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響六通,聲聲入耳。容輝悠悠醒轉,發現脖子上纏着一條粉臂,腰上壓着一條嫩/腿,心裡又好氣又好笑:“睡相這麼難看,哪裡像是當過公主的人。”感受到頸邊熱氣拂過,清香陣陣,心頭不由一蕩。深深呼吸,拿過一團軟枕,代替自己。身子輕輕滑開,如金蟬脫殼。躡手躡腳,下了牀才長長透出口氣,撩簾直出臥室。
凌霄隨他醒來,睜開見人去牀空。想到一月恩愛已過,不由嘆息。可初爲人婦,竟遭如此奚落,究竟意難平。深深呼吸,暗暗發誓,緩緩坐起身來。
珠簾錦緞,流光溢彩。靈氣翻滾,安靜中華麗萬方。他款步走進前廳,拉開大門,“呼啦”一聲,風雪直往裡灌。素素瑩瑩,潔白一片。冷風激面,心緒漸漸沉澱,繼而一片寧靜。正自陶醉,忽聽一聲冷笑:“師兄以爲師妹就那麼好騙嗎?”
“是啊……”容輝迎風沐雪,目不斜視。呼出口氣,淡淡地說:“你本就是極聰明的女子,我騙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凌霄長髮披散,只在肩頭墜了條連衣紗裙,赤足走到容輝身邊,看着風雪說:“那爲什麼不繼續騙下去,一個月,師妹嫌短了。”
“小時候,家裡窮,我只能到鎮上酒館裡當學徒,就是爲長大了能娶上媳婦。”容輝看着風雪,邊想邊說:“當時天天看着來店裡白吃白喝‘蓮山’管事,心裡就在想:哪天我要是能山上學兩手功夫,那該多好。後來,我遇到了瀟璇,就上了這座山頭,不但學到了功夫,還娶到了媳婦。按說該知足了,可世上總有那麼一種東西,牽着你走。出生入死好幾年,到現在呢?功夫沒學成,還把媳婦搭進去了。還從早到晚,擔驚受怕。天上一聲雷,我就以爲是那個踏天老怪找上門了。山裡起一陣霧,我就擔心是哪個老怪在施法探查這裡。自己明明怕得要死,還得騙身邊的人別怕。爲了讓他們相信,還得給他們找點事做……我真的很累……”
“所以你連着我一塊騙,好讓我以爲,自己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活着是賺的,死也不虧?”凌霄深深呼吸,連聲質問:“我要你來安慰?我要你來刺激?我要你來滿足?”
“可是這一出‘空城計’,我快唱不下去了……”容輝深深呼吸,壓低聲音:“我現在恨不得立刻把黃霽景摁到喜牀上,她就是想死,我也弄到她死……”
凌霄輕哼,隨口罵了一句:“你這個畜生!”
“畜生,比人更有尊嚴。每一個晚上,我都想死在你身上……”容輝壓低聲音,聲嘶力竭:“可就是死,都死不安心。我還有老子、老孃、老哥哥、老嫂子……還有那一幫小傢伙……”一語出口,身軀微顫,卻覺得一雙手環在了腰間,背後已負了個人,語聲福至心靈:“我不要你騙我,你騙任何人,也不要騙我……該怎麼對我,就怎麼對我……我不要你取捨,縱然是驚鴻一瞥間的真意,我也以身相惜……”
容輝越是清醒,越覺疲累。臨風沐雪,深深呼吸:“你真是個傻瓜。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是你想的,我定然千方百計地辦給你,你又何必執着……”
“不,我只要一顆真心……”凌霄伏在容輝背後,嚶嚶抽泣:“我輩修真,若修到連情感都是假的,真又在哪裡……我也不願意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一輩子都生活在別人的威壓下……”語聲漸低,愈加堅定。
“也許我並不值得你依靠……”容輝目不斜視,悠悠吐氣:“以你的才智,也許能找到更強的人保護……”
“是呀,所謂的處子之身,不過是一顆‘補天丹’的事。”凌霄雙臂緊筋,搖頭反對:“可世間總有一個緣字,你我相遇即是緣,我所想的也是緣。那些我們擺脫不掉的枷鎖,也是我們的緣……”
容輝沉默片刻,淡淡地說:“這雪不錯,陪我出去走走吧!”說着掰開腰間一雙春筍般的手,握在掌心,邁步而出。凌霄精神一振,擦乾眼欣然跟隨。
風雪正緊,天色未明。兩人攜手徐行,勝似閒庭看花。容輝走開兩步,驀然回首,不由輕疑:“這屋子,是不是該有個名字。”
凌霄嫣然贊同:“師兄來起!”
