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昱牽着那匹不知是賞還是罰的汗血寶馬心有惴惴地離開了皇宮。
皇上看着他略顯老態的背影,十分滿意自己敲打傅德昱的效果,脣角帶着一抹輕笑回到了乾清宮中。才坐下,他便將錢世忠上書奏稟傅容抗旨不遵的奏摺給翻了出來。他又細細地瞧了一遍這份奏摺,心中的喜悅更加溢於言表。傅家上下雖行事低調,傅德昱更是從不爭權奪勢,但是他不爭,總有一天,他背後的人也會逼着他去爭權。所以,從一開始,他便做好了與傅家撕破臉面的準備,武直便是他手裡的一枚棋子,一枚讓他可以安心與傅家決裂的棋子。但是不承想,錢世忠竟也可以成爲這樣的一枚棋子,這讓他出乎意料。錢世忠在這大慶朝上,也是一員驍將。只是,他從調回京城任職後,便一直是傅德昱的下屬,往日裡,雖不見他與傅德昱過從甚密,但是此人在他心中卻還是疑人一個,看不清陣營。可這一回,傅容抗旨不遵之事,他竟在第一時間裡便上書啓奏了,這讓他隱隱地看到了新的希望,想來必須剪除傅家權勢的那一日,錢世忠也可以爲自己所用。
他將這份奏摺又重新讀上了一遍,心中的喜悅越發膨脹了,竟完完全全抵過了傅容抗旨不遵所帶來的苦悶。只是,宛央心裡惦記着蕭墨遲這事總還是十分棘手,讓他不知該如何處理。
他正躊躇之際,喜公公託着一份密函進來了。
他只消擡頭看了一眼便問道,“可又是陳琛?”
喜公公點點頭。自從肅親王不知打哪兒聽說了蕭墨遲被沙盜俘虜一事,每日裡他都要三番五次地纏着陳琛給自己上密函,不是叫囂着威脅自己趕緊去救這個未來妹夫,就是端出了叔叔的架子來訓斥自己應該以仁義治天下,萬萬不可棄人質於不顧。
蕭墨遲逃出沙盜的賊窩已有了好一段日子了,自己卻存心戲弄這位皇叔,故意摁着這個消息,偏不告訴他。
他接過密函掃了一眼,大吃一驚。這一趟,這位皇叔竟服了軟,苦哈哈地求自己千萬不要棄他未來的女婿於不顧。皇上掂量着手裡的這份密函,對這個蕭墨遲的身世越發好奇。這人竟有這樣的能耐,讓自己這個囂張了一輩子的皇叔對着自己服了軟,真是怪事一樁!他無心再刁難這個皇叔,提筆回了密函,但是心裡卻暗下決心一定要早日調查清楚蕭墨遲的身世,否則他豈不是再無寧日?
皇上心頭的喜悅爲着陳琛的這一份密函淡去了大半,案上的奏摺只看了幾份便坐不住了。
他索性擱下硃筆,吩咐喜公公道,“朕出去走走,你們不必跟着。”
喜公公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
皇上一人雙手別在身後在宮中兜着圈子,不知不覺中竟來到了未央宮的門前。自那一日與宛央鬧了個不歡而散後,他便再未見過宛央,也不知她的心情可有平復一些。他略想了想便進了未央宮中,錦繡本在收拾東西,一見皇上來了,慌忙跪下,“奴婢參見皇上。”
皇上點點頭,示意她平身。他掃視了一圈,並不見宛央,於是下意識地問道,“公主呢?”
錦繡如實答道,“公主在書房中練字。”
皇上又問道,“公主這幾日心情可還好?”
錦繡搖搖頭。
皇上見她的神色便明瞭了一切,也不再追問。他自己在未央宮空蕩蕩的大殿中坐了片刻便離開了。此時此刻,他想無論是宛央還是自己,都還不曾準備好再面對彼此。
皇上心下無奈。他最是疼愛這個胞妹了,可是她着實惦記錯了人。一轉念間,皇上卻又好似恍然大悟,自己總覺得自己對這個妹妹疼愛至極,可原來當這個妹妹的所作所爲礙着了自己的大業,他所選擇的還是自己的寶座。
帝皇最是無情!
他心中微微嘆口氣,又折去了永和宮。他本該前些日子便去給太后請安了,但是卻被零零碎碎的事情耽擱了下來,一直拖到了今日。
容青正安排着人手打掃永和宮,宮裡顯得有些亂糟糟的。
容青一見皇上來了,忙上前來行禮。
皇上點點頭,“太后呢?”
容青看了看裡間的寢殿,回道,“太后身子不適,用過早膳便歇下了。”
皇上一聽,吃了一驚,“身子不適?可有宣太醫來看過?”
容青搖搖頭,“太后她……這是心病。”
皇上一聽便明白了太后的癥結所在。他試探着問道,“容青姑姑你可是知道些什麼?”
容青並不看向皇上,答道,“老奴在這宮中已逾二十年,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一些。”
皇上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難道他離真相竟如此接近,但自己卻偏生繞過去了?他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容青姑姑,試探着問道,“那那個蕭……究竟是何人?”
