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山插天,綠水如緞。

藍天上,大鳥迎風展翅,迴旋着。

鋪着柏油的路,在兩公里外就沒了。

他將吉普車駛上只稍微整過的小路上,小路延着山婉蜒向上,路的一邊是高山,另一邊是山崖,這條路很顛、很險,風景卻很美。

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路邊綻放,參天大樹在山坡上綿延着,綠藤攀附垂掛枝上,森林芬芳的香味隨風迎面而來。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小路終於到了盡頭。

在轉過最後一道彎後,景物成扇形展開,路的盡頭是塊坐落林間的臺地,巍峨的高山像屏風一般圍繞守護着這塊林野間的高地,一條滑細的溪水從左方蜿蜒流過,在它們之間的,是一棟樸實無華的木屋。

他將車停在屋前的空地上。

車子一熄火,世界便寂靜了下來,只有風在吹着。

木屋的門敞開着,卻沒有人出來探看。

他深吸口氣,下了車。

木屋不大,卻蓋得很罕固。

屋子旁有一小塊田地,田裡零零星星種着一些高山蔬菜,木屋前廊靠牆處則堆放着柴薪,空地前一塊大原木上還插着一把斧頭。

他走上前,踏上木屋前廊。

門內地板上放着一籃剛採摘下來的蔬菜,桌上有着幾顆拳頭大的紅蘋果。

這地方看起來就像一般農家。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爲自己找錯了地方,正想揚聲問有沒有人在,眼角卻瞄到有東西在動,他回頭去看,只看見另一扇敞開的門,門內有一絡青絲隨風揚起,復又消失。

風再起,那青絲又再次揚起,隨風飄揚着。

他不自覺走了過去,然後,他看見了她。

她閤眼側身躺在一張單人牀上,呼吸綿長,白膚似雪。

屋子裡的窗沒全關上,每隔一陣,便有清風www.Qingfo.Cc徐來,她垂落牀沿的長髮,便會隨着每次風起而飛揚。

他不敢動,不敢眨眼,也不敢出聲,怕一動、一眨眼、一出聲,她就會隨風消失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多久,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原以爲一見到她時,必然會有一番追逐或爭執,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

她睡得好熟,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然後,他曉得自己一定得再靠近一點,靠得更近一點,確定她是真的。

他緩慢且悄無聲息的走過去,然後在牀邊緩緩蹲了下來。

她就近在眼前,依然還在,沒有消失,也沒有醒過來。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可以聞到她的香味,直到這時,他纔敢再呼吸。

他很想伸手觸摸她,卻不敢,怕吵到了她。

她眼眶下有着倦累的痕跡,看來像是很久沒睡了。

陽光透窗而進,灑落。

白色微塵緩緩飄浮在空氣中,一切是那麼安靜。

她靜靜的在暖陽下沉睡着,他不想叫醒她,也不想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只是坐在地上看着她、守着她,將她熟睡的容顏鐫刻在心裡,等她醒來。

她看見了他。

嘆息逸出紅脣,她疲累的再閉上了眼。

又來了,最近她老看見他,睡時夢着他,醒來也出現幻覺。

或是她還在夢中呢?

她再睜眼,他依然還在,曲起一條長腿坐在地上,一臉疲倦,滿眼渴望。

然後,他伸出了手,輕撫着她的臉。

是夢吧。

只有在夢裡,他纔有可能出現在這裡,這般溫柔的觸碰她,現實世界裡,他還在玩那些爭權奪利的遊戲吧……

「爲什麼連在夢裡,你都不肯放過我?」她哀傷的看着他,輕聲開口。

她的語音輕柔又無奈,拉扯着他的心。

「或許是因爲我太需要你了。」

「不……」她閉上眼,憂傷的道:「你不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我……」

「我當然需要你,你是我的心,一個人若沒有了心,該怎麼活?」

她渾身一顫,抿脣不語。

「你告訴我,沒有了心,該怎麼活?」他啞聲輕問。

她心痛的睜開眼,發現他靠得好近好近,近到她能看見他眼角的細紋,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嗅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剎那間,她知道他不是夢,夢不可能這般真實,不可能這般細微,細微到連他大手輕微的顫抖、他眼裡深刻的痛苦都那般清楚。

