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失速的流離

我去支教的地方,叫做“幸福村”,我教書的小學,叫做幸福小學。

這所小學,只有一二三三個年級,我教三年級的語文數學自然,還有所有年級的體育和音樂課。

每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二十幾個學生。

學校裡只有一臺破舊的風琴,所以,孩子們的音樂課是一起上的。

雖然以前的音樂課都由五音不全的老校長兼任,但是每一節課,仍然是他們的節日。

我帶去了我的吉他。是摔壞過的那把。臨走前我去了一家琴行,好歹把它重新拼在了一塊兒,換了琴絃,它終於活了過來,雖然有點苟延殘喘的味道。

共鳴箱已經老邁,聲音已經不再清澈,好幾個音居然會莫名其妙地跑掉,就像一個缺牙的人說話漏風;我最忠實的夥伴,它和我一樣,也是傷痕累累,提前老化。

但是孩子們並不在乎。第一屆音樂課,我教他們唱《送別》,孩子們扯着嗓子,唱得很響,很齊。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曉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

乾淨而羞怯的童音,讓我的心慢慢迴歸純靜。

他們是一些拙於言辭的孩子,只有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對我的喜歡和尊敬。

每一次下課,我會讓兩個唱得最好的小孩來玩玩我的吉他。他們先是膽怯地伸出小手輕輕撥幾下琴絃,然後膽子慢慢大起來,會模仿我的樣子哼哼唱唱,笑逐顏開。

我的小屋在學校旁邊,邊上就是村民的菜園,每次我回家,如果碰到正在侍弄菜地的學生家長,一定會拔幾棵菜讓我帶回去。

肥料的氣味,水渠的氣味,泥土的澀味,風吹過蔬菜葉子的喧譁,終於,慢慢使我不再那麼傷痛。

我決定在這裡生活一輩子。這樣,就永遠不會有一天,會在街頭碰見怪獸和圖圖,他們幸福的笑臉,他們緊握的手,他們的孩子,而我永遠也不必走上去說:“恭喜。”

我畢竟不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人,是不是?

沒有電話,沒有網絡,日子過得靜如止水。有時候我會想起七七的話,她如果知道我現在的生活,還會不會咧着嘴嘲笑我在讓自己腐爛?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在試圖忘記。她是曠世奇才,才懂得在一夜之間將所有的記憶移進回收站;而愚笨如我,恐怕用盡一生時間,也沒有辦法徹底地抹去一個人的身影,她的一顰一笑,還有曾經那些海枯石爛,愚蠢的幻想。

所以說,忘記真是一件偉大的事情。

每個星期,我要去鎮上進行一次必要的採購,採購一些生活必需品。順便去看望介紹我來這裡的朋友,以前在大學的時候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阿來。

阿來畢業後沒有去找正式的工作,而是在鎮上開了一個網吧,網吧很小,電腦速度也不快,但生意不錯,來上網的人很多。每次我去了,阿來必請我喝酒,在網吧邊上一個邋遢的小飯店,一盤花生米,一盤拌黃瓜,一盤肉絲,我們喝到心滿意足。

“南一。”阿來說,“你真的打算在這裡呆一輩子麼?”

我沉默一下答他:“興許吧。”

“我們都認爲你會有很大的出息。”阿來說,“你在學校裡的時候,一看就不一樣,而且就討女孩子喜歡。羨慕死我們!”

“不談女孩子。”我說。

“失戀嘛。”阿來勸我說,“不可怕,不過賠上自己的一輩子,就有些不值得了。”

因爲這個話題,那一天的酒喝得不是很痛快。阿來回到網吧的時候,我跟着去了。我已經很久不上網,我在一臺空機前坐下,勸說自己,或許也該去看看國家大事,海嘯乾旱,飛機失事,我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就算一如既往地災難頻仍,但這些已經不能再影響到我,所以,關心一下也無妨啊。

至於過去常去的網站和論壇,已經跟我絕緣。

除了一個。

猶豫了幾分鐘,我終於忍不住去看了看“小妖的金色城堡”。

我放不下七七。

小鎮的網吧網速很慢,在網頁終於打開的時候,令人驚愕地跳出來一個對話框,就像一面旗在大風裡飄啊飄的形狀,上面寫着一行大字:尋找林南一。

我看見她們寫:林南一,男,年齡20-30,血型不詳,星座不詳。性格暴躁,愛彈吉他,不太快樂。如有知其下落者請速與我們聯繫,即付現金十萬元作爲酬勞,決不食言。

留的聯繫人赫然是,優諾。

就像當年尋找七七一樣,她們在這樣大張旗鼓地尋找我。這是爲什麼?難道又是那個心理醫生的好主意,讓我回去喚醒七七的記憶?或者是七七哭着鬧着要找我,他們沒辦法,只好出此下策?

