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芙樓位於城外一座平緩的小山,來到山腳下時,襄林便遠遠望見山頂處的紅牆高瓦,牆角的山石之中,有一股清澈的流水順着狹縫潺潺流下。
馬車悠悠停下來。
“鹿少,到了。”侍衛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鹿洵轉過臉,剛好看到襄林也偏頭看他,一雙杏眸如水般透亮:“襄林姑娘,等詩畫會結束,我希望我看到司學士的畫。”
想到方纔路上他將刺客一劍斃命的場景,襄林打了個冷顫,皮笑肉不笑的討好道:“我盡力。”
侍衛將車簾掀起,客氣道:“襄林姑娘,請下車。”
襄林收了臉上彆扭的笑容,起身來到車門口,搭着侍衛攙扶的手跳下馬車。車簾放下,遮住了鹿洵的身影,只傳出他清冷的聲音:“史逵,你隨襄林姑娘一同前往。”
“是。”那灰衣侍衛低頭領命,轉身跟在了襄林的身後。
而另一個襄林不太眼熟的侍衛,則大步走到車前馬伕的位置,“駕”的一聲重新行駛着馬車遠去。
這座山原本就不高,山道經過修葺,並不顯得十分陡峭。
襄林行走在山間的林蔭道,縷縷涼風吹來,掠過林梢,拂在她的面頰,令人清爽萬分。
過了片刻來到紅牆的大門前,一個看守門口的小廝擋住襄林的去路。
小廝見她不眼熟,並非權貴之客,便揚起下巴,用盛氣凌人的語氣道:“碧芙樓中都是有名的文人墨客,恕不款待其他人等,還請姑娘折回。”
侍衛史逵見得如此,忙上前一步,對那位守門的小廝抱拳道:“這位小哥,我們是受鹿少吩咐,特來此處,還請小哥通融。”說着,他從腰間亮出了一枚刻有鹿字的腰牌。
小廝常年待在碧芙樓,也是見過世面的人,腰牌一露出來,他便不由得面色一僵,不敢再怠慢,然後換了副諂媚的笑臉,立刻讓開身體,雙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道:“兩位裡面請。”
進入門口,便是一片遼闊的人工荷塘,僅有一條青石鋪成的長路,綿延通往荷塘那頭的碧芙樓。
襄林穿過長長的青石路,踏入碧芙樓的門內,廳堂兩側皆垂了縹緲的帷幔,中央擺着一張四方長桌,上面放置有水果肉鋪,桌旁是兩列談笑風生的文人墨客。
進入廳堂之後,一列公子才俊與身姿娉婷的襄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臨近門口的幾名文人正討論着文藻辭賦,冷不防的瞧見襄林,便驚訝的“咦”了一聲,互相不解的詢問道:“如今雖是新秀輩出,卻也不記得有這樣一位姑娘……”
“恕我眼拙,這是哪位?”
“莫非——是在座某位的家眷?”
襄林沒在意他們的議論,只掃了一眼所有穿白衫的才俊,直截了當問道:“敢問司學士是哪位?”
此話一出,人們紛紛將眼神投向長桌盡頭的方向——那裡坐着一位年約四十的白衣中年男子。
他的視線轉移過來,凝眉一哂:“姑娘找老朽?”
襄林一邊徐步走上前,一邊笑吟吟道:“聽聞司學士賭技超羣,我也是同道中人,今日前來,只是想討教一局。”
司學士見襄林年紀輕輕,並不以爲然,他只冷眼瞥了一眼她,道:“只怕姑娘功夫不夠,輸了太難堪。”
兩人一個主動要約賭,另一個卻不屑迎戰,很快便形成一種奇異的氛圍,強烈得讓人屏息。
襄林輕挑眉峰,看司學士這態度,似是不屑與她比試。她低笑一聲,道:“博懸於投,不專在行。擲骰子靠的是運氣,可不只在於手上的功夫。司學士是不願給小女子薄面,還是不敢應戰?”
對付這種自以爲是的文人,激將法無疑是最好的對策。
果然,司學士發出一聲冷哼,道:“既然你執意要賭,老朽便奉陪一次,也好讓你知曉,何謂自不量力。”
“今日我若輸了,就當着諸位衆才俊的面,承認自不量力,並自罰三杯,給司學士賠禮道歉。可要是學士你輸了,就得作畫一副給我。”
她擡眼看着他,攢出一抹美麗的笑容,問道:“如何,司學士,可有異議?”