她喉嚨緊縮、心口顫動。

「我不是你的心。」

「你當然是。」他淡淡笑了,笑中透着苦澀,「不然爲什麼失去了你,讓我覺得像是胸口被人挖空?」

無法再忍受他溫柔的觸碰,她坐起身,退到他的手無法碰觸的地方,面無表情的說:「你可以省省這些好聽的話,我沒興趣了。」

他縮回手,看着她說:「如果我說你離開那天聽到的那些話都只是誤會呢?」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她面無表情的下了牀,「我已經想通了,從一開始,你和我所想要的就不一樣,我只想要平凡過日子,你想的卻是更多的錢、更多的權,我們追求的東西本來就不相同,勉強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痛苦。」

「你不信,我知道。」他自嘲的一扯嘴角,「誰教我有太多前例在先,也難怪你一聽到我掏空公司,連問都不問就將我定罪了。」

她對他說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披上外套,邊走出臥室邊說:「如果你是怕我哪天會跑去殺了你,對於這一點,你大可放心,除非山垮了,我是不會下山去的。」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他起身跟在她身後。

她一語不發的穿過客廳。

他繼續跟上,腳下不停,嘴也是。

「是我也會覺得自己被騙了,但我真的很希望下次你能先問一聲。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對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她猛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說:「好,我信你,對不起是我誤會了你的爲人。然後呢?你想怎麼做?想我和你回去?還是要我在你懷中哭着說我很抱歉?接着說你愛我、我愛你,然後我們一起回到山下,住在你豪華的宮殿中,一起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等到下次我再誤會你?或是你再次犯錯?你知道嗎?我不認爲那樣的日子會有多快樂。你說得沒錯,你有太多前例在先,我不信任你,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再信。」

「我知道。」他低頭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並沒有抱着你會和我一起下山的希望。」

她臉色微微一白。

雖然她一再告訴自己對他死心,可卻還是爲了他說的話感到受傷。

「那你來做什麼?」幾乎沒來得及想,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我承諾過會記得,我也承諾過會陪着你。」他低頭俯視着她,嚴肅的說:「你可以忘記你的承諾,我卻不行。」

她抿脣瞪着他,下一秒,掉頭轉身就走。

他這次沒再跟上,只是雙臂抱胸地靠在前廊廊柱上,揚聲道:「你要走可以,不過我會再找到你,我這次可以,下次也可以。」

她沒有停下來。

一瞬間,他有些慌,但仍逼自己不要動,只是用最冷靜的聲音開口說:「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找到你,我們可以一輩子都玩這種你跑我追的遊戲,直到你覺得厭煩爲止。」

她停下來了,而且還走了回來。

事實上,她是怒氣衝衝的走了回來,一直走到他面前。

「你知道嗎?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挑眉。

「我已經厭倦了東奔西跑,這裡是我家,就算有誰該走,也該是你不是我!」

她說完便走進門,當着他的面將門用力關上。

看着那因她用力過度而從門上震下來的微塵,他卻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真是痛恨她臉上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冷漠

那一夜,星斗滿天。

他在空地上搭起帳篷,還生了營火。

顯然,他是有備而來的。

她在屋子後方煮飯時,他也在她的前院烤肉。

她收拾碗盤時,也聽到他在清洗他的烤肉架。

她關掉燈時,他的營火熄了,帳篷裡的燈卻仍亮着。

從那映在帳篷上的剪影中,她可以清楚辨認他正在打電腦,她瞪着那剪影,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感到憤怒和失望。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對名利和權力的執念有多深,她早該曉得他是不可能放棄賺錢的。

