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位於慶國境內的登天窟,羣山如林,鱗次櫛比的排列開來,山岩透着滄桑的氣息,褶皺疊生,彷彿一張張蒼老的面孔。
或許是因爲慶國聽起來有些像秦國,或許因爲在遠離大匡的慶國也有寺廟和僧人,又或許因爲,他實在是無路可走。那年三朝大規模捕殺無底‘洞’者,他僥倖逃生,他知道大匡再無他的容身之地,於是乎長途跋涉,一次次的避過三朝仙神妖魔的追殺,走過沙漠丘陵,飛過高山大海,來到東西兩界‘交’匯處的慶國,這裡也是少有的沒被三朝收入囊中的地界。
慶國的百姓們都被遷移到了三朝,留下古老的寺廟和只會唸經的僧人。
“阿彌陀佛。”
走出‘洞’窟,年輕僧人低喧佛號。
佛音如洪鐘,遙遙‘蕩’開,直傳入那座老寺。
寺廟中有僧人在念經,聽到那聲佛音,無不肅然起敬,朝向‘洞’窟方向合掌而拜。不單單是衆僧,就連林間的鳥獸蟲魚也都停下動作,鳥兒落於枝頭,魚兒從河水中擡起頭,朝着‘洞’窟方向頂禮膜拜。
對於慶國遺寺的僧人們來說,除了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主持,他們最景仰的便是登天窟中的苦行僧了。他每年都會來寺裡修一會兒禪,並當衆和老主持辨法,兩人口若懸河,解釋禪道天馬行空,聽得衆僧如癡如醉,欽佩不已。往往在辨法後,那個白袍不染污塵的苦行僧便會去登天窟閉死關,一閉關就是一年,直到第二年,再度出現在寺中。
年邁的老僧一個接一個圓寂,年幼的僧人也在看不見痕跡的歲月中變成了老僧,除了偶爾有行腳僧人路過掛寺,寺廟中再沒添過新僧。時至今日,這座當年慶國最大的寺廟中,只剩下幾十個垂垂老矣的僧人,也不知在哪天會被佛祖召喚到西方極樂,而他們心中最大的願望卻是在塵世中的剩餘日子裡,能見到主持和那位苦行僧分出高下。
佛家戒嗔癡,本不該留着勝負的念頭,奈何他們只是僧人,不是佛祖菩薩,塵世中的僧人若都能做到嗔癡無度,那還要什麼佛祖。
“阿彌陀佛。”
同樣的佛號聲再度響起,這一回卻在寺廟中。
唸經的老僧們驚訝的看向年輕的白袍僧人,面面相覷。
“阿彌陀佛,大師記錯日子了,一年之期尚未到。”
一名僧人躬身回禮,善意的提醒道。
年輕僧人面‘色’莊重,朝向開口的老僧人淡淡一笑:“法無異法,妄自愛著,將心用心,豈非大錯。”
老僧錯愕,啞口無言,其餘的老僧們一個個低下頭,苦思冥想,參悟起大師話中的涵義。
“我從未說過,只是你想多了而已。”眼見衆僧陷入沉思,年輕的僧人莞爾道:“心有縛則縛,心無縛則自由。”
衆僧聞言豁然開朗,先前開口的老僧羞得面紅耳赤,低喧佛號,朝向年輕僧人合掌而拜。
正在這時,一陣禪聲從寺內深處傳出。
“‘花’種雖因地,從地種‘花’生。若無人種下,‘花’地盡無生。無華,你束縛了他們的心,卻又怨他們解不開,你把着因,讓他們看不見果,何以道自由。”
“主持!”
“主持也出關了!”
一衆老僧面‘露’喜‘色’,情不自禁的叫喊出來。
主持和苦行僧還未開壇,就辨起法來,怎麼能不叫他們欣喜若狂。
轉眼後,一道短小的身影從廟中走出,若有外人在此定會大吃一驚,被老僧們喚作主持的僧人竟是一個四五歲的孩童。見到主持一年比一年年輕,老僧們都無異樣,正如那年見到滿身是血卻英俊得不似人的無華,‘色’即是空,無法無相,如夢幻泡影。
看向主持,無華雙掌合十,低喧佛號,擡起頭來時,卻搖頭一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掃,勿使惹塵埃。若我是塵埃,只怨他們未能拂掃禪心,禪心‘蒙’垢,不如明鏡。”
話音落下,老僧們又添幾分羞愧。
“主持,無華所言極是,我輩終究沒有慧根,做不了菩提樹,掃不盡心頭塵埃。”
低唸佛號,一名老僧慚愧的對主持道。
“休慌,且聽我一言。”孩童模樣的主持笑了笑,一本正經的踱起腳步,朗聲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阿彌陀佛!”