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值這麼多錢。

十萬,我的天。

搞笑的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看了看,已經有超過200條留言報告我的行蹤,每一個人都說得言之鑿鑿,我看見自己上午在甘肅下午就跑到了海南,實在忍不住笑了。

遺憾的是,我在網上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她們通報七七的病情,倒是暴暴藍的新書搞了個“主題歌”的噱頭正在做宣傳,她新書的名字,居然叫做《沒有人像我一樣》。

網上有個鏈接,點開來,是我唱的歌。

我都不知道是誰錄下的,好像還是LIVE版,不算清晰,卻足以勾起我對前塵往事的記憶。

讓我失望的是,翻遍了網站的每個角落,我還是沒有七七的任何消息。我也就無從知道,她是已經想起來還是已經更乾淨地忘記?她還會不會記得世界上有個關心她的傻瓜林南一?

我終於決定走了,走之前,卻惡作劇地匿名留下一句話:一個人不可能找不到另外一個人,除非他瞎了眼睛——那麼全世界都是瞎子呢,不是嗎?

我走出網吧的時候,天空開始飄雨。我忽然想起七七說着害怕下雨的樣子。心裡忽然有了一陣柔軟的牽動,我只能笑自己,嗨林南一,搞了半天,你對這個世界還是未能忘情。

那天晚上我夢見七七,卻是一個恐怖的噩夢,她不知道被什麼追着一直在瘋狂地奔跑,她的脅下還插着那把水果刀,但是奇怪地,她沒有流血,也沒有喊疼。

“林南一,”她忽然鎮定地停在我面前,停在我的眼睛裡,輕聲問我:“你怎麼在這裡?你不管我了嗎?”

“管的管的,”我忙不迭地回答,伸手輕輕擁住她,“七七我怎麼會不管你呢?”

“你是誰?”她忽然疑惑地看着我說,“我不認識你。”

這句話在夢裡也傷透了我的心。我就那樣傻傻地,傷心欲絕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臉慢慢地變得模糊,“林南一,現在你知道了吧?”她忽然這樣問,我定睛再看,是圖圖的臉,她冷漠的表情彷彿要拒我千里之外,我不能說一句地鬆開她,她像一滴水一樣溶在了空氣中,再無一絲痕跡。

“圖圖!”我撕心裂肺地喊,自己能感覺這聲音震盪鼓膜的疼痛。

然後我醒來,微熹的晨光透過窗戶,新的一天又開始。

學生們已經列隊在煤渣鋪的操場上做早操。我深吸一口氣加入他們,用誇張的動作來驅散殘存在心中的恐懼。

夢都是反的,我一邊用力踢腿彎腰一邊對告訴自己,做惡夢恰恰就說明,她們過得還不錯。

但是我的心還是像貓抓一樣。

上完早晨兩節語文課,我終於走到了公用電話前。

我忽然慶幸自己還記得優諾的電話號碼。

電話很快就打通,信號不好,通話音裡帶着絲絲的電流聲。但優諾的聲音還是那樣悅耳,“喂,哪位?”這麼簡單的幾個字,她的聲音能讓人從雨裡看到晴天。

我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心慌意亂地掛斷了電話。

只能這樣。我只能從她尚算愉快的聲音裡,自欺欺人地推測一切正常。

我一直是個軟弱的人,一直是。所以,七七,請你原諒。

晚上我在昏黃的燈下批學生作文,我佈置的題目:《最喜歡的人》。大多數人寫的是自己的親人,還有幾個學生寫的是我,只有一個叫劉軍的男生,寫的是同班的女生張曉梅,因爲他買不起課本,張曉梅總是把自己的課本借給他。

“張曉梅同學不僅有助人爲樂的精神,長得也很漂亮。她梳着一根長長的辮子,喜歡穿一件紅色的衣服,不論對誰都是甜甜地笑。”

我給了這篇作文最高分,第二天,在課堂上朗讀。

有學生吃吃地笑起來,一個男生終於站起來大膽地說:“老師,他早戀!”