就算他掏空煌統是個誤會,他也不可能放棄總裁的職位,對他來說,只有爬到頂點,纔是一切。

她太瞭解他了,仇靖遠那一紙小小合約根本不可能壓得住他,他一向只想當人上人,就算他現在沒有做,不出幾年,這男人也一定會蠶食鯨吞掉整家企業,他對這種事一向拿手。

事實上,是太拿手了。

她苦笑一聲,將窗簾拉上,遮去了他的影像,然後回到房裡躺上牀。

可即使躺在牀上,她還是無法將他從腦海中趕走。

她知道,他一定以爲只要他在這裡死守着,多說個幾句,不出幾天她就會心軟,然後和他一起下山。

他不知道的是,她今天下午說的都是真的。

她不想再下山了,也不想再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累了,真的好累好累,沒力氣再去和他對抗,更沒力氣再試着改變他什麼。

她將被子拉到下巴,翻身閉上眼。

這地方既偏僻又不方便,雖然有電,卻沒有自來水。最近的鄰居遠在好幾公里之外,就算開車也要花上將近一個小時。

她不會和他走的,就算他在外面住上幾年都不會。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了解這件事。

然後,他就會死心離開了。

像他那樣野心勃勃的男人,是不可能在這地方待太久的,到時候她就可以繼續過她平靜安穩又快樂的農婦生活了。

她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她真心所望的。

但,眼角卻滲出了一滴淚……

打定主意不理會他,從第二天開始,她就對他視若無睹,她還是照樣做她一天的工作,山上的生活很忙碌,因爲沒水沒瓦斯,每天她都得到水源處挑水,砍些柴火來燒水煮飯,然後再去雞舍裡餵雞,到菜園裡除草,她跪在菜園裡拔雜草時,看到他在吉普車上架了一臺小型的碟型天線。

那一整天,他並沒有過來試圖和她說話,只是不斷的用衛星電話和人通話,要不然就是抱着他的寶貝電腦猛敲打。

不知爲何,她有一種想把那臺筆記型電腦砸爛的衝動。

後來連續幾天,她都做着自己的事,他也是。

她很努力剋制自己不要一直去注意他,但那真的很難,因爲每次只要一出門,她就會看到他的車和帳篷。

第五天,氣溫驟降。

天灰濛濛的,山嵐從巔頂飄了下來。

不到中午,她就聽到他在咳嗽。

他的感冒還沒好嗎?都一個多月了,應該好了吧?

別管他、別管他,等他受不了了,他就會自動下山了。

她緊抿着脣,坐在房間裡的書桌上,低頭繼續寫着要寄給父母的信,他出現後,唯一的好處是,她終於可以和爸媽聯絡了。

突然就這樣消失,她知道自己很不應該,但當時她太心煩意亂,實在不想被他找到,而且爸媽對他印象實在太好了,難保不會對他泄漏口風,所以她當時才鐵了心不和爸媽聯絡,原本她是想等過一陣子再說,現在這樣倒也省了她的麻煩。

咳咳……

她皺起眉頭,繼續埋頭寫信。

咳咳咳咳……

她眯起眼,握緊了筆,試圖再多寫兩句,可腦海裡卻冒不出任何字句。

咳咳……咳咳咳……

該死!

她啪地一聲放下筆,對自己無法專心感到惱怒不已。

他到底是要咳到什麼時候?這笨蛋是不知道要喝點水嗎?話說回來,他有燒水喝嗎?除了烤肉用具之外,她不記得有見過他在那堆火上頭有放上任何可以裝來煮水的器具,這三天她唯一看過他在喝的東西是山下買來的曠泉水。

該不會他一直都在喝冷水吧?