容青也不曾想到皇上竟問得這麼直接。她稍稍躊躇了一些,太后擺明了是不願意讓皇上知曉那人的真實身份的,她卻不一樣。無論是眼前的皇上,還是未央宮中的宛央公主,均是她看顧着長大的。她不忍心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着,既威脅着皇上的地位,又讓宛央心有牽念。她下定決心答道,“或許,當年的那一場大火,並未像世人所知曉的那樣,燒掉了一切。”
皇上的面色突變。椒房殿在十幾年前曾經燒起過一場無名火。那時的他還很年幼,對此毫無印象。但是直到今日,間或仍有一些老資歷的宮女或太監嘴碎地說起那一日的情景。他自然也有所耳聞,只聽說那火燒得紅透了半邊天,竟與落日的餘暉融成了一體,讓人辨不清哪裡是火,哪裡又是天上的晚霞。那時的椒房殿是蕭淑妃的住所,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不僅毀去了蕭淑妃的絕世容顏,也奪去了她唯一的孩子。蕭淑妃的絕世容顏到底被毀成了什麼模樣無人知曉,因爲那一場大火之後,蕭淑妃便再也不見任何人,從不出寢宮,甚至有時連先帝去看望她,也都吃了閉門羹。而那個孩子便在那一場大火之中銷聲匿跡了,宮中無人敢提及。
皇上穩了穩心神,對着容青說道,“煩勞姑姑好生照顧太后了。”
容青點點頭,“自然。皇上也請保重龍體。”
皇上深呼吸一口氣,疾步走出了永和宮。這個從天而降的消息讓他一時間懵了,有些不知所措。所有的人都告訴他那個未曾謀面的弟弟早已葬身了火海之中,可現在容青姑姑卻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或許,當年的那一場大火,並未像世人所知曉的那樣,燒掉了一切。”
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容青姑姑可是在暗示,蕭墨遲便是蕭淑妃那未死去的孩子?若真是如此,蕭墨遲爲何與蕭重那般相像便也可以解釋得通了。他的心突突亂跳着,若真是如此,那母后定然也是知道真相的,宛央戀上了這樣一個人,也難怪母后會勃然大怒。可爲什麼,母后這麼些年卻從來不對自己說起這一切呢?難道母后心中仍有旁的顧慮?
皇上不確定,恍恍惚惚地在宮中亂走了一氣。如果,如果,蕭墨遲真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他該怎麼辦纔好?他該怎麼辦纔好?
他猛地想起了宛央,笑得慘然。宛央又該怎麼辦?他的傻妹妹又該怎麼辦?
顧則懿。
這是那個已經死去的幼弟的名字。
他又喃喃地念了一遍,“顧則懿”。這人究竟是如何被偷樑換柱出了宮,竟以蕭墨遲的身份這般光明正大地活在京城之中呢?
他仍是不敢相信這一切,痛苦地搖搖頭。或許這也不過是容青姑姑的猜測罷了。他還是該早日調查清楚纔是。
這一整日,皇上都是魂不守舍。一入夜後,他竟又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永和宮。他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容青姑姑,想從容青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來,但是容青神色如常。
太后見皇上來了倒很開心,一掃連日來的苦悶心情,招呼容青加了幾道菜,要與皇上一道用晚膳。
趁着容青去佈置晚膳的空當,皇上試探着說道,“母后,兒臣有個不情之請。”
太后笑着看着皇上,“皇兒但說無妨。”
皇上有些心虛,但仍舊說道,“既然宛央那般愛慕那個男子,不如遂了她的心思也好。”
太后一聽這話,臉色騰地變了,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事兒沒得商量。”說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皇上,“你竟是來爲宛央做說客的嗎?”
皇上低着頭,“朕看着宛央那般痛苦,心中不忍,所以……”
太后打斷了他的話,“這事兒萬萬不可。”
皇上覺得自己與真相已經只隔着一層輕紗了,“爲什麼?”
太后不做聲。
皇上卻自問自答道,“可是因爲他並非外人,而是兒臣與宛央的兄弟?”
太后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看着皇上。
皇上一見太后的表情,苦笑着說道,“看來這事兒是真的了。”
太后見事已至此,也不再瞞着皇上,“當初的事情,哀家不願再重提。你不必多問,哀家一個字兒也不會說給你聽。你只需知道,他對你的皇位已經沒有任何威脅。哀家早已幫着你把他唯一的助力除掉了。更何況,哀家一直囑咐了人盯着他,你不必擔心。”
皇上突然想起了大理寺卷宗上古鏡川語焉不詳的免職記錄,問道,“那人可是古鏡川?”
太后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停頓了一會兒後才靜靜地說道,“他是你的弟弟,是你父皇的親生兒子,你不可動他分毫。”
“你的手上,不能沾上自己兄弟的血。”
皇上猛地擡起頭,盯緊了太后,那目光就好似看着一個陌生人一樣。太后在這樣的目光中卻安之若素,並不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