑一聲,道:“有事說事,我沒有功夫與你廢話。”
桑玉躡奇怪的道:“西北王明裡暗裡來者不拒,擺明一副殺一儆百的架勢。院中三大高手鐵鎖一般橫着,你的心思路數麼,也大約會被衣家埋伏的殺手猜個八九不離十,這樣的情況你還想動手?以你現在的任務成功率,應付玄蟻的評議綽綽有餘,不需要拼得這麼兇。”
高行天反問道:“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
桑玉躡不說話了,她空洞而美麗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行天看,眸子裡透着少有的異彩,桑玉躡保持了好一會兒的沉默,她一口飲下美酒,方道:“你可知我手上的觸鬚是誰的?”
提及觸鬚,那就涉及到蟻王的權威。
不過,高行天的觸鬚已在他自己的手上,沒有什麼話是他必須相信,必須執行的,即使眼前跟他交代事情的是螞蟻窩的蟻后。蟻后的地位雖然僅次於蟻王,權利極大,但這並不代表蟻后擁有調度每一隻螞蟻的權利。事實上,除了蟻后的直屬護戍部隊對其忠誠無二,蟻后可以影響的人物便是位於蟻窩上層擁有晉升資格的準血蟻。高行天入窩時間較晚,可他卻是當前最接近血蟻的一個。只是這隻螞蟻有些特立獨行,並沒有依循常規的打算。
高行天仔細端詳着擺弄在蟻后手上的觸鬚,琢磨着說道:“這是陸無歸的觸鬚,他的任務有變?”
桑玉躡笑道:“陸無歸的任務需要繼續完成,我只是告訴他下一步的地點。倒是你的任務,我認爲應該立即中止,當然你還打算小試寶刀的話,我不會阻止你。不過,我希望你活着無損的回到蟻窩。”
“屈灑怎麼說?”
“便宜行事。”
高行天漠然道:“我明白了。那麼,不送。”
桑玉躡拋了空杯,修長的美腿屈回,手掌一撐,起立於石上,風情萬種的道:“我不辭辛苦,萬里傳信,你就不感激我麼?”
高行天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冰冷道:“蟻窩到平朔沒有萬里那麼遠。”
“奴家走的可是好辛苦,不亞於萬里征程呢。”桑玉躡哀怨的看着高行天,幽豔的嘆了一口氣,驀地足下發力,掠起翩翩消失於山林之間。
高行天儘管面容平靜,內心卻有憤怒的火苗騰然而起。西北這一路他付出多少艱辛與忍耐,結果竟換作一個幌子?他緩緩閉上眼睛,萬物之聲入耳,那一縷憤怒的火苗瞬間虛化消散。
罷了。
既有今日,當初便應早知。
高行天再度睜開的眼睛一片清明,他沒有立即離開南山,而是轉移三裡之遙,依舊潛伏在山中舍附近。
夜色來臨。
山中舍小院牆頭掛滿燈籠,照的院落燈火通明,院內屋宅始終無人進,也無人出,鄭潭心、李純一與蘇豔邦三人坐鎮繁花古樹之下,對月酌酒,山風入懷,三人時而默然,時而談笑風生。
至於西北王岑玉柴,此時卻能透着窗紙的光影,依稀瞅見一個老人在屋內揮毫疾書。
一夜無事,只是西北已然不同。
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遠波起伏,浩瀚無涯,這壯闊的湖泊便是中原西北與北漠的界湖,古海。沿着古海的邊緣一直向東北前進,就會來到天塹九煙峽谷,待出了九煙峽谷,腳下已非中原皇土。
古海湖畔,浩蕩而行的北漠商隊綿延十餘里,打頭的商隊來自北漠十三大部的冰魄部落。冰魄部落人口約爲五十萬,人口基數是衡量北漠諸部落實力強弱的通用標尺,從這一點來看,冰魄部落遠遠沒有躋身十三大部的資格。然而實際上,冰魄部落在十三大部中排名第九,地位已是不低,幾十年之內不存在掉出十三大部的隱憂,冰魄部落之所以有今天這個地位,完全要歸功於一個人。
那就是穩居啓輝第一的李章目。
至少擁有一名啓輝者是成爲北漠十三大部的必要條件。否則部落人口數量再衆,弓弩再多,也無濟於事。不借強者之口,說出去的話語都是軟弱的。啓輝之稱號代表了王座的認同,接受着聖壇的祝福,啓輝者是披着天啓之光的真正北漠強者,他們超脫部落的管束,地位崇高,位居普通的巫祭、王族之上,各部落的王汗也對啓輝者恭敬有加。
李章目作爲啓輝第一,擁有與左右賢王以及聖壇大巫祭平等對話的權利。
健馬的背上馱着病弱的少年人。
少年眼眶深陷,面色欠佳,精神不振,仲夏的季節,他的身上卻額外披着一件皮衣。
此人即是金家的三公子金寒窗。
褐色的大地上,馬蹄輕揚,馬首旁李章目默默隨行。
李章目有馬不騎,有車不乘,一路徒步行來。不管行路、吃飯、還是睡眠,李章目始終位於金寒窗身邊一丈的距離。
金寒窗有意無意的觀察了李章目很久,這個劍客的身上沒有一點疲憊之態。李章目走在砂石、坑地、陡坡等任何地形,都輕鬆不費力,大地像是鋪在其腳下自動移動的履帶。遠行對李章目不僅不是負擔,反而是變相的休息,或者說那是一種修煉。走路是修煉,飲食、休息等生活瑣事也不例外,武學的韻律在李章目的舉止間流動不停。時間從不被浪費,李章目高效的修習速度起碼是同等條件之人的兩倍。金寒窗平生所見之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時間的利用率高過李章目。劍客對武學技藝有着無盡的追求,這種恆毅的追求非常可怕。不論化身爲誰,金寒窗都不想有李章目這樣一個敵人。不過金寒窗很識相的明白,他還不足以樹立一個如李章目這般強大的敵人。
有的時候,敵人才能準確的標明一個人的身價。
李章目散發着一股冰寒之氣,叫金寒窗難以親近。金寒窗剛剛擺脫牢獄之苦,身體還有精神都處於低谷,沒心思誇誇其談。兩人雖然一路並頭而行,但是談話不超十句。李章目寡言少語,時間久了,金寒窗愈發張不開嘴搭訕,兩人就這麼沉默的相處着。
因爲李章目崇高的地位,商隊隊伍裡發生的大事,各部落的遠行人皆向李章目通稟,而李章目只對路徑問題關心一二,其餘諸事基本充耳不聞。
這時,一驃騎減速奔至李章目身邊,馬上男子樣貌粗獷,扎着一頭細長的短碎辮,袒露的上身胸口處紋着一隻猙獰的雪暴熊,男子於馬上俯身,單手按在心口,謙慎的道:“尊敬的啓輝第一,我是熊心部落的遠行人彼德,我部負責殿後任務,適才勇士們發現了中原人尾隨的偵騎,他們人數不下二十騎,一直掉在我們後頭,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