她不想關心,卻無法對此置知不理。

咳咳咳……

聽到他又咳了起來,她有些惱的站了起來,走到屋後廚房生火,將水煮沸,再到後山採了一些潤喉止咳的藥草丟到滾水裡。

她只是不想讓他不小心死在這裡而已。

提着熱燙的茶壺走向他時,她這樣告訴自己。

看到她主動走過來,他不動聲色的坐在原地,看着她靠近。

讓她不敢相信的是,天氣那麼冷,他竟然只穿了一件不怎麼防風保暖的運動外套而已。

雖然是夏末秋初,但山上氣溫依然偏低,他是沒有常識嗎?

「你沒有別的外套嗎?」她瞪着他。

「有,沒帶。」

他簡單的回答莫名讓她惱火,她將茶壺放到他面前,「把茶喝了,然後回去。」

「謝謝。」他微微一笑,「但是我不會回去的。」

她深吸口氣,直視着他說:「你可能沒搞懂,我是不可能回去的,你在這裡待再久,我都不會回心轉意。」

「我知道。」他說。

「既然知道就帶着你這些高科技回去,回到你來的地方去,這裡偏遠落後、人煙稀少,不是你會想要待的地方——」

「我想。」他打斷她,十分簡潔有力。

她愣住。

「非常想。」他咳了兩聲,「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

「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而已。」她冷聲說完,腳跟一旋,轉身就走回屋裡。

他看着她挺得筆直的背影,再看看那隻茶壺,脣邊不禁浮現一抹笑。

晚上十點,氣溫降到了十二度。

她瞪着前任屋主貼在牆上的溫度計;知道屋外的溫度一定比屋裡更冷。

他有睡袋,冷不到他的。

她躺在牀上想着。

半個小時後,老天突然下起雨來。

他有帳篷,淋不溼他的。

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在牀上翻了身,繼續試圖入睡。

可是,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雖然喝了藥茶,他依然在咳,一兩聲、兩三聲,斷斷續續的咳。

別理他,只要忍過了今晚,他就會知道她是真的鐵了心。

她握緊了拳,一次又一次的告誡自己,可雨卻在這時越下越大,而且還開始吹起了風。

不要緊的,就算帳篷撐不住了,他還是有吉普車的。

她咬着脣,剋制着想出去看他的衝動。

風雨聲逐漸加劇,沒有多久,聲音就大到幾乎掩蓋了他間斷的咳嗽聲。

她心煩氣躁的再翻身,卻看見溫度計上的紅線不知何時又往下降了兩度。

瞪着那條紅線,忽然間,她再也受不了的坐起身。

砰砰砰砰!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猛烈的敲門聲。

她嚇了一跳,下一秒,她立刻領悟到在敲門的一定是他,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她跳下牀,衝到門口,一把拉開大門。

外頭的風雨大得驚人。

他全身都溼了,而且從頭到腳全是泥水,邊咳邊喊道:「我可不可以進來?

她退開,他進門回身幫她將門關上。

他靠在門上喘氣,她退了一步,瞪着他的狼狽模樣。

「你怎麼會搞成這樣?」

「風雨太大,帳篷進水了,我出來時滑了一跤。」他說完又咳了起來。

知道得先把他弄乾,不然他鐵定會轉爲肺炎,她轉身帶路,「跟我來。」

他咳着跟上,她帶他到廚房旁的小浴室,打開門道:「把衣服脫了,架子上有乾毛巾,你先把自己擦乾,門外這邊有水缸,你自己倒一些冷水進去,我去幫你燒熱水。」

她說完便去忙了。

他走進小巧而乾淨的浴室,發現裡面沒有水龍頭,倒是地上有一隻大木桶,木桶裡有一隻小勺子。

靠牆的第一層架子上有着乾毛巾,第二層則擺放着洗髮精和肥皂。

他脫去溼衣,順便將泥水擦掉,然後纔拿起乾毛巾把自己弄乾。

聽到她在外頭燒熱水的聲音,他將毛巾圍在腰上,走出去,看見她蹲在一座紅磚砌成的爐子前,將柴薪丟進已經開始燃燒的火爐裡。

看到這麼原始的方式,說他不驚訝是假的,但她在這樣的環境下似乎很自在,他拉回視線,將水缸裡的冷水用水桶盛到浴室裡的大木桶裡,等到他將大木桶裝了半滿時,她放在爐上的那鍋水也滾了。