衆僧齊齊合掌,臉上‘露’出感‘激’之‘色’,只覺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隨後紛紛瞧向無華,卻是好奇他如何來辨。
卻見無華遙遙西望,目光放得悠長而深遠,彷彿在那有着什麼很吸引他的東西。
衆僧隨着無華的目光,好奇的望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佛祖何在?”
無華突然開口問道。
衆僧皆愕,卻沒想到無華大師竟然放棄了和主持繼續辨鬥,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莫非他認輸了?
也只有遺寺主持隱隱發現一絲不對勁,他急忙念出一道佛音,宛如當頭‘棒’喝,炸響於無華耳邊。
笑了笑,無華轉過頭:“沒用的,我心意已決。”
“一切衆生,皆可成佛。他們亦是佛祖菩薩。”擡手指向年邁的弟子們,主持說道。
那些老僧們一個個嚇得面‘色’發白,紛紛後退着搖手,口道主持使不得。
“主持?主持是什麼,誰能描述一番,主持像什麼?”年幼的主持開口問道。
老僧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啞口無言。
“主持若像什麼,那和豬狗牛羊又有什麼區別,同樣,佛祖菩薩雖看不見,卻又存留在慧心中。”
年幼的主持說着,看向無華。
“哈哈哈......”
在衆僧驚訝的目光中,向來莊重而不失溫和的無華大師仰頭大笑,眉宇間流‘露’出他們從沒見過難以描述的神‘色’。
“一百三十九年前,你留我在此,說要和我共參佛道,等佛祖來渡,前往西方極樂,成就尊位。可我苦苦等了一百三十九年,卻從未察覺到你口中佛祖的存在。西方極樂何在?佛祖又何在?若只留於禪心,人人皆可成佛,那又爲何要等他來渡?”
低下頭,無華俊美的眸子中閃出一絲妖冶的光芒,看得一衆僧人心驚膽戰。
“我等他們等了一百三十九年,等他們來斬妖除魔,普渡衆生。可他們若真的存在,爲何不來渡我們?”
清風吹過寺院中乾枯的老樹,泛黃的樹葉飄了下三四片,卻再也掃不乾淨無華明鏡已碎的禪心。
他察覺不到佛祖的存在,卻能聽到故往同伴的呼喚聲,他知道只要出了登天窟,他又會變回當年那個滿心殺戮的妖僧,可既然本就沒有佛祖,還要去當什麼僧人。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諸位,告辭了。”
笑着朝向慶國遺寺的一干僧人擺了擺手,無華向南方走去,莊重而溫和的氣質‘蕩’然無存,每邁出一步,他隱藏在禪心下的暴虐氣息就深厚一分。
“無華,再等等。”
耳邊傳來慶國主持的叫喚聲,無華啞然失笑。
他向前走去,步履沉重而堅定。等了這麼多年,信了這麼多年,他已成爲滿腹佛經禪論的大師,卻遲遲沒有等來他的皈依。
流淌在身體裡的血液蠢蠢‘欲’動,他早就不想再等下,直到今天,他終於有藉口重回那片土地。
就在這時,驚慌失措的喊叫聲響起。
“圓寂了!”
“主持被召喚去西方極樂了!”
“佛祖顯靈,我佛慈悲!”
身形一晃,無華停止腳步,他緊抿着雙‘脣’,回頭望去。
不遠處的火光彷彿燃燒在離他很遠的彼岸,佛音從天空盡頭響起,明‘花’絢爛,諸佛法相,慈眉菩薩,在慶國遺寺上空飛舞着,口唸經文。
年幼的主持端坐火光,看向無華,念出他在塵世中最後一聲佛號,隨後漸漸消失,只剩下袈裟在火光中燃燒,化作塵埃,隨風飄散,悄然無聲的落於無華心頭。
原來,成佛只在一念之間,渡與不渡,也只在拈‘花’的那一剎那。
可是我佛,你爲何要舍我而渡他。
只是因爲我體內流淌的血液在你的慧眼中污穢而骯髒?
無華大笑,笑得眼淚頭流了出來。
等了這麼久,他也算等到了,等到了看不見的佛祖所做出的選擇。
在慶國遺寺老僧們的佛號聲裡,他頭也不回的向南飛去,經過登天窟時,他揚起手臂,顛沛流離的那一路上被他所斬殺的仙神妖魔頭骨高高飛起,串成一條觸目驚心的佛珠。
“我佛,來年我到了西天上了靈山,定會找你好好辨一辨法。”
低笑着,無華如是道。
是年,慶國遺寺最後一位主持圓寂,飛昇極樂,同年,有妖僧南下。
往後便是慶國遺寺徹底衰頹的歲月,老僧們苦苦等待佛祖來渡,卻再無一人等到。或許有一天,諸佛菩薩也會降臨到這片土地上,可到那時,僧人們早已變成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