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海莫湛步出清韻宮已是寅時初刻,平日裡的這個時辰他正往宮中趕着上早朝,而此刻……低頭看看身上粘溼的黑色朝服,汗水,雨水,冰水交織成現在皺皺巴巴的紋落,記錄了這個絢麗刻骨卻又痛徹肺腑的夜。
暴雨退卻,狂風依舊,卻已有幾隻春蟲幽幽的浮在冷草裡鳴叫着,零零散散,喚來包圍天地的墨色。歸海莫湛感覺此時身心已是疲憊不堪,仿似連呼吸都被壓抑殆盡了,深深吸了一口氣,擡頭時面上已是雲淡風清不見一絲疲態,清逸的身軀一縱往東宮的方向而去,向來雲霧般輕渺俊逸的身影帶了一絲孤絕和冷厲。
此時的東宮雍華殿,宮燈在狂風中搖曳着,屋中的三個青銅蓮臺上數百支燭火齊燃,將整個殿閣照得亮如白晝。
歸海莫旭坐於案前,陰沉的面色仿如窗外黑廖的夜色,握緊的拳將他此刻心中的氣悶展露無遺。風拍打上窗戶,屋中的燈火微閃,映在那陰沉的面上,鬢額青筋隱現。
今日的事情本以爲是萬無一失,卻不想臨到最後出了岔子,又豈能令他不惱不怒?他萬萬沒有想到歸海莫湛會在錦萱宮安排了內人,簡直可惡!待他查清那通風報信之人,定讓他萬死方休。還有那清塵郡主,果然特別,進宮短短一個月,竟然能如此精準的猜到蓮妃是他的人,倒是讓他刮目相看了。冷靜,睿智,敏銳……這樣的女子,果然不是凡品。眼前閃過那奪魄的香豔,冷哼一聲,即便是今日讓她逃過,他早晚也必定要得到她。
“蓮妃一直用的露清丸是你給她的對吧?如此毒害自己的父親怕是不孝吧?”
歸海莫旭突然想起覓塵說的這話,眸光一閃,瞬間眉頭緊蹙了起來,心道不好。那露清丸,確實是他費了好大心機從外域弄來的,此種毒藥極爲少見,用量適宜也不會被發現。此藥讓女子長期服用,身上會有異香,而此種異香與龍涎香交匯便會成爲一種催情之藥,而且長期使用對男女身體傷害都很大,而父皇的正清殿用的便是龍涎香。這也是蓮妃能長久恩寵不斷的原因。卻不想清塵郡主竟能發現這個秘密,醫聖子的徒弟果然了得。他揣測怕是蓮妃請覓塵把脈時被發現的,女子常年服手露清丸會導致不孕,想來那清塵郡主定是從此瞧出破綻的。蓮妃真是越來越沒用了!歸海莫旭雙眸微眯,恨恨想道。
此時宮門突然洞開,歸海莫旭擡眸去看,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地狂肆笑了起來。
“五弟,好興致,深夜前來找哥哥的品茶嗎?哦,不像呢,看五弟這樣子竟似剛從牀上爬起來呢。這馬上都要上朝了,五弟還是趕緊找個地方打點一下吧,這般模樣讓人看見可不好呢。或者五弟該好好想想怎麼跟父皇交待滯留皇宮的理由?難道五弟是專程來找哥哥商量此事的?”
“我爲何而來,三哥該是心裡清楚,莫湛只有一句話,說完便走。”歸海莫湛長身玉立,燭光打在狼狽的朝服上,那身影卻依舊是英挺雅然,透着天生的清貴不俗。
他說完見歸海莫旭挑眉,這才一字一句再道,語氣堅定在這空蕩的宮閣間擲地有聲。
“塵兒,三哥最好別再動任何心思!否則別做弟弟的不講兄弟情義。”
“哈哈,怎麼?她是你的女人?那麼豈不就是本宮的弟妹了,本宮又豈會逾越?看五弟這樣兒,今晚上累得不輕吧?也是,塵兒雖說年紀尚小,那模樣確實銷魂……也難怪五弟你把持不住,連本宮都……”
歸海莫旭狂肆一笑,眸中陰霾,鼻翼輕跳,譏笑着。可他的話還沒說完,迎面撲來一道強烈的掌風,阻斷了他那未說完的猥褻之語。
歸海莫旭不得不快移身子閃躲,凜冽的掌風還是生生削斷了他鬃邊的一縷頭髮,慢慢飄落。歸海莫旭擡手輕年輕碎髮,陰冷轉頭。
“五弟是不是太過分了?本宮的東宮雖不比慕王府臥虎藏龍,但也不是紙糊,任你來去!”