全班鬨堂大笑。

我沒當回事,隔天卻被校長喚進辦公室,委婉地問起我“早戀作文”的事。

看來對於這類事,不管哪一所學校都是一樣敏感,我正在想應該怎麼應對,校長辦公室的門已經被人粗魯地撞開。

“林南一!”有人吵吵嚷嚷地喊。

我的天吶!葉七七!她圍着一條火紅的圍巾,像一個真正的妖精那樣衝了進來。

優諾跟在她的身後進來,看我驚訝的樣子,調皮地一吐舌頭。

“我找到林南一了,十萬塊是我的了。”七七也不看我,板着臉對優諾說。

“反正也是你的錢。”優諾笑嘻嘻,“老闆給自己開張支票吧。”

簡直在做夢。

校長也一定這樣想。

“這是怎麼回事,林老師?”他有點結巴地問,他是個老實的中年男人,十萬塊,少女老闆,這個玩笑對他來講未免開得太大了些。

優諾快活地說,“我們來找林老師。有點事想和他談,可以嗎?”

中年男人不能拒絕美少女的要求,校長沒有選擇地點點頭。

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是不出去和她們談,簡直把人都得罪光。

“我不會回去的。”第一句話我就說,“你們不要白費心機了。”

七七插話:“這話,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優諾敏感地瞟她一眼。

七七正色,看着我:“林南一,你說話不算話,你說過要帶我走,卻自己一走了之,躲在這個鬼地方,讓我好找,你說,這筆賬怎麼算?”

“我是誰?”我問她。

“林南一。”她乾脆地答。

“那你呢?”

“別問了。”她說,“問也是白問,我只能想起一些些片斷。”

難道,她真的還沒有恢復記憶?我疑惑地看看優諾,記得上一次通電話,她不是說,已經找了最好的醫生嗎?

優諾岔開話題:“林南一,你的身價趕上A級通緝犯了。”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實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心。

“這個嘛,”優諾說,“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先讓我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們坐晚上的火車來的,慢車,然後翻了三個小時的盤山路纔到這裡。你躲得還真夠遠。”

美女既然發了話,我只好領她們到了我的小破屋。說實話,我自己住的時候沒覺得有多差,但是一來了客人,尤其是女孩子,就真有些寒磣。

“坐牀上吧,”我紅着臉招呼,“只有一把椅子。”

優諾不以爲意地坐下,七七卻不肯坐,在屋子裡四處轉悠。破舊的書桌、簡陋的廚房都在她挑剔的眼光下展露無餘,我只能忍無可忍地對她說:“你能不能消停點?”

“你是我什麼人?”她瞪我,口齒伶俐地反駁,“我高興消停就消停,不高興消停就不消停,你管得着麼?”

謝天謝地,她終於又成了那隻不好惹的小刺蝟。我看着她微笑,她卻別過臉不再看我。她到底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七七,她的神情中會偶爾有一種被掩飾的悲傷,眼神也不再靈動。

也許,當我們真的遭受過一次大的傷痛,就再也不可能真正地回到從前。

優諾遵守諾言地告訴我她們找到我的經過。

“七七給了我一個IP地址讓我查。然後,第二天,我接到一個來歷不明的電話,區號顯示在同一個地區。”

“就這麼簡單?”我瞪大眼,“沒有想過是巧合?沒有想過會白跑一趟?”

“女人的直覺是很靈驗的。”優諾一本正經地說。

“可是爲什麼找我呢?”我說,“找我有什麼用?”

“什麼用?”七七在一邊冷冷地說,“原來你衡量世界的標準就是這個?那你活着有什麼用?你總是要死的,是不是?”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口尖舌利,讓我啞口無言。

幸好還有優諾。我有種直覺,有她在,七七就不會太肆意地由着性子來,她一直是一個能讓人心裡安穩的女孩子。過去我並不相信世界上真有接近完美的人存在,但是現在,當她坐在我簡陋的小牀上,卻像坐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裡一樣安閒自在時,我真的相信了七七曾經對她的溢美之詞:她是一個天使。

“林南一,回去吧,”優諾說,“我相信你在這裡生活的意義,但是,你還是應該回去做你的音樂,你會是一個很棒的音樂人,會做出成績來。”

“別誇我了,我自己什麼樣自己心裡有數。”我說。

“來這裡之前,我去了‘十二夜’。”優諾說。

“再也沒有十二夜了。”我說。

“誰說的?”七七插嘴說,“我說有就有,我說沒有就沒有!”

