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觴

“說,到底看了多少?”胡狼前腳剛走,我後腳就拎着商文柏的衣襟開始逼供。

“已經看得差不多了。”他掙開我的爪子,理了理被我抓皺的衣角。

“差不多到底是多少?”被人看光光終究很不爽。

“就是胳膊後背,當日情況緊急,只好出此下策,還望姑娘見諒。不過我一定會負責的。”

“你少來,如果卓嘎不提讓我進宮,你不也什麼反應也沒有嗎?少裝正人君子,騙騙卓瑪這樣的小姑娘還行,我就免了。”負什麼責,不就是相當我穿了一件露背式晚禮服嗎?我都不介意,他介意個什麼勁。

“嘉洛,我是認真的,我想你就是我想照顧一生的女孩,即使沒有這件事,我也願意娶你爲妻,以前不說是怕嚇到你。”商文柏一改平日漫不經心的神色,鄭重的緩緩開口。

“你已經嚇到我了。”現在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吃壞肚子還是藥物中毒了。

“嘉洛,考慮一下我如何?”

“沒興趣。”

“嘉洛,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不好!”我突然神經質的大叫,塵封的往事如洪水般洶涌澎湃,我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帳篷。

什麼叫照顧,許諾一生,執子之手。讓獨立的木棉變成纏人的菟絲花,然後一句“我覺得很累”轉身離開,不理會我的痛苦掙扎。

我走在夕陽下的草原上,晚風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暗香襲人,悄無聲息的,一如曾經的過往。我以爲只要刻意不去想可以選擇遺忘,那麼時間就會匆忙一些,匆忙到讓我可以忽略放下的過程。然而這只是自欺欺人,回想起的瞬間,從來都是從心底的最深處開始糾結。

我不否認軒曾經很愛我,誠如他所說,“以後我再也不可能象愛你一樣去愛上其他任何人”。即使這樣又如何,曾經深愛過的我們到頭來還是各自轉身離開。橫隔在我們中間的出身的懸殊、他家人的阻攔,這一切的一切貌似無關緊要,卻足以讓無數的情比金堅脆弱不堪。魯迅說,愛情之外還有生活,愛情只是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或許這纔是最中肯的。

美好的時光就像這落日的餘輝,看上去那麼溫暖,那麼觸手可及;把掌心向上攤開,它明明已經落入手中,握成拳,想抓住它,卻什麼都沒了。

“天色已經不早,外面蚊蟲太多,還是早點回去。”長長的影子將我蓋在陰暗裡,胡狼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這些蟲子狡猾着哩,怎麼都抓不住。”胡狼伸手揮趕小小的飛蟲,旁邊倒沒有侍衛跟着。

我訕訕的縮回手,飛蟲尚且抓不住,何況是轉瞬即逝的美好。

“你不用太擔心,進宮以後,像這樣的傷痕——”他突兀的拉起我的手,這些天削瘦得厲害,手腕上的佛珠已經滑到了前臂的中間。他輕聲道,“以後不會再有了。”

看來誤會的不止一家,他怕是以爲這屬神廟之行的紀念。

我沒有糾正他的錯誤認識,男人覺得有愧於你的時候才方便討價還價。

“有了就是有了。”我平靜的抽回手,淡淡迴應。

“聽說上好的玉石可以除疤。我倒有幾塊美玉,待我命人打琢成鐲子,你戴上去,應該很快便會消失。”

“不用。”我搖頭,“好了傷疤就忘了疼,還是讓它待着,提醒我的好。”

“司姑娘,你這又是何必。——明天鐲子就會送過去。”

“隨便你。”我把佛珠攏好,靜靜道,“如果王爺不介意,我會把它轉送給卓瑪。”

“爲什麼要這樣?”

“因爲我念舊,喜歡只屬於自己的東西。”我瞥了瞥佛珠,夕陽下,煙光紫越發神秘迷離。

忽然把手伸到他眼前,我調皮的微笑,道:“你難道不認爲它很漂亮嗎?”

