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金粉(2)

殿宇之上的聲音隨之消失,死寂得落針可聞。

木梓衿又從箱籠之中拿出一個東西出來,藏於袖中,端正地站好,才說道:“若是想要趁機在那時離開舞臺與謝長琳相見,也不是不可以。”她拿出一張紙,簡單快速地繪製出當時偏殿與正殿的佈局,以及正殿之中的戲臺。

她將圖紙展開,讓寧浚拿好,指着戲臺,再指向東側偏殿,“正殿與偏殿之間只隔着鏤花木窗,而從戲臺到東側偏殿,也不過一丈左右。”

木梓衿清晰地說道:“當時燈光第一次暗下去,大約有四五彈指的時間,謝明嬈完全可以趁黑暗之時下戲臺到木窗之前等候謝長琳。”

寧浚舉着那張紙,低頭看了看,疑惑地問道:“可謝長琳進入偏殿也需要一些時間,等他到時,戲臺之上謝明嬈也開始做胡璇飛天舞了。”

木梓衿輕聲一笑,“其實,當時所有的人看到的紗幕之後旋轉的人,並不是謝明嬈。”

寧浚頓時倒抽一口涼氣,駭然地看着木梓衿,“可是……當時明明看見她在轉啊……難道,是鬼……”

木梓衿輕嘆一聲,從袖中拿出一個物件。衆人並不認得,寧浚見了卻很是感興趣。她將那東西託在手上,說道:“這是用辛夷製成的毛猴,它能夠自己轉動,並且維持一段時間不停下來。”說完,她拉動毛猴裙底的繩子,那毛猴果然自己轉了起來。

“當時,謝明嬈便是做了一個與自己身量差不多的‘毛猴兒’,並在上面披上自己跳舞的羽裳,羽裳與她身形相似,只要支在簡單構成的支架之上,就可以拉動繩索轉動。”她看向謝明嬈,說道:“需要這樣的支架很簡單,不過三根竹枝與一個可靈活轉動的托盤,就如我手中這毛猴兒的托盤一樣。謝明嬈將趁燈光暗下去,將支架立在紗幕之後,拉動繩索使竹枝轉動。再調節燈光,讓光線只照到羽裳的肩膀之下,並沒有將其頭部映在紗幕之上。所以便不容易看出破綻。等佈置好之後,她在快速下了戲臺,從謝長琳手中拿過指環,再快速回到戲臺上,趁着燈光再次暗下去,撤掉會轉動的竹枝,自己披上羽裳開始跳舞。神不知鬼不覺……”

衆人恍然大悟,驚訝地看向謝明嬈……

“我想,謝長琳,便是在將指環交給謝明嬈之後,被傅樑宇殺害的。”木梓衿繼續說道:“當時謝長琳就站在正殿與偏殿之間的木窗旁,看着戲臺。血也濺到了木窗之上。而謝明嬈,也在跳完舞之後,自己收拾了戲臺,將竹枝扔到了皇宮之中的竹林裡,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但是王爺卻在戲臺之上發現了竹木磨損的粉末,且呈旋渦狀,那便是竹枝在托盤中旋轉時,在地上轉出的痕跡,我說的可對?”木梓衿看着謝明嬈,問道。

“是,”謝明嬈點頭。

“所以,”木梓衿將寧浚手中的紙和毛猴兒收好,“指環是太后賜給韋少鐸夫婦的,而謝明嫣將指環給了自己的妹妹謝明嬈,謝明嬈給了謝長琳。而謝長琳入京之後,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將指環還給謝明嬈,其實是他將指環送給了另外一個人。他收到謝明嬈的信時,指環已經送出去了,所以纔不能及時還給她。”

太后狠戾地看着謝明嬈,臉色蒼白猙獰。

“他將指環送給了誰?”皇帝蹙眉問道。

木梓衿轉頭看了看寧無憂,寧無憂微微點頭。

木梓衿這才說道:“雲真公主,”她抿脣,見皇帝臉色驀地一沉,依舊冷靜地說道:“雲真公主也是死於牽機藥,那麼憑剛纔的推斷,雲真公主或許也是因爲那指環之中的牽機藥而亡。”

“胡言亂語!”謝瑾瑜斜斜地睨着木梓衿,咬牙切齒道:“雖說那指環可以藏毒,但是細管之中的毒有限,而且平時也不會輕易將毒放進去,雲真公主又如何會有那枚戒指,又怎麼會中毒?就憑你憑空的臆測,未免太不可信!”