“好吧。”我無可奈何地說,“就算有,也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怎麼會?”優諾說,“你答應過我,要面對面唱那首歌給我聽呢。”

“實在抱歉。”我說,“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優諾還想說什麼,我雙手一攤:“美女們,難道你們一點都不餓?”

“有什麼吃的?”優諾問,“我來做。”

“沒有肉,”我不好意思地說,“蔬菜,隨便找塊菜地拔就是,要多少有多少。”

“林南一你這裡是世外桃源。”優諾笑。她拍拍手出去摘菜,我看着她走出去,走遠,再看七七,她趴在窗框上,呆呆出神。

“七七,”我走過去,把她的肩膀扳過來,看她的眼睛,“都是你的主意對不對?”

她躲避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直接地說,“暴暴藍說得對,葉七七,你要裝到什麼時候?你累還是不累?”

“你有多累我就有多累,”她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在裝,但是你,林南一,你裝得真夠辛苦。”

“我過得很好。”我說,“我並沒有失憶,也沒有逼一大羣人陪我賣房子!我只是過我自己的生活而已,這有什麼錯嗎?”

“是嗎?”她眼睛看着我的破瓦屋頂說,“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你騙得了你自己,也休想騙我!”

“我從沒想過要騙誰!”

“你那時候天天找她,現在她回來了,你又要躲,林南一,你到底搞什麼?”

我吃驚:“你都記得?”

“一點點。”她說。

見過會耍滑頭的,沒見過這麼會耍的。雖然我卻確認她的失憶百分之七十是裝出來,可是此刻她清白無辜的眼神怎麼看也不像在作假。我長嘆一聲:“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可是我再說一遍,我不會回去,不會離開這裡。吃完飯就請你們趕快走,我下午還有課。”

“林南一,”她終於直視我,“難道你真的不再關心她了嗎?”

“她是誰?”我裝傻地問。

她瞪大眼睛:“不得了,難道你也失憶?”

那一刻我真的是啼笑皆非。

七七卻一下子真的變得嚴肅起來。

“林南一,你願意自己像我一樣後悔嗎?”她看着自己的腳尖講,“在她最想看見你的時候,你卻在這麼遠的地方,當你想再次看到她,卻發現,你再也沒有機會?”

她居然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也許在說之前,她已經在心裡演練過很多遍。

在這個世界上,她仍然是獨一無二的那個人,永遠知道什麼樣的話最能擊中我。

“你弄錯了,”我喃喃說,“她已經不再需要我。”

“你怎麼知道?”她反問。

“她說,她親口說……”我不能再繼續這個話題,我不願意再回憶,圖圖黯然失神的臉又出現在眼前,迫得我無法呼吸。

“怎麼能相信女人的話?”七七肯定地說,“回去找她吧,林南一,你去找了,最壞的可能是傷心一次,但不去找,你會後悔一輩子。再爭取一次吧,那個怪獸,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她只是在氣你,氣你,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優諾捧着兩顆大蘿蔔一堆西紅柿回來的時候,並不知道七七已經強行把我的吉他放進琴盒了。

“菜真新鮮!”她開心地說,“林南一,西紅柿涼拌可以嗎?”

“做什麼飯?”七七得意地說,“幫林南一收拾行李吧,他決定跟我們回去。”

接着她又對我喊:“你那些破行李能扔就扔了吧,回去我們給你買。”

我一把抓住七七:“我跟你說了,我不回去!”

七七一把甩開我說:“你什麼臭脾氣啊,能不能改一改?”

“不能。”我說,“我就是這樣。”

“林南一,”優諾打斷我們的鬥嘴,“七七去看張沐爾了。”

“誰是張沐爾?”七七說,“我只知道一個大胖子。”

“隨便你。”我瞪她一眼。

優諾插嘴:“但是,如果她在張沐爾那看見你女朋友,”

我驚訝地看着優諾:“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嘶着嗓子說。

圖圖病了。

可是,這關我什麼事呢?

