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小姐,咱們到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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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大俞的帝都。

天子腳下,城門巍峨,進出城門的行人絡繹不絕,車水馬龍,昭顯了帝都的繁榮昌盛。

此時,一輛毫不起眼的簡陋馬車緩緩地駛到了城門外,遠遠地停了下來。

“怎麼停下來了…”

片刻後,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馬車裡響起,不多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掀開車簾,一個六旬老嫗探出頭來查看。

老嫗相貌普通,裝扮更是普通,身上不過穿了件半舊不新的褙子,然而那雙老眼,卻是無比的犀利精悍,裡頭裝下的,是浸潤了大半輩子的智慧與歷練,裡頭波瀾不驚,只需一眼,彷彿就能看透這世間的一切。

前頭駕駛馬車的五旬老漢低聲通報了幾句。

過了片刻,老嫗將簾子落下,重新返回馬車稟告着:“城門外不知何故被堵住了,老楊頭已前去打探,小姐不必憂心…”

見車上兩個孩子面露憔悴,頓了頓,老嫗一向嚴肅刻板的臉上終於難得露出些許緩和,老嫗語氣放緩了些,道:“此番從山東行至京城,趕路月餘,橫豎也不差在這一時半刻,小姐莫要心急,若是倦了,可與小少爺在馬車上稍作休憩片刻,放心,一切還有老婆子我在了…”

此話一語雙關,既爲安撫眼下的境遇,彷彿也爲那不可預知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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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嬤嬤…”

少頃,一道軟糯的聲音有氣無力的迴應着,軟軟糯糯的音調十分好聽,只是嗓子彷彿夾雜些少許的疲倦。

此女孩兒喚作紀鳶,剛滿八歲,虛歲九歲,原本是躺在軟榻上閉目歇息的,馬車一停,她就緩緩睜開眼了,不知是睡的不熟,還是壓根就沒有睡着。

紀鳶容貌秀麗,肌膚白嫩如雪,眉眼如畫,巴掌大的鵝蛋臉上隱隱還透着些許嬰兒肥,瞧着面相氣度料想着本該是個富貴人家嬌養出來的鮮活嬌憨的女娃娃纔是。

只不知何故,此刻小臉倦怠,那雙盈盈如水的杏眸裡沒了一絲光澤,身上的衣飾也素雅得可以,全身上下沒有佩戴一件鮮亮的首飾。

紀鳶身邊還躺着一名三四歲的黃口小娃,面色粉嫩,生得白嫩軟糯,雙手握拳從軟被裡探了出來,粉嫩的小嘴一下一下的吸允着,彷彿在夢裡偷吃的好吃的東西,一臉天真無邪,不知世事。

紀鳶時不時低頭替小娃牽一下被子,拭下額角溫度,明明還尚且稚嫩的小臉上,已經慢慢地褪下了天真與爛漫,取而代之的是越發不符合這個年紀的周全與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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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紀鳶本是山東祁東縣上一名教書先生的女兒,身旁這名三四歲的小娃是紀鳶的弟弟,喚作紀鴻儒,取自談笑有鴻儒,小名鴻哥兒。

兩姐弟的名字都是他們的教書先生爹爹起的。

紀鳶一名,則寄寓着女兒一生能夠像天上的紙鳶一樣無憂無慮、開心自在。

紀家祖上光耀,雖算不上什麼簪纓世家,卻也出過進士、秀才無數,實乃名副其實的書香世家,只紀家子嗣單薄,到了紀鳶父親那一輩,只剩下其父一脈單傳。

其父紀如霖學識淵博,滿腹詩書,就是性子過於迂腐了些,加上考試諸多不順,一連着幾次考試發揮失常,又加上身子羸弱,蹉跎十數年後終於放棄了考取功名之願。

後紀如霖被尹氏施了一碗水,對其一見鍾情,如願娶其爲妻,成親後,夫妻恩愛,不久生下了長女紀鳶,嬌妻在側,嬌女在膝,紀如霖漸漸解下心結。

幾年後,紀如霖興致上頭,便在家中開闢了一進院子做起了教書先生,雖未曾如願考取功名,心中多少有些失意,但好在妻子溫柔賢惠,一雙兒女聰穎伶俐,生活雖平淡,但日子卻也過得甚是美滿幸福。

豈料世事難料,天公不作美,原本和美溫馨的四口之家在一年前突然遭遇了天大的變故。

一年前,體弱多病的紀如霖忽染重病,纏連病榻數月。

紀家散盡千金,尋遍整個山東名醫,然紀如霖的身子卻病倒如抽絲,依舊一日差過一日,終究沒能熬過來,在第二年春天的時候,撒手人寰去了。

因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紀如霖乃是家中的底樑柱,此番病故,對於家中餘下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與黃口小兒來說,便猶豫在青天白日裡投下了一顆炸雷,炸得整個紀家飄零不穩,搖搖欲墜。

紀尹氏本就是個以夫爲天之人,紀如霖纏連病榻時,紀尹氏整日憂心愁苦,已是急得害了半副身子。

丈夫這一走,紀尹氏整日茶不思飯不想,迅速枯瘦,病倒如山倒,竟然連一雙苦命年幼的兒女也不管不顧,沒多久,竟也緊跟着丈夫去了,留下這麼一對孤苦無依的苦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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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家子嗣單薄,並無多少親近姻親,族裡的一些個族親都已是出了五服,自紀鳶祖父過世後,與族親來往就不多了,此番,紀家遭遇如此變故,更沒有族親樂意與之走動。

本以爲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已算是山窮水盡了,卻未料,更加火上澆油的還在後頭。

在紀尹氏剛過了頭七的第二日,忽有一羣凶神惡煞之人上門前來討債。

爲首是一名年過四十,滿臉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大漢手中捏着一張五百兩的欠條,說是紀家這一年多來的借據,此番是特意前來討債的。