“雲真公主的確是中了牽機藥而亡,而且……”木梓衿心頭頓時慍怒,險些說出雲真公主有孕之事,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緩聲道:“謝長琳入京之後,沒有門道,或許找過雲真公主,而他在成爲狀元之後,又不想再與雲真公主糾纏。他手中還有殺害韋少鐸時留下的牽機藥,再次將牽機藥注入那指環之中,又有何難?雲真公主的指環中的毒灑在口脂之中,不小心毒死自己的侍女,而云真公主,又在中秋之時就寢前吃過月餅,想來,那月餅就沾上了指環中的毒。”

謝瑾瑜微微眯了眯眼,冷冷地看着她,沉默不語。

謝長琳與雲真公主之間的隱秘,沒有任何人敢猜測下去,殿堂之上的人紛紛垂首不語。

如此一來,韋少鐸之死、謝長琳之死、還有云真公主之死,真相都已經浮出水面。可這背後的人,隱約指向殿堂之上的何人,衆人心中猶如明鏡,可誰敢出來多言?

皇帝臉色尤爲陰沉,只是冷冷地看着謝瑾瑜,又茫然不安地看着寧無憂,他緩緩起身,脣角微微抽搐,竟看不出是憤怒還是悲痛失望。他緩緩走下丹陛,沉肅的氣氛籠罩在殿宇之上,衆臣百官沉默不言,戰戰兢兢、惶恐地垂下頭去。

他直視着木梓衿,“既然你說謝長琳被人殺了滅口,那麼其實也就沒有證據證明幕後之人是誰了?”他全身機械僵硬。

木梓衿心頭一滯,微微後退,

“傅樑宇或許是被人收買,可是他最終也服毒自盡了,難道線索就這樣斷了?”皇帝的雙眸深邃犀利,他身形微微顫抖,眼中似有什麼東西在快速的坍塌崩潰。他聲音沙啞粗糙,口吻陰沉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他長久以來,一直信任謝家,到頭來,或許只是一個證明他是昏君的事實。他的信仰和執念在不斷地動搖被摧毀,這樣的一個現實,讓他難以接受,悲痛和憤怒席捲而來,讓他無法自抑。

寧無憂上前,伸手將木梓衿攬在身後,他直直地看着皇帝,冷聲道:“並非如此。若是線索全斷,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孤注一擲!”

皇帝微微一怔,恍然擡頭看着他,“王叔……”

寧無憂蹙眉,從袖中拿出一頁紙,緩緩地展開,“這是韋少鐸在臨死之前留下的一首詩,他在這首詩中留下了一條線索,其線索……”他與太皇太妃對視一眼,微微點頭。

太皇太妃上前,說道:“請皇上將怡親王與太醫院的人一同召過來,也好證明這詩中的線索是否爲真。”

“放肆!”太后立刻厲聲低吼,“哀家的怡親王年幼,還不能進入這太和殿……”她看向謝瑾瑜,眼神快速顫抖,緊張又無措,“你們……你們不準動我的兒子!”

“皇上,爲證明其中清白,爲大成皇室江山着想,還是請召太醫院的人與怡親王覲見。”寧無憂並不理會太后,不容抗拒地對皇帝說道。

“好,”皇帝點頭,立即讓人去召怡親王與太醫院的人。他看向寧無憂,擡起驕傲又倔強的下巴,說道:“王叔,現在可以解釋這詩中的線索了吧?”

寧無憂目光沉了沉,轉身看向國子監祭酒,“聽聞國子監祭酒大人博學多才,又飽讀四書五經,特別是對歷朝以來各類詩詞頗有研究,我得到這首韋少鐸的詩,不敢獨自解釋,爲了公正,還請祭酒大人一同參詳。”

國子監祭酒蒼老不滿皺紋的臉色微微一變,略微惶恐地看向皇帝,拱手行禮道:“但聽陛下吩咐。”

“王叔一人來解一首詩自然不會令人完全相信,還請祭酒大人一同參詳。”皇帝點點頭,說道。

寧無憂從袖中拿出韋少鐸親自書寫的詩,從容不迫的展開,清淺的目光依舊淡然。他將詩交給國子監祭酒,又快速低聲地向他解釋了“離合詩”,國子監祭酒微微蹙眉,緩緩地將詩看完,頓時臉色鐵青。他花白的鬍鬚微微顫抖着,驚駭不已地看着寧無憂,乾枯的手指快速地顫抖。

寧無憂勾了勾脣,“看來祭酒大人是已經解出詩中的答案了。不妨說出來,讓衆人聽一聽。”

國子監祭酒渾濁的目光不住的顫抖,最終慢慢渙散,他將詩還給寧無憂,轉身面對着皇帝,緩緩地展袖斂衽跪下,顫抖着聲音說道:“陛下……老臣不敢……不敢說……”