優諾又說:“林南一,就算她不是你女朋友,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很蹊蹺嗎?你不想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嗎?”

“難道你知道?”我反問她。

“我們當然知道,”七七說,“但是,如果你不回去,我們就不告訴你。”然後她咄咄逼人地直視我:“回,或者不回,等您一句話。”

我似乎沒有了選擇。

優諾善解人意地插話:“林南一,反正明天就是週末,我們陪你到明天你上完課再走,這裡你要是捨不得,可以隨時回來,你說呢?”

我知道,就算圖圖病了,張沐爾和怪獸也會把她治好。

我甚至知道,也許這一切都是子虛烏有,不過是七七爲了騙我回去想出的花招。

可是,爲什麼我沒辦法拒絕優諾呢?

有句話叫:臺階是給人下的。

那麼好吧,有臺階,我就下一下,或許,這並不是什麼壞事。

那晚,我安排七七和優諾在我小屋睡覺。自己打算跑去和一男老師擠。那晚忽然又停電,不過她們好像都不介意,我點了燭火,七七很興奮,在我那張小牀上跳來跳去。優諾悄悄對我說:“很久不見她這麼開心。”

“是嗎?”我說。

“找不到你,她不會罷休的。”

噢,我何德何能。

優諾果然冰雪聰明,很快猜中我心思:“有的人對有的人很重要,最遺憾的往往就是,那個身在其中的人並不知道。”

“優諾。”七七大聲地說,“你能不能不要講道理,唱首歌來聽呢?”

“好啊,”優諾大方地說,“我要唱可以,不過要林南一伴奏才行。”

七七蹦到牀邊,把吉它遞到我手裡,用央求的口氣說:“林南一最好,林南一答應我們,我想聽優諾唱歌。”

我撥動生澀的琴絃,優諾竟唱起那首《沒有人像我一樣》。

她的嗓音乾淨,溫柔,和圖圖的完全不一樣,卻同樣把一首歌演繹得完美無暇。唱完後,七七鼓掌,優諾歪着頭笑。

我忽然覺得,我沒有理由告別過去的美好。

折磨自己,有何意義呢。

第二天上完課,我拎着行李去跟校長告別,他很不安地說:“林老師,我昨天不是在批評你,我只是跟你說一說而已。”

我紅了臉:“不是這個,我有事要回去。實在對不起。”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沒法回答他。

操場上,七七和優諾在和一些孩子玩跳房子的遊戲。她是那麼開心,彷彿過去的一切不如意都已經過去。看來,選擇失憶實在是一件好事。

在回程的火車上,七七終於睡着了。

這列慢車上沒有臥鋪,幸好人也不多,七七在一列空的座席上躺倒,很快變得呼吸均勻,乘務員大聲吆喝也沒能把她吵醒。

優諾心疼地看着她:“她已經有兩天沒睡。”

“怎麼回事?”我說,“她到底好沒好?”

“她在網站上看到一句話,說是什麼這個世界上不可能一個人找不到另一個人,除非瞎了眼之類的,當時,她看到那句話就認定是你。”

我張大嘴。

她居然什麼都記得!

“我們在你的城市已經呆了一整天。”優諾微笑着說,“順便看了櫻花,兩年前我曾經看過,這次再去,櫻花還是那麼美,我想,我沒有什麼理由不快樂。”

“你也是有故事的人,優諾。”

“我二十四歲了,林南一,”她衝我眨眨眼睛,“如果一點故事都沒有,那我豈不是很失敗?”

我看着她忍不住微笑,她的心情,似乎永遠是這樣晴空萬里。不過我知道,她一定也很累了。因爲她靠在座椅上,也很快地盹了過去。

她睡着的時候像個孩子似的毫無戒備,好幾次頭歪到我肩膀上。我想躲,可最終沒有,她均勻的呼吸響在我耳邊,我把半邊身體擡起來,好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點。

而那個我以爲自己再也不會回去的城市,終於在列車員的報站聲中,一點點地近了。

列車進站的時候,優諾總算醒了過來。

“對了林南一,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她迷迷糊糊地說。

“什麼事?”