見她要伸手去端那大鍋滾水,他連忙幾個大步上前。

「我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堅持,只退到了一邊。

他拿着抹布端起那鍋滾水,拿到浴室裡,倒進大木桶裡,一時間,熱氣蒸騰。

「進去泡出汗再起來。」她交代了一聲,說完,便轉身回到前頭去了。

他跨進熱水裡,木桶雖然不小,但對他來說,還是顯得有些太擠,說是泡,倒不如說他是縮蹲在裡頭,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熱水驅走了寒意,他嘆了口氣,放鬆的靠在木桶裡。

幾分鐘後,熱汗開始滲出,他有些依依不捨的起身,擦乾身體,圍着毛巾走出去,卻在門外凳子上看到他放在車上的衣服。

乾的,而且滴水末沾。

外頭風雨未減,他微皺起眉,不過還是套上了衣褲。

廚房的火爐上,擺放着她下午提給他的茶壺,顯然她也把它給拿回來了。

它冒着煙,輕響不休。

他走過去將它提到前面。

回到客廳,他發現她正在等他,除了髮尾和腳上拖鞋微溼之外,她看起來好得很。

他將茶壺放到桌上,替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熱水。

她沒有喝那杯水,只是淡淡的說:「我這裡沒有多餘的房間和牀,你可以睡在客廳地板上。」

「謝謝。」

她仰頭看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的走回房裡。

「可卿。」他輕聲叫喚她的名字。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

「我不會離開的。」他說。

「隨便你。」她頭也不回的說,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看着那扇門,他知道,她不相信他會一直留下來,所以他也沒有再多說,只是抱起她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被子,替自己在冷硬的地板上做了一個窩,然後躺下。

地板很硬,氣溫很低,但這麼多天來,這是他第一次能放鬆下來。

他一直怕她半夜溜走,所以始終不敢深睡。

雖然他告訴她,無論她走到哪裡,他都能找到她,實際上,這次卻是靠着澪的告知他才知道,他不曉得澪爲什麼會曉得,卻很清楚那喜怒無常的女巫會幫他一次,不表示她會願意幫他第二次。

