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的四月天似乎總是籠罩在煙雨迷濛之中,稀稀落落地下了七八天的雨,太陽總算耐不住寂寞從雲層中露出了臉。
陰鬱了幾天,天幕總算轉晴,涵音山房似被洗滌了一遍,亮堂了不少,空氣也更加清新,帶着泥土的芬芳讓人呼之順爽。
一早覓塵就讓紅研把早膳置在了百味園的小亭中,三人一起用了早膳,玩心重的紅研便一溜煙地跑去三睢堂找大夫人的丫頭晴嫣要繡品的新花樣兒了,覓塵遣了青黛去辦事,自己無聊地隨手取了一本地理志,有一頁沒一頁的翻看了起來。
幾聲清脆的鳥鳴響起,覓塵自書中擡起頭,乳燕始飛,耳盈鳥語,目滿青枝。雨後的庭院,晨霧薄籠,碧瓦晶瑩,春光明媚。遠處的一片芍藥帶雨含淚,脈脈含情,牆角的薔薇靜臥枝蔓,妖豔嫵媚。高高低低的叢翠竹林隨意點染,參差錯落。
覓塵放下書站起身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但覺心涼潤透,似乎整個人都通透了不少,輕輕一笑,正欲到池邊去逗弄魚兒,遠處傳來紅研似乎帶着驚慌的呼喊聲。
“小姐,快快!青黛……小姐,快啊,青黛在東宮被打了十多板子,現在被擡着……正往涵音山房來呢……小姐快去看看吧!”紅研臉色蒼白一臉淚水叫嚷着從花徑間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拉起覓塵就往外奔。
覓塵聽得她的話一驚,只覺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被她拉得一個踉蹌差點跌倒,隨即馬上甩脫了紅研,施展輕功撥腿就往外跑。心裡已是焦急不已,揪作了一團,不明白青黛爲什麼在東宮會被責打,現在太子該是巴結她還來不及,爲何會這般,早知如此自己說什麼早上也不該讓她獨自去那東宮。
沒一會兒覓塵就跑出了百味園,眼見涵音山房的院門在望,似乎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覓塵踉蹌一下就往後跌去,但覺臂間一緊,被一雙大手牢牢地扶住了身子。
“讓開,走路不長眼嗎?”覓塵心裡正焦急,看與不看那人,掙脫着就要繼續往前奔。
“塵兒,不得無禮!”
一聲喝斥響起,覓塵聽得是戴郇翔的聲音這才擡起頭,但見他正凝眉看着自己,一臉的陰鬱。而剛剛自己撞到的那句溫熱的身軀分明就是慕王爺歸海莫湛,此時他正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面色無辜,挺拔的身子在這雨後春陽下雅緻似竹露清風,覓塵有些尷尬地避過了他似乎帶笑意和驚詫的目光。
“穿成這樣成何體統!青黛馬上就被擡過來了,你先回去把衣服穿好。”戴郇翔蹙眉,滿臉不認同。
覓塵低頭看看自己,確實有些衣衫不整。早晨起來只在中衣外套了件月白色錦綢寬大的睡袍,是按現代時的樣子裁製的,僅在腰間繫着寬帶,鎖骨隱露。頭髮也沒梳理,全部披散在身後,腳上撒着拖鞋,一番奔跑袍子和鞋子上滿是泥濘,狼狽地可以,也怨不得一向對自己溫和的大哥都生了氣。忽而又想自己剛剛就是這副模樣撞到了那五皇子的懷裡,還出言不遜地呵斥了人家羞赧和歉意瞬間涌上,覓塵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衝至面頰,原本有些蒼白的臉剎那間火燒飛紅。