“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優諾故作神秘,“七七把那間酒吧盤迴來了,用了原來的名字。她要給你一個驚喜。”

是嗎?我苦笑,我果然驚,喜卻未必。

優諾仔細地看着我的臉:“我就知道你是這反應。但是待會記得裝高興點。人家不願意還,七七差點沒把他逼瘋,簡直要打起來。”

“何必,”我說,“買下又怎麼樣?我又不會再回去。”

“不回去哪裡?”七七好像被我們話題吵醒,忽然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問。

等搞清楚了狀況之後,她驕傲地一昂頭:“林南一,你知道你女朋友爲什麼離開你?”

“爲什麼?”我簡直無奈。

“因爲別人對你的付出,你總是這麼不領情。”

這樣一來,我完全相信了優諾說的她快把人家逼瘋。因爲再這樣下去,我也會被她逼瘋。

“你說她到底是不是在裝蒜?”我故意大聲問優諾。

“什麼什麼?”優諾的表情詫異得誇張,“醫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麼會知道?”

這一對超級姐妹組合,我真是不服都不行。

下火車後,七七攔了一輛出租車。“去酒吧街東頭的十二夜,”她說,“你認得路不?”

司機點點頭,七七上車,優諾拉我坐到後排。

“麻煩先給我找一家旅館,”我說,“我是遊客,不去什麼酒吧。”

“不許!”七七說,“給錢的是他還是我?”

“我到底聽誰的?”司機惱火地說,“你們要不下車,這個生意我做不來行不行?”

我拉開車門就下去,優諾跟下來。

“林南一,”七七把車窗搖開車窗,“不是說好了嗎?”

“是說好了,”我鎮定地說,“我已經回來。請給我答案。”

七七氣急:“林南一,你不要跟我耍賴!”

我鎮定地:“七七,我承認我關心她,但並不意味着,我要回去,把事情重新弄得一團糟。你現在告訴我,當然好,不告訴我,我也不能再強求。我知道,他們會把她照顧好。”

“我給你三秒鐘的時間選擇,你去,還是不去?”

“一秒鐘也用不着,”我說,“我已經回來,請告訴我答案。”

“你真的知道?”七七嘲諷地問。

我肯定地點頭。

“那好。你不要後悔。”七七丟下這麼一句,車窗重新搖上去。她甚至沒有招呼一聲優諾,出租車就那樣開走了。

“你不去追?”我問優諾。

“她對這裡比我熟。”優諾笑笑,“不用擔心。”

“她吃錯藥了。”我鬱悶地點燃一根菸,想到自己全部的行李都在那輛出租車的後備箱裡,不知道七七下車的時候會不會幫我取出來。

“夏天到了,”優諾忽然說,“林南一,你喜歡夏天嗎?”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據說她是學中文的,是不是學中文的女生都會像她這樣不合時宜地風花雪月,在別人焦頭爛額的時候東拉西扯什麼夏天?

“對我來說,所有的季節都差不多。”我儘量認真地回答。

“失去了一個人之後,所有的季節都差不多。沒想到你還是個詩人呢,林南一。”

“你纔是詩人,你們全家都詩人!”我實在被她酸得不行,只能反擊。

她笑:“七七是去年夏天離開我們的。一年的時間,很多事情都變了。”她深吸一口氣,“她說,她答應幫你找一個人,你知道嗎?”優諾的眸子忽然變得亮閃閃,“現在她已經找到她了。”

這個消息換在幾個月以前說出來,我應該會欣喜若狂吧。但是此刻,我只是看着香菸淡藍色的霧飄散在空氣中。耳朵裡還有殘餘的蟬聲,路燈一盞盞地亮起來。空氣中有慢慢有了夜間燒烤攤的味道,這是我如此熟悉的城市,她的夏季夜晚,總是如此喧囂。

我和圖圖,也是在夏天認識。

而一個又一個的夏天,就這樣不可抗拒地來到。

“遲了,”我說,“已經遲了,優諾,就像你說的,什麼都變了。”

“也許沒有變呢?”優諾說,“我很喜歡圖圖,她是個好女孩。”

我用懇求的眼光看她,她嘆口氣。我知道,她會給我那個答案。

她果然開口:“七七一直在找你。但是你的電話一直不通,所以,我帶着她來了這裡。

“然後,我們才知道,你已經走了。七七去找張沐爾,她在那裡看見圖圖,張沐爾正在給她打針。”

我屏住呼吸,而她深吸一口氣:“那種針,我認不出來,但是七七從小被打過那麼多次,她絕對不會認錯。”

我說不出話,緊張地盯着她的嘴脣,聽見她清清楚楚吐出來三個字:“鎮定劑。”

“爲什麼?”我喃喃地問,“爲什麼?”