容輝點了點頭,反手輕揮,繼續邁步,走上鵝暖石徑。靈力盪出,托起一方白雪,徑直勘上門框,顯出“盛心閣”三個藏鋒冰字。凌霄見冰匾上還有兩個足印,一大一小,不由會心一笑。
容輝既給後屋提了匾額,索性一次寫齊。將前屋提作“流芳屋”,將前殿提作“崇仁殿”,將前門提作“循義門”,將東門提作“居禮門”,將北門提作“承智門”,將西門提作“永信門”。攜手回屋時,大雪漸止,天已大亮。
天地如籠,玉樹瓊英。綠衣、紅袖和藍綢均穿了夾襖,圍了一圈兔絨護頸,出屋後忙着招呼衆丫鬟掃雪,忽見凌霄和容輝只着單衣,赤着腳攜手回來,不由一驚,紛紛上前行禮:“夫人早,二爺早!”“要不要用熱水泡個腳!”……說話間紛紛放下掃帚,有的撩簾,有的去打水,有的去傳早膳。
凌霄心頭蒙羞,臉色微赧。容輝隨口應了聲“好”,牽着那隻小手,低頭進屋。熱氣迎面撲來,凌霄呼出一口白汽,主動商量:“我給師兄倒杯茶?”就要抽回手來。
“你明明冷得不行,又何必跟着我逞強?”容輝拉住凌霄的手,直往西梢間走,不住埋怨:“當心再凍病了,還得找個人伺候你……”
“我不冷!”凌霄心頭髮熱,抿嘴辯解:“我是修士,怎麼會冷?”
“修士又不是煉體士,怎麼會不冷?”容輝不由分說,拉凌霄走進西梢間裡,見她腿腳已有些打顫,又好氣又好笑:“我都冷,要是再不回來,你是不是準備凍死在外面?”躬身擡手,托起她的膝彎。順勢攬住後背,將她抱上了炕。
凌霄正視容輝,抿嘴輕笑:“師兄再不回來,我情願凍死在外面。”說話間被放到炕上。熱氣涌上,身子一暖,不住打顫。深深呼吸兩下,又問容輝:“師兄不冷嗎?”
“冷!”容輝坐下來說:“可心裡更冷,也就無所謂了。”見綠衣和紅袖擡進一隻木盆,盆中清水盪漾,熱汽騰騰,心裡也是一暖。扶起凌霄,讓她泡腳。
燈火輝映間,凌霄放足入盆,暈生雙頰,長長吐出口熱氣。容輝向綠衣兩人擺了擺手,將她攬到身上,和她一起暖腳。片刻後才呼出一口熱氣:“現在該辦的都辦了,我準備閉關一段時間……”
凌霄臉色一暗,低下頭應了聲是,嘀嘀輕詢:“東瀛國士長,必然是個‘踏天’老怪,也不知是第幾次‘返本歸元’,又修成了‘太極’。師兄能和他對一掌而毫髮無損,顯然也非普通‘太極’修士。這次閉關,是準備‘踏天’嗎?”
“是啊……”容輝沉默片刻,點頭承認:“總是要走那一步的,是該好好籌劃一番。”覺得說這些沒用,又問凌霄:“你以道境煉體,算是別開生面,真的沒有問題嗎?”