襄林知道,像司學士這般有自恃清高的文人,向來不屑於用錢財做賭本,他看中的,是聲譽和麪子。
“可以,一局定勝負,我們就比誰的點數小。”司學士點頭答應,隨後他衝着侍奉在側的小廝揚揚下巴,示意將賭具拿上來。
不消片刻,賭具擺好。
襄林與司學士兩人相對而坐。
衆人則紛紛圍在兩旁,靜候結果。
司學士自恃年長,便率先拿起骰蠱,將四枚靈巧的扔入,神情頗爲自信的搖了一會,然後將骰蠱倒扣在桌上。
在衆人的屏息聲中,他隨意掀開骰蠱,只見竟然是四個一!
讚歎之聲紛紛響起,不愧是畫賭雙長的前輩,果然厲害。
下面就輪到了襄林,她亦動作輕巧的搖擲着骰蠱,但此刻衆人都無心欣賞,因爲司學士方纔已經搖出了最小的四點,在他們眼中,襄林要麼就是輸,要麼,至多也只是和司學士平手而已。
襄林半合着眼簾,搖晃着骰蠱貼近耳處,她仔細分辨着骰子撞擊骰蠱的聲音。片刻後,她勾脣一笑,驀地將骰蠱迅速扣在面前。
骰蠱掀開,衆人不由皆目瞪口呆——裡面的四枚大小等一的骰子,竟然以一點的那面,一柱擎天的摞在那裡。
整個廳堂都安靜下來,只聽得到倒吸冷氣的聲音。
襄林朝着司學士莞爾一笑,道:“一點,承讓,我贏了。”
司學士先是詫異萬分,隨即露出讚賞之意,他哈哈一笑,爽快道:“當真是人傑輩出啊!願賭服輸,老朽這就即刻下筆作畫,贈予姑娘。”
他招招手,喚來小廝將桌面重新收拾備好,便提着墨筆,行雲流水一般,很快便在畫紙上勾勒出線條流暢的山水輪廓。司學士畫畫時全神貫注,當下才俊亦默契的觀看不語。
這時,一個粉衫綾羅的侍女從內堂推門而出,緩步來到襄林身側,欠了欠身,輕語道:“碧芙樓樓主邀請姑娘相見。”
碧芙樓的樓主?
襄林挑眉:“什麼事?”
侍女搖了搖頭,回話道:“奴婢不知,還請姑娘跟隨奴婢前往內堂。”
襄林看一眼正在奮筆揮毫的司學士,覺得一時半刻也不會畫好,便點點頭,依言隨着粉衫侍女,朝着碧芙樓的內堂走去。
內堂裡有淡淡的竹香,這熟悉的香味使得襄林不由蹙眉。
她進入內堂後,侍女便退了出去,並反手關上了房門。
襄林停在門口的甬道處,目光在內堂環顧一週,這裡面的擺設繁麗精美,透着一派閒適古典之相。隔着一片栽種的青翠細竹,她似乎隱約瞧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襄林靜悄悄繞過那片翠竹,見到案桌後那正執卷閱讀的人,卻是微微一滯。
那人穿着月白錦衣,黑髮如墨,他垂眸看着書卷,側面的輪廓似玉石般溫潤雅緻,那雙秀美的桃花眼,那抹專注的神情,皆如此熟悉。
居然是……謝世容。
而後,他似是才意識到襄林的到來,擡起頭,輕輕的笑道:“林兒。”
這一聲溫柔的呢喃,頓時讓襄林恍惚間產生了錯覺,彷彿回到了一年前,一句再平常不過的稱呼……
很快,襄林又冷靜下來,她杏目圓睜的瞪着他,惱怒憎恨之意瞬間在荒蕪的心中生長開來。
她那雙垂在身側的青蔥手指,不由緊緊握起,嗤笑道:“你就是這碧芙樓的樓主?”
“這碧芙樓是聖上賜給我的樓宇,我當然是樓主。”
周遭寂靜無聲,香爐處輕煙嫋嫋,他起身,朝着她站立的方向走來,臉上浮起淡淡笑意:“我倒是有些好奇,進了慘絕人寰的地牢,你怎麼,還活着?”
襄林嫣紅的嘴脣勾起個銳利的弧度,冷笑道:“駙馬爺,你沒死,我怎麼捨得先死?”
她素來沒心沒肺,這是第一次,他在她眼裡看到了一絲凜冽的恨意。
“怎麼,恨我?”他輕輕笑了,伸手撫上她如墨般的長髮,感嘆道:“看來,我的小姑娘長大了。”
她的睫毛抖動了下,猛地拍開他的手,如同一隻激動的小獸,猛然吼道:“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