這大漢喚作王霸子,乃是祁東縣上臭名遠揚的一名混子,整日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偏偏此人生得肥頭大耳,孔武有力,無人敢輕易開罪。

據說以前在鏢局打過雜,還跟窮兇極惡的土匪真刀實槍的幹過仗,乾的可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勾當。

王霸子欺凌紀家無長輩撐腰,一進門二話不說,當場就讓八歲的紀鳶將借的銀錢悉數歸還,否則就要強行佔了紀家這座百年的三進宅院,將紀鳶兩姐弟給趕出去。

家中何時何地向何人借了這麼多銀錢?緣何紀鳶從未聽母親提及過此事,是以,面對着這突如其來的討債者,八歲的紀鳶一臉無措。

自紀如霖夫婦相繼去世後,家中銀錢也基本所剩無幾,最後的銀錢也都全部替紀尹氏辦了後世,家中除了這諾大的院落,已是相形見絀。

而喪事辦完後,八歲的紀鳶便已自己做主,將宅中十餘奴僕遣散回鄉,唯獨留下同樣孤苦無依的六旬老婆子徐婆子與之爲伴。

此時此刻,整個紀家,除了這二主一僕,便只剩下這空空如也的宅院呢,哪裡還有什麼銀錢能夠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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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霸子明顯是有備而來,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訛上這紀家。

見紀家只剩下這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當即便要揮棒將紀鳶姐弟倆趕出家門。

就在此時,一向沉默不語、刻板寡言的徐婆子忽然站了出來,擋在紀家姐弟二人跟前。

這徐婆子原是在紀鳶尚且還在孃胎裡時被紀氏夫婦領進家門的,尹氏即將生產,需要請人照料,見徐婆子無親無靠,孤身一人,索性直接將她接進了家門。

徐婆子處事周全,行事周到,紀鳶從小由她手把手帶大,就是性子古怪冷漠了些,全府上下的丫鬟僕人都怕她,有時候就連紀鳶都有些憷她。

徐婆子往日裡除了照看紀家姐弟,其餘任何事兒一概裝聾作啞,全然不作理會。

此刻,卻見她微微眯着眼,直言不諱的擋在了紀家姐弟二人跟前,盯着眼前的彪形大漢厲聲道:“放肆,混賬東西,竟敢在咱們紀家撒野,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徐婆子面對着這羣凶神惡煞之徒,絲毫未顯畏懼,反倒一直氣定神閒,全身上下一派淡然,氣勢尤在王霸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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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這架勢倒不像是個等閒的粗鄙婆子,王霸子一時被徐婆子的氣勢給稍稍怔住了,只見他猶豫了片刻,指着徐婆子道:“你是何人?”

徐婆子雙手置於身前,一舉一動都頗顯章程,只見她目露威嚴,衝着王霸子微微挑了挑眉道:“老婆子我乃是京城一品國公府霍家二房主子跟前的教養嬤嬤,奉我家主子之命,前來接兩位小主子入京的,京城顯國公府,當今大俞第一國公府,豈是你這等宵小之徒能夠開罪得起的,還不速速給我滾出紀家大門,否則——”

說到這裡,徐婆子側眼,看了紀鳶一眼。

紀鳶立在徐婆子身後身子還在隱隱發抖,得到示意後,只極力壓制着顫抖着身子,忽然咬牙伸手往王霸子臉上一指,一臉驕矜蠻橫的喝斥道:“否則,否則我就…就讓我姨母將你們全部亂棍打死,讓我表哥調遣軍隊屠了你們全村!”

一個不過八九歲的女娃娃,嘴裡竟然吐出這麼惡毒的話,全然是一副被寵壞了的官家大小姐纔有的模樣。

王霸子明顯被徐婆子跟紀鳶所說的話給震住了,只見他微微眯着眼,似信非信的盯着徐婆子瞧了許久,然後又將目光落在了那個對他怒目瞪眼的女娃娃身上瞧了許久,縱使心存疑慮,然而——

“即便是皇帝老子欠了錢,也得給老子還上,老子再寬限你們幾日,若是敢誑了老子,老子定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王霸子是個見慣了世面之人,並不敢魯莽冒險,撂下這一番狠話,就領着十餘人離開了紀府,卻仍然派了兩人守在紀家附近,倘若她們說的是假話,怕是難逃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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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霸子一行人離開後,紀鳶身子一軟,險些滑倒在地。

徐婆子扶着她坐到椅子上,紀鳶立馬緊緊拉着徐婆子的手,一臉擔憂道:“嬤嬤,你說…你說姨母會派人來接我跟弟弟嗎?”

尹氏離世前,派人給京城唯一的親人送了信,託人照顧紀鳶姐弟倆。

徐婆子與紀鳶方纔所言雖不假,到底是託大了。

紀鳶的姨母壓根算不上是國公府的正經主子,不過是顯國公府一名不受寵的姨娘,膝下壓根沒有兒子傍身,不過是一名跟紀鳶年紀相仿的女兒罷了。

本就不受寵,如何還能容得下紀鳶姐弟這兩個拖油瓶呢?

更何況,還是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姨母,談何親情而言。

徐婆子也不能保證,只難得伸手替紀鳶撂了撂額角的碎髮,微微眯着眼,安撫道:“會的,如若不然,大不了老婆子我就領着你們到京城走一趟,主動去國公府尋親。”

這是最壞的打算了。

所幸,最壞的境況並沒有讓紀鳶碰上。

十日後,京城來人了。

紀鳶姐弟二人拜別了已故父母,離開了從小生活的故土,奔赴千里之外的京城投親,從此,人生逆轉,迎接她的,將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