“晈晈海中月,交錯無素輝。影舟平潮中,彡瀾了無痕。燦影風中暗,山人行不得。樺楊霜露冷,木枯可逢春。忢思嫣然俏,心恐難相思。日復又一日,一日不再多。元宵柳梢頭,二人不成雙。”木梓衿當衆念出韋少鐸所作的詩,“這首詩與孔融所着《離合郡姓名字詩》一樣是離合詩。次句首字與前一句首字相犯,離合出一個字,依次再離合出一個字,隨即將兩個字組成一個字。”她頓了頓,見殿堂之上已經有人開始沉默地思索詩中的答案。

片刻之後,已經有人解出,可如那國子監祭酒一樣,不敢多言,只是戰戰兢兢地靜默垂首。

謝瑾瑜脣角狠狠地壓住,緊緊地咬住牙根,雙手攏在袖中,目光陰沉,不知在想什麼。

木梓衿看向太后,她似乎對詩詞之類並不瞭解,此時只是怨毒憤怒地看着木梓衿,桀驁的目光猶如鋒利的劍。

“晈晈海中月,交錯無素輝,離合出一個‘日’字;影舟平潮中,彡瀾了無痕,離合出一個‘景’字,兩字相合,便是一個‘暻’字;”木梓衿緩緩地解釋着,朝堂之上鴉雀無聲,她纖細的身軀在明亮的光影之中,猶如一株迎風挺立的樹,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殿堂,忽然發現顧明朗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側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着她。他的目光遼遠,廣闊,猶如西北廣袤大地之上的野風,沉靜又滄桑。

但是又很是陌生。她微微一怔,目光凝滯了片刻。

“然後呢?”顧明朗低聲問,“接下來的答案是什麼?”

木梓衿張了張嘴,又快速找回自己的思緒,“燦影風中暗,山人行不得。離合出一個‘火’字;樺楊霜露冷,木枯可逢春。離合出一個‘華’字,兩字相合,便是一個‘燁’字。”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明澈的日光照進她的眼中,酸澀又刺痛。她面色雖然平靜,可越是揭露下去,心便越是亂如驚瀾。她即將解出的一個個秘密,將會是大成史上最重大驚人的隱秘,這樣的隱秘,猶如沉重的重擔,壓在她的身上,讓她窒息又眩暈。

她眼前的一切似都在慢慢地重疊扭曲,連顧明朗關切的眼神和驚愕的目光都有些模糊。挺直的脊樑在微微的顫抖着,因過於用力而微微痙攣。她緩緩地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寧無憂,他微微蹙着眉,似看出她有些疲憊,便走到她身前,低頭快速看了她一眼,接着說道:“忢思嫣然俏,心恐難相思。離合出一個‘五’字;日復又一日,一日不再多。離合出一個‘口’字,兩字相合,便是一個‘吾’字,最後一句——元宵柳梢頭,二人不成雙。離合出一個‘兒’字。”

木梓衿心跳瞬間加速,又似瞬間停滯。大殿之上,驀地死寂猶如地獄!只見一個個面如鐵色,猶如行屍走肉的鬼魂般。

寧無憂臉色陰沉下去,嘴角噙着冷笑,淡然看向太后與謝瑾瑜,輕聲說道:“所以,韋少鐸這首詩的謎底便是‘暻燁吾兒’!”

暻燁,大成太后獨子怡親王寧元修,名元修,字暻燁!

皇帝茫然看向太后,再看向謝瑾瑜,陰沉不語。

“陛下!”謝瑾瑜立刻跪倒在地,“韋少鐸這首詩漏洞百出,根本就不足以相信。這首詩到底是不是韋少鐸所寫還不能查證,依臣之見,這不過就是有人杜撰出來的誣陷之詞而已!韋少鐸根本就連怡親王都沒有見過,又如何能說出這樣大逆不道之言?何況,就算他敢如此懷疑,又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

“四年前,我姐姐有了身孕,之後便早產生子。那個爲姐姐接生的穩婆,是謝家人和太后找來的。謝家人當時還裝作好戲人的模樣,說什麼我姐姐也是謝家的女兒,應當好生照顧!”

謝明嬈突然驚怒而起,憤恨瘋狂地看着謝瑾瑜,“可那個穩婆帶了我姐姐的兒子沒幾天,就說那孩子病死了,連屍身都沒有看到。我姐姐原本還懷疑,可惜因爲早產傷了身體,沒有辦法查證。但是如今想來,一定是太后的產期到了,所以才施了計讓我姐姐早產……但是就算是這樣,你們也用牽機藥將她害死了!可惜那穩婆做事定然不會萬無一失,我姐夫也心生懷疑,只是他一直苦於沒有線索和證據而已!”

謝瑾瑜冷笑,殺氣騰騰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