他看着我,沒有說話。

“你不說話,我可當是默認了。——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我欲告辭。

“好一句不知者無罪,我問你如果我跟文柏兄同爲中土人,那麼你會嫁誰?”胡狼突然開口。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搖搖頭:“我從來不對不會發生的事做出選擇。”

“我是說如果。”

“沒有什麼如果。”

他默默地看着我,落日的餘暉在他的髮梢印上了奇異的金色,但並不讓人覺得溫暖,反而有一種薄薄的寂靜與淒涼。

我忽而笑了,點點頭,轉身離開。

“即使你是,我也不會選擇你,因爲我不喜歡跟很多女人去爭一個丈夫。”

“我們西秦男子並非要娶很多妻子。”

“哦。”我隨口應道,腳步不停的往我的帳篷走去,關我什麼事,你的老婆又不要我養。

那天以後,胡狼矢口不提我是商文柏的未婚妻這件事,後者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我進宮已成板上釘釘的既定事實,唯一尚未確定就是具體日期,不過以胡狼雷厲風行的作風,估計也拖不了多少時間。他找來了兩位宮廷畫師幫我畫像,說是讓幾位小王子早日熟悉我的相貌,以便更快地接納我這位宮廷教師,不過我相信會真正仔細“欣賞”這幅畫的人是城關的守衛。

負責我安全工作的侍衛突然多起來了,每次出去都聲勢浩大,不知情的人還以爲是哪位王公貴族家的小姐;我沒有像胡狼要解釋,他也避而不談,大家心知肚明,我已經被變相的軟禁了,所以誰也沒必要去捅破那層窗戶紙,起碼得維持表面的和氣。胡狼經常抽空來向我講授宮廷禮儀,由於語言問題,很多事他必須親力親爲。商文柏的態度令人匪夷,他照常給人看病抓藥,虎狼倒沒有派人監視他,也許是顧及結義兄弟的情面吧,當然我更傾向於認爲胡狼之所以沒派人是因爲沒有必要,如果我不走,商大夫是否離開就沒什麼實在意義。閒暇時,他也經常到我帳中喝茶下棋,偶爾會向我講訴他行醫生涯所遇見的一些奇聞軼事,我也饒有趣味的聽着,野史永遠比正史有噱頭。

天氣好時,卓瑪會教我騎馬,以前只是一項打發光陰的消遣,現在已經成了僅次於禮儀課的科目;後來又增加了騎射,因爲草原女兒“不愛紅裝愛武裝”,胡狼倒是深諳民族同化的重要性。成爲老師之前,他讓我接受了一回像模像樣的職業教育。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巴頓節,巴頓節以後,我也該正式爲人師表了。

巴頓節是西秦最盛大的節日,爲期十天。這段時間裡,人們爲了迎接春天的到來,整個部落的人會聚集在一起,大家載歌載舞,把酒言歡。巴頓節也是西秦的“情人節”,這個時候,相互心儀的青年男女會以對歌的形式互訴衷腸。西秦人還真是有意思,把所有節日都融合在一起過了。漫長的假期,微醺的空氣,似乎一直在提醒我不應當這麼平靜的度過這個節日。

巴頓節是個統治者與民同樂的節日,國師、桑格還有我上次在胡狼帳中見到的幾個皇族都來了。貴客們大多都乘坐華麗的馬車而來,馬車四周圍着絲緞的布幔,十分精美奢華。國師的獨子跟國師乘坐同一輛馬車,當他從車上盛氣凌人的傲視衆人時,我的臉突然變得慘白,渾身不自主地開始顫抖。是他,那個青衣僧,那個害我差點被侮辱的淫賊。他的目光似乎也搜索到了我,朝我的方向陰沉的掃射。

衆人皆叩首行禮,我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裡,突兀而刺眼。卓瑪小聲提示我趕緊跪下,我的腿彷彿僵住了,動也不能動。憤怒的血液在我血管中沸騰,雙手不自覺地握成拳,指間微微泛白。

“司姑娘,趕緊向國師行禮。”胡狼微笑着提示我,眼底卻是不容違逆的命令。在西秦,國師與國主的地位幾乎平起平坐,是人民的精神領袖。

我冷冷的掃了兩位“貴客”一眼,倔強的抿緊嘴,轉身離開。

晚上,卓嘎王爺親自到我的帳中道歉,看來他已經明白青衣僧在我心中的形象有多麼不堪了。我雙手抱膝,淡漠的望着眼前跳動的火光,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靜靜的一言不發。

我們總以爲我們懂得,其實除了切身體驗,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瞭解別人的傷痛。

他不是我,永遠不會明白我所受到的傷害,我下意識的蜷緊身子,希望這樣可以保存住一點點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