“煉體只是一半,另一半則是煉心。”凌霄精神一振,正色解釋:“我將本身陰元,和師兄渡給我的陽元,全融入了血脈。一邊在‘心室’裡輪轉,一邊肌膚中互化。如此陰陽互回,以‘元氣’易經洗髓,也正合煉體之道。只不過是以血脈,代替經絡罷了。”說話間熱水漸涼,肌膚漸暖,當先拿過棉帕,擡腳擦拭。
“血脈人人都有,經絡卻良莠不齊。”容輝兩相比較,覺得血脈更基於道,點頭贊同:“血脈一天到晚地流,若真走上了道,你離‘踏天’也不遠了。不過如此煉體,太流於表面,你是準備修‘內丹’嗎?”
“嗯!”凌霄點頭應承:“煉體之餘,煉血化氣,仍從經絡聚回丹田。這樣既有個比較,也能互爲臂助。”說着拿起毛巾,要幫容輝擦拭。容輝自己接了,隨手擦過,這纔去洗漱更衣。
凌霄撩簾走進臥室前的妝房,由綠衣幫忙,用白玉首飾結了“飛仙髻”,穿了套雪綾深衣。紅絲刺繡,恍如雪中臘梅。大衣櫃間,梳妝案前,剛剛穿戴一新,紅袖過來回話:“夫人,二小姐過來請安了!”抿了抿嘴,接着問:“還有那幾塊匾額,是讓人重鑄,還是就那樣放着。二爺說,隨夫人的意思。”
凌霄走到牆角落地鏡前,看着鏡中自己,分外滿意,聽完才說:“就放在那吧!”轉身迎出,只見韻姐兒穿了套兔絨大襖,戴了頂兔耳罩帽,正站在羅漢牀前和容輝說話:“祖母說三叔和三嫂開了年就搬下山學武。到時候,我也要去嗎?”心頭微怔,立刻站定,聽她細說。
容輝穿了件蜀錦直裰,用青玉簪束了道髻,將韻姐兒端到身上,微笑詢問:“那你想不想去?”
韻姐兒搖着頭說:“我不想去!”兔耳朵晃來晃去,分外可愛。
“好!”容輝點頭答應:“那到時候,我們就把師傅請到山上來教。”
韻姐兒睜大眼睛說:“我要爹爹教!”美目中星光璀璨,滿是崇拜。
“我……”容輝微愣,訕訕地說:“可我不會教人。”
韻姐兒看着容輝,繼續堅持:“可是爹爹最厲害!”
“這都是誰教她的……”容輝一陣頭疼,柔聲勸慰:“厲害的人,不一定會教徒弟……”
韻姐兒搖着頭問:“那不厲害的人,反而會教徒弟嗎?”
“那當然!”容輝欣然解釋:“孫悟空厲害吧,他的師父,不就是個只會‘唧唧歪歪’的酸和尚嗎?”
“不對,不對!”韻姐兒搖着頭說:“孫悟空的本事是跟菩提老祖學的,菩提老祖最有本事了。唐僧只會冤枉人,連累孫悟空!”
“是嗎?就是因爲孫悟空的師父太厲害,它才仗勢欺人,大鬧天宮。要不是和尚師父管他,他得造下多少孽。”容輝記不大清楚,只好另外解釋:“你看那騎馬遊街的狀元郎,不都是落第秀才教出來的嗎?什麼時候聽說過,狀元教出狀元來的?”
韻姐兒沒聽說過,連連搖頭,瞥眼看見凌霄,連忙見禮:“母親安好!”巴巴地望去求證。
凌霄只道是燕玲讓她來打聽動靜的,若容輝親傳女兒功法,就會爲韻姐兒招婿入贅。若不傳……見那個傢伙一點口風不露,不由腹誹。可涉及子嗣,也不敢亂說,只好上前解圍:“是這樣的,那是因爲狀元郎都想着怎麼趁熱打鐵,娶妻納妾,巴結上司,哪裡還有時間教學生?只有那孤苦伶仃,鬱不得志的人,纔會把學生當親生兒子來教。”
容輝聽她諷刺自己,微不自在。輕哼一聲,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去吃飯吧!”邁開腿就往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