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覓塵正爲難焦急,心一橫就要舉步往外走,一件寬大的披風迎頭罩來,落在了她的肩上,帶着溫暖和乾淨的氣息。覓塵詫異擡頭,正迎上歸海莫湛含笑的眸子,兩泓深湖般的眸光幽靜而柔和的望着自己,明亮的眼眸似被春雨潤過,眼底亦被這萬丈晴空映透,清藍一片,叫人無法對視的溫潤。
覓塵對他感激一笑,微微避過了他的目光,舉步往前奔去。
這時兩個宮裝模樣的侍從擡着青黛已是進了院子,覓塵撲了過去,臨到跟前卻生生地頓住了腳步,再也沒有力氣跨出一步。
但見青黛趴在擔架上,已是昏死了過去,臉色蒼白如紙,滿頭的大汗打溼了額際的散發,貼了一臉,她的手無力地垂下,看上去一點生機都沒有。
身上蓋着一件很色的披風,覓塵認得那是大哥的,那寬大的披風蓋在她羸弱的身子上隨風飄着,更顯她的無聲無息,覓塵甚至不敢擡手去握她的手,生怕那已是冰涼一片。
嚎啕大哭聲傳入耳邊,這才喚過了覓塵的心神,紅研已是拉着青黛的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哎,快把青黛送屋裡醫治吧。把姑娘擡進她的屋裡去。”戴郇翔走了過來攔過覓塵的肩輕輕拍着,示意着那兩個侍從。
覓塵這才如夢初醒,揮開戴郇翔的手,上前緊緊地握住了青黛的手。
“把她擡到我房裡去!哭什麼哭?!她又沒死!去,到藥房拿藥!哥哥幫我打熱水來。”喝斥着紅研,覓塵吩咐着那兩個侍從,又轉身看向戴郇翔。
“塵兒……”
戴郇翔不想覓塵要把青黛直接擡到自己閨房去,上前剛想阻止,卻被歸海莫湛拉住了袖子,回頭去看,但見他笑着對自己搖了搖頭。
戴郇翔輕嘆,心道塵兒一向有主見,作出的決定從來不會更改,脾氣拗得可以,更何況現在人誰也能看出青黛那丫頭對她有多重要,塵兒正盛怒,又豈會聽他的話,枉自己還是塵兒的哥哥,此時倒是莫湛比自己更瞭解她一般。他思念間覓塵已走出了數步,領着人往主屋而去。
覓塵掀開那蓋在青黛身上的披風,但見她的臀部到大腿已是血肉模糊,衣服早就被血浸透,黏在身上。覓塵驚得用手捂着嘴,差點沒哭出來,死死地盯着看了半響才緩過了氣來,找了剪刀把青黛的衣服剪開,輕輕掀開。用熱水細細地擦拭,沒一會兒那一盆的清水已是一盆的血水,紅研來回不知換了多少次的水,青黛的身上才幹淨了一些,覓塵細細地拿藥膏給她抹上,生怕弄痛了她,動作極慢。青黛雖是昏迷着,可似乎還是很痛,雙手緊緊地抓着牀單,眉頭緊蹙,汗水往下淌着,枕邊溼了一片。
包紮好已是一個多時辰以後了,覓塵用毛巾給青黛擦了臉,她似乎舒服了些,眉雖還蹙着,可手已不再緊抓牀單,沉沉地睡了過去。
“大哥和五皇子呢?”覓塵把毛巾遞給紅研,問着。
“在暖閣吧,小姐去吧,這裡有我呢。”接過那毛巾在盆中清洗,紅研紅腫着眼睛看向覓塵。
“恩,好好照顧她。我定會弄清今天衙署這事,定要那責打青黛的人十倍償之。”覓塵輕拍紅研的手轉身往外而去。
出了屋,但見歸海莫湛長身廳裡站在院中,正望着她院角的那片青翠竹林,那挺俊的身姿映着遠處的修竹,清輝飄灑,如在畫中,無比的雅緻。
他聽到動靜回頭看了過來,見覓塵正看着自己,對她和暖一笑。
“哥哥呢?”