優諾雙手一攤:“我不知道。”

轉了一下眼珠又說:“難道你不想知道?”

她的話音沒落我已經攔了一輛出租車。

“去酒吧街,十二夜,”我就差沒衝司機吼出來,“馬上去!”

那塊熟悉的招牌出現在眼前時,我居然一陣心酸——可是,天哪,我看到什麼?

酒吧內部被拆得亂七八糟,七七站在一羣忙碌的工人中間,擺出工頭的樣子,做意氣風發狀。

“你在幹什麼?”我衝過去,“過家家嗎?”

“我沒告訴你嗎?”她酷酷地看我一眼,“這裡還在裝修,我要把它改成一間最酷的酒吧,音響超好,在裡面可以辦演唱會的那種。”

“爲什麼?”我問,“我知道你有錢沒處花,但是你不覺得你真的很浪費?”

“暴暴藍會在那裡舉行她的新書發表會,”優諾趕上來解釋說,“她已經選定了主題歌,也選定了樂隊,萬事俱備,只等酒吧快點裝修完工。”

“什麼主題歌?”我敏感地問。

“《沒有人像我一樣》。”七七沒表情地說,“演唱者,十二夜樂隊。”

“誰同意的?”我火冒三丈地問,“歌是我寫的!我說過給她了嗎?”

“都是民意,”七七狡猾地說,“網友投票這首歌最高,我們也有找作者啊,懸賞十萬吶!”

“那我現在說不給。”我氣。

“可以。”她大方得讓我吃驚。

“說定了?”我問她,“不會反悔?”

“決不反悔,”她說,“請把錢準備好。”

“什麼錢?”

“你必須賠償我們,”她扳着指頭算,“酒吧的轉讓費,裝修費,暴暴藍新書的宣傳費,音樂製作費,還有我的精神損失費……太多了,”她不耐煩,“不如你去和我的律師說,OK?”

“葉七七你耍無賴!”我指着她,“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你想打架?”她更無賴地說,“我的律師會在賠償金里加上人身傷害費。”

“她真的有律師?”我轉頭問優諾。

“別鬧了,七七,”優諾說,“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林南一,是不是?”

“沒有。”七七說,“我是一個失憶的人,我全都忘光了。”

我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不小心招惹上一個妖精,現在這就是我的下場!

還是洗洗睡吧。

酒吧的樓上有一間小儲藏室,怪獸曾把它佈置成簡單的臥房。我走上去查看,它仍然在。雖然被褥上已經積了厚厚的灰塵,看上去絕對算不上乾淨,我還是像被人打暈一樣地倒了下去。

我很累。

圖圖,我很累,你知道嗎?

發生這麼多的事情,我有點撐不住了。

至少,能讓我夢見你,好嗎?我在睡眠裡對自己說,讓我夢見她,就像從前一樣,她是我的好姑娘,我們相親相愛,從來沒想過要分離。

“林南一,”我真的聽見她輕輕地對我說,“傻瓜林南一。”

然後她柔軟的手指拂過我的額頭,充滿憐惜。

我翻身醒來。“圖圖!”我大聲喊,一身的冷汗。

窄小的窗戶裡只能漏進來一絲絲的月光,但是也足夠我看清楚,站在我牀邊的人不是圖圖。

是七七。

她就穿着那件火紅的上衣站在那裡,在月光裡燃燒得像一個精靈。夜色讓她的眼睛回覆清澈和安寧,她輕輕嘆息:“你還是忘不了她,林南一。”

“你也忘不了他,不是嗎?”我雙手捂住臉反問,“七七,我們都失敗得很,對不對?”

“我比你失敗,”她說,“我再也沒有機會,但你還有。”

“機會?”我笑起來,“我甚至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七七看着我,神情凝重:“如果你願意,我明天帶你去找她。”

我的心忽啦啦往上跳,我覺得,我已經等不到明天了。

“現在去不行嗎?”我激動起來,“我想現在就去。”

“噓,”七七做一個噤聲的手勢,“你在做夢呢,林南一。好好睡吧,你真的是很累了,真的。”

說完這一句,她火紅色的身影就消失在我視線。

那一刻我恍恍惚惚,真的不知道是夢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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