“莫湛既是來了,便就有把握能毫髮無損的出去。莫湛再說一遍,塵兒,莫湛誓死守護!告辭!”歸海莫湛說着便颯然轉身,似是不予在跟面前陰霾的太子再多做一刻的糾纏。
“哈哈,可笑!人人都知海天的慕王爺與右相府鄒小姐自小就定了娃娃親,怎麼?五弟還想左右相府盡皆收入囊中?不覺得胃口太大了嗎?”歸海莫旭顯然不願如此輕易就放他歸去,陰冷上前一步,譏笑道。
“此事不勞三哥煩心,莫湛從來無意皇位,三哥的心思用在莫湛身上只是徒勞。”歸海莫湛並不回身,只是微微側身說着,似乎不想再看到眼前已是劍拔弩張的親手足,燭光落在那俊挺的側臉上,顯得有些清冷孤絕。
“哈哈,五弟真以爲這樣的話本宮會相信?不過也着實讓三哥我驚異呢,看到五弟動怒可真真不容易,三哥有幸見了兩次,不想卻均是爲了女人呢,一次爲怡雅,這次爲塵兒,哈哈,這麼看來五弟還真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風流種呢!”歸海莫旭冷笑着,步至歸海莫湛身側,最後一句湊在他的耳際,說得譏諷而尖刻。
“德紹十九年正月十七夜,三哥勾結樑玉,肖虎等叛黨在東宮西暖閣密謀,繼之以悖逆之罪,誅殺田青等三個朝廷三品清官。德紹二十四年七月三日,三哥在上書房廊下支使樑光捏造罪證,攻奸都察院左御史,致使他被裁撤,流放途中還被逼自盡。德紹二十八年四月十七日酉時三哥在尚合院與蓮妃做了什麼,相信這還不足一個月該是還沒忘記吧?”歸海莫湛聽得耳際傳來的陰冷的話語,略一沉默,低頭說着,字字說得清淺,卻字字清晰地傳到了歸海莫旭的耳中,激起了狂潮。
隻言片語,卻如冰似雪,如狂風雷電令歸海莫旭心中大震。這幾句話點明的事情,跨度近十年經他一說竟是樁樁件件就如同發生在當前一般,在他的腦中迴旋。歸海莫旭猛然出了一身的冷汗,覺得從來沒有的恐慌,極度的沒有安全感,似乎自己已是變得透明,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他愣然看向面前依舊一副溫文爾雅模樣的弟弟,竟是頭一次發現他如此可怕。
“三哥,只這些就足夠你死上好幾回了,何況我知道的並不止這些。別再打塵兒的主意了,我不願雙手沾染上兄弟的血!”眸中閃過一抹傷痛,歸海莫湛擡步欲走,卻分明感覺到了一股殺氣雲集。
“三哥倘若沒有把握在此刻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莫湛,最好還是慎重行事吧。莫湛說了,無意皇位,既然這以久,都沒有上奏彈劾太子殿下,那麼以後便也不會。三哥和蓮妃娘娘的事就當真以爲父皇不知嗎?”
歸海莫旭聽得他的話,咬牙放下已經待發的右掌,猜疑看向歸海莫湛,聲音陰沉:“你什麼意思?”
“父皇並不昏庸,莫湛言盡於此,三哥兀自保重吧,弟弟告辭。”歸海莫湛言罷便不再看太子一眼,擡步出了房,翻飛的衣袂消失在門前,燭光下似乎閃過一道水亮,徒留下滿屋子的沉悶。
歸海莫旭默然站立良久,只覺這宮閣斂盡了夜空的陰冷,寂寥和蒼茫,黑沉沉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右手凝氣,一個掌風出去將那青銅的燭臺撞了個七零八落,燭臺重重砸在地上,屋中響起沉悶的聲響。
歸海莫旭面上頸間青筋暴起,眸中閃過狂潮,最後盡數歸於陰狠,燈光下閃着冥光。快走幾步,在桌案上坐下研墨,提筆寫了一封信塞入信封,拿在掌中輕輕摩挲。
眸中陰霾乍起,冷冷輕喃:“蓮妃,莫怪本宮無情,你知道的太多,而知道你的也太多了,本宮豈能留你……”
嘴角勾起一個殘忍的弧度,果決起身就快步出了房。行至房外從懷中摸出一個圓形的奇特樂器,放在嘴邊輕輕一吹,嘹亮的一聲尖嘯傳出。
一盞茶功夫,一個太監裝扮的瘦高個快步而來,腳步輕盈,一看就是會些拳腳功夫之人,行至歸海莫旭面前跪地行了禮,起身略有詫異地看向面色陰霾的太子。此人正是在錦萱宮中一掌將覓塵擊昏的錦萱宮總管太監陳魯。
“將這信交給蓮妃,就說今日的事本宮不怪她,讓她不必擔憂,事情本宮會處理好的,她只管照顧好自己便可,一切聽我信中安排。此事,不可讓第三人知曉,你可明白?”歸海莫旭將手中的信封交給陳魯,歷目掃向他,神色不辨。
“殿下放心,奴才定不負重託。”陳魯聽那歸海莫旭口中說得關懷之語,語氣卻森然陰冷,有些詫異地擡頭看他,卻承接到歸海莫旭狠辣的目光,嚇得一縮,忙接過了那信,答得恭敬。
“去吧,此事你若辦砸了,便提頭來見!”歸海莫旭輕叱着,陰冷的聲音混在狂風中越發得令人毛骨悚然,狠厲的眸中烏雲蓋日,蘊藏着陰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