“他兵部還有事,又回了衙署,留我在這裡供郡主垂詢。”
歸海莫湛側目看向覓塵,錚琮的聲音帶着笑意,在着雨後晴日如同玉器輕碰所發出的玄妙之音,清脆,純淨,乾淨有力,清醇有致,倒讓覓塵煩躁的心一下子沉靜了下來。
“今日倒底怎麼回事兒?是誰打了青黛?”覓塵輕嘆了一口氣,緩緩問道。
“太子側妃喬素潔。好像是你那丫頭撞翻了茶杯弄髒了喬夫人的衣服,喬夫人讓人當場打她三十大板。今日我剛好攜了雪笑進宮去看母妃,雪笑給母妃請過安就去了東宮,正好碰上這事兒,阻攔了下來,這才找了我把青黛送了回來。不過雪笑到東宮那會兒似乎她已經捱了有些板子了。”
“喬素潔?哼!”覓塵雙眸微眯,已是瞭然,看來這太子側妃是衝她來的,撞翻了茶杯怕也是自找的,故意找青黛的岔兒。自己真蠢,怎麼就沒料到必是太子側妃召見青黛,太子如此禮遇自己,那些女人又豈會善待青黛。
三十大板嗎?看來那喬素潔根本就沒打算讓青黛活着回來。宮中所使用的板子,最小號的也是要在二十斤以上,大號的可達到四五十斤,那樣的重量高高舉起再重重落下,三十板子別說是青黛怕是個大男人身子骨稍微弱點,也要一命嗚呼,宮中被責打二十板子就斃命的豈止一二。哼,今日這仇結大了,倘若青黛好好的還好說,但倘若青黛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她定要那喬素潔償命不可。
“謝謝王爺,最近好像總麻煩你。上次南洛帝的事情還沒謝過,這次我又欠了你們夫妻一條命,塵兒心裡記下了。”
上次南洛帝被他帶走,第二天就起駕回了南翼,自己還沒謝過,這次又欠下了人情,覓塵暗歎。
“塵兒倘若真有心感謝,不如答應我一個條件吧。”歸海莫湛笑笑,低頭看向覓塵。
“王爺請講,但凡是塵兒能做到的不定盡全力。”覓塵詫異擡頭,倒不想自己還有能讓這權傾朝野的慕王爺要求的事。
“以後就叫我名字吧,塵兒不是一直都直呼八弟名字的嗎,同時表哥怎麼差別那麼大?不然跟着莫融他們叫五哥也可,只是那王爺我聽着實在生疏。”歸海莫湛笑看向覓塵,清朗的面容明珠玉潤。
覓塵看向他,只覺他身上帶來淡淡的清風順爽,鬆散而舒緩。眉眼暖暖的覆在春色沐陽之下,有着溫柔明朗,那脣邊的笑,仿似將這春日暖陽收盡一處與脣邊化作深淺褶皺,澄透地讓人深陷。張口試了幾次只覺哪個稱呼都叫不出口,有些尷尬地輕扯嘴角。
“筠之。”歸海莫湛見覓塵爲難的神情,再次輕笑,輕吐二字。
覓塵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什麼?”
“我的字,也許這個比較好叫出口?或者我該上奏,讓父皇給改個塵兒滿意的名字,歸海莫燁?歸海莫清?會不會好一點?”歸海莫湛輕挑眉梢笑道。
“應該不會。”覓塵一愣,隨即答道。
歸海莫湛忍俊不禁,覓塵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揚起了脣角,氣氛輕鬆了不少。
“筠之。”輕啓紅脣,仰頭輕笑。
“呵呵,看來我自己起的字倒是比父皇賜的名更得塵兒心意。”歸海莫湛眼底溫潤春水流轉,輕笑道。
“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也。這個字很適合你。”
覓塵仰頭看向歸海莫湛,但見他清亮的眸子在聽的她的話時清光劃過,笑意綻露溫潤如水,眼底泛起的漣漪一層又一層,圈圈盪漾開歡愉。
“知我者塵兒也。今日天色不早了,我還要回趟衙署,改日定攜酒酬知己。”歸海莫湛爽朗輕嘆。
“塵兒恭候,你的披風我洗過後改日一併還上。”覓塵輕扯身上的披風笑道。
“好,你回去照顧你那丫頭吧,不必相送。”歸海莫湛點頭,轉身便大步出了涵音山房。
見他清雋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覓塵這纔回身進了房。但見紅研正握着青黛的手,望着她發呆。
覓塵走過去,看向青黛蒼白的側臉,心裡一陣絞痛,越發的內疚。眼中閃過自己初到海天的情景,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善良的女子,關切的話語似乎還響在耳邊,這五年多以來更是對自己愛護有佳,照顧地無微不至,雖然自己的實際年紀不知道比她大了多少,可青黛儼然更像個大姐姐,處處爲自己着想……
覓塵心裡越發得痛恨那什麼喬素潔,在牀邊兒落坐搭上青黛的脈細把,雖是虛弱,倒還算平穩。
“我來照看她,紅研去拿了我夾在畫板最下面的圖紙送到錦悅樓,讓藍老闆在今晚趕製出來那套霓裳羽衣裙來,我明天要去參加繁花宴。”
“小姐今日不是讓青黛去東宮回話說是得病了嗎?明日突然去了會不會被人挑刺?”紅研有些擔憂地看向覓塵。
“沒事的,總不能讓人白白欺負了青黛。去吧,放心。”覓塵輕拍紅研的手安撫着,見她點頭出了房,也握了青黛的手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