他的自信,只是虛張聲勢。

天曉得他有多怕她又不告而別。

以手枕着頭,他看着沒有裝飾的屋樑,聽着外頭的風雨聲。

來到這裡前他就已經知道,無論他說再多都沒有用,他過去把了太多的錯,和她說了太多的謊,瞞了太多的事,她不會輕易再信他,他只能讓時間證明一切。

屋外傳來砍柴聲。

站在廚房裡煮飯的她,聽着那規律的聲響一再響起,心裡不禁有些動搖。

一個月了。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留了下來。

自從下大雨那天,他的帳篷壞了之後,他就住到她的客廳了,她終究無法對他太狠心。

她告訴自己反正他在地上睡個幾天就會受不了,但他沒有,甚至沒抱怨過,而且還常睡到打呼。

打從他住進來之後,他就沒有再對她說過什麼,沒試着多加解釋,也沒再開口說服她,他只是開始幫忙她做事。

她以爲他會受不了做那些粗活,所以沒有花時間和他爭執。

他要做,她就讓他做。

畢竟這一世,他已經當了二十幾年的大少爺了,她不認爲他可以撐多久,但是無論是砍柴、挑水、拔草、餵雞,他從未表現出一絲不耐。

一個月下來,他的大手長出了繭,肌肉變得更加結實,人也曬得更黑了,當然,他的咳嗽也完全好了。

有時候她看着他,會有種錯覺,彷彿他十分安於這樣平凡的農家生活,但下一秒,他的衛星電話就會響起,提醒她那畢竟只是錯覺。

他似乎就是無法放棄他的電腦和電話。

她不懂他爲什麼還要留下來,又爲什麼可以一直留下來。

光靠電話和電腦是無法操控一家公司的,更遑論是煌統那樣大的一間企業,她不相信那些仇家人會願意這樣容忍他。

但是,他的確是留下來了。

他的牙刷又出現在她的旁邊了,架子上又開始慢慢放了他的東西,屋後的竹竿上更是曬了好幾件他的衣眼。

她曉得,他又在不覺中開始融入她的生活。

也許……他真的想在這裡留下……

她咬着脣,要自己不要對他抱持太大的希望,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曉得他何時會覺得這裡太枯燥乏味而離開。

可是,每過一天,她心裡的希望就攀升了一些,每過一夜,她就越加無法壓抑和他永遠在一起的渴望。

規律的砍柴聲依然在空氣中迴響着。

她在那聲音中洗米煮飯,切菜熬湯,每當這個時候,她會覺得他和她就像一對住在山裡的平凡夫妻,一輩子都在這裡過着平靜安穩的生活,但她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錯覺,她一點也不平凡,他也不可能真的待在山裡……

現實,總是殘酷的。

屋外的砍柴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敲擊着她的心,然後,等她察覺時,她已經走到門邊看着他。

他打着赤膊,汗水佈滿了他的肌肉,在他每次揮舞斧頭時,震動飛灑。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裡看他看了多久,只知道他發現了她的存在,然後停下動作,微喘地回視着她。

他沒有走向她,也沒有開口,只是隔着遠遠的,看着她。

他的眼神熾熱且飢渴,裸的滿布其中。

明明還隔着十幾公尺的距離,她卻覺得自己被他整個人包圍住,她可以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貪婪的吞噬着她的脣、她的胸,還有她身上的每一處。

她心跳飛快、渾身發熱,全身上下都在迴應他。

一瞬間,她以爲他會朝她走來,像過去那般爲所欲爲,她和他都知道她完全無法反抗他。

她輕顫着,知道自己應該走開,卻無法動彈。

他眼一暗,握緊了斧柄,然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拉回了視線,再次揮舞起手中的斧頭,重新開始工作。

直到他移開了視線,她纔有辦法移動,她轉身回到廚房,卻只覺得腿軟,甚至在一個小時後,他進屋吃飯時,她都無法鎮定狂奔的心跳。

但他卻恢復了正常,收斂起那狂野懾人的眼神和氣勢,表現出之前那種沉默且無害的模樣。

他當然不可能是無害的!

她一再告訴自己他是隻披着狗皮的老虎,小心的避開和他有所接觸的機會,可他卻始終沒有對她惡虎撲羊。

第二天,她在曬完衣眼回身時,差點撞到剛好來拿乾淨長褲的他,她爲了閃避他差點跌倒,他連忙抓住她,將她拉往懷裡,避免她因爲後退又踩到地上的臉盆再次絆倒。

她的臉貼在他汗溼的胸膛上,他男性的氣息涌入心肺,她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一時間,渾身發軟,她慌得想後退,他卻抱着她移開兩步才放開她。

「你用不着那麼緊張的防着我。」

他口氣不善,她仰頭看他,只見他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冷着臉說:「我不會強迫你的,我這輩子最不想做的就是傷害你。」

她一語不發的瞪着他,眼底仍難掩驚慌。

看着她蒼白的臉,他擡手想安撫她,卻在半途縮了回來,陰鬱的道:「除非你想要,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他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她卻腿軟的坐倒在地。

那如果她想要怎麼辦?

怎麼辦?

將臉埋在手裡,她發出無力呻吟。

該死了……

他的車不見了。

早上起來,一直停在前方空地上的黑色吉普車就消失了蹤影。

她站在門口,瞪着那一塊空空如也的空地,心也空空的。

他終於放棄了……

她有些茫然的走下門廊,來到他原先停放車子的地方,泥地上輪胎的痕印清楚顯示他將車開了回去。

心,絞痛着。

她撫着胸口,不懂自己爲何還會覺得痛。

她早知道他是待不下去的,不是嗎?

不是嗎?

有什麼好痛的。

她不痛,一點都不痛。

她轉身,淚卻無端滑落。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憤然的擦去臉上的淚水,轉身開始一天的工作。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她在心裡一再一再的重複,餵雞的時候念着,挑水的時候念着,拔草的時候也念着,她不斷不斷的在心裡念着,甚至不覺光陰流逝,也沒聽到引擎聲再次靠近,直到那輛車子開到了路口,然後停到了原來所在的位置。

她跪在菜園裡,瞪着那輛黑色吉普車,不知爲何,只覺有些暈眩。

他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後從後面扛下一大包的米,提着一桶沙拉油,直直走進屋子裡。

她呆愣愣的看着他,腦袋裡一片空茫。

沒有多久,他又從屋裡走了出來,再次從他的吉普車上搬出一大袋的蘋果和另外三袋雜貨,然後再次走回屋子裡。

她還是呆呆的看着,直到他消失在門口,才猛然低下頭,瞪着手裡的雜草。

他沒走。

他回來了。

他只是去買米而已。

米快沒有了,她本來打算過幾天要去買的,但是他發現了,所以自己先去了,然後順便補了雜貨。

他根本沒有要走。

她鼻頭髮酸、眼眶發熱,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他只是去補貨而已。

淚水滴落,滲進泥土中,她無聲哭了起來,這回心卻真的不痛了。

他之後又來回搬了兩三趟,她沒有再去注意他又買了什麼,只是繼續整理她的菜園,直到淚水止住了,纔敢回到屋裡去。

那一天之後,她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還是奢望他會留下,她無法抗拒那樣美好的幻想,只能讓那希望的幼苗偷偷在心裡成長髮芽。

過沒幾天,他告訴她,他想要擴建浴室。

她說隨便。

翌日,他就找來了附近村子裡的大叔,在大叔的幫忙下,親自動手擴建了浴室,還砌了一個足以讓他躺在裡面伸長腿的浴缸。

跟着他又問,他可不可以加蓋一個車棚。

她說隨便。

所以他又蓋了一個車棚,將他的寶貝吉普車停了進去。

後來,他又說老王願意幫忙牽泉水的管線,問她介不介意。

她還是回了一句隨便。

結果他不只牽了泉水的管線,還在屋後山坡上建了水塔,用馬達將水抽到水塔裡,於是她不怎麼方便的屋子裡,出現了好幾個現代化的水龍頭,浴室外頭更是多了一個桶裝的電熱水器。

熱水器裝好的那一天,他樂得在大浴缸裡泡了好久,她甚至還聽到他在裡頭哼起歌來。

雖然他依然每天花許多時間在他的電腦上,也依舊會和人通衛星電話,但他似乎真的打定了主意要住下。

他的精力異常旺盛,除了弄他的電腦,處理公事,還能不斷的在她的屋子裡增加許多方便的現代化設施,一天天把這棟屋子弄得更舒適方便,他唯一沒做的,是要求加蓋另一個房間,他依然在客廳打地鋪。

她知道他在等她主動開口。

她沒有,她不敢,雖然他表現得像是要在這裡落地生根,雖然她很想很想相信他會永遠留下來陪她,她心裡卻仍有疑慮。

他沒有逼她,甚至沒有表現出他睡在地板上有多不舒服。

入秋了。

滿山的樹葉開始轉紅。

她知道天氣變得更冷,他不可能繼續在地上睡太久,但他依然沒有多說什麼。

他在等。

她則龜縮着,害怕相信、害怕面對、害怕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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