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丈二金剛

在樓上的衆人,此時無暇去顧及樓下那場意外的熱鬧。他們現在滿心滿腹的,只有沮喪,以及屈辱。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兩樣感覺越來越強烈,一些人也越來越焦躁不安,爲什麼家裡人到現在還沒出現?他們是不想管,還是他們相關,但有心無力?

平素在家中不受待見的、庶出的,擔心的是前一條,那些一貫在家中得寵的,擔心的是後一條。

但後一條就更叫人沮喪。

難道家裡人想盡了辦法,居然也不能把自己撈出去?

如果不是因爲那特殊的兩個人的存在,這些一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直順風順水的人中,保不齊已經出現幾個破罐子破摔、歇斯底里的傢伙。

那兩個特殊的人,並不是宗正段壽昌以及翰林學士黃昊的孫子,實際上,所有和皇室關係親近的子弟,雖然也覺得沮喪,也覺得屈辱,但在心底,還是樂觀的。

無論如何,太子對自己人,總不至於太過。

讓大家覺得現在的情形並不是不能忍受,以及並不是沒有希望的那兩個特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高智昌和高運煊他們兩位。

高智昌,那不消說,相國公高泰明的四公子,就是高運煊,也同樣了得。

他老父是勸爽爽長,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九爽之中,勸爽有多大的權利,在場的人也都知道,在宋朝,勸爽所對應的吏部尚書,又被稱作天官。

高爽長有多厲害,從這個稱呼就可見一斑。

而這兄弟倆,也是在場的156個倒黴鬼中,最倒黴的兩位,他們是唯二被太子以及他的侍衛親自教訓過的兩位——因此真可以說是實打實的難兄難弟。

這兩位外觀悽慘的難兄難弟,如今也依然和他們呆在一起。

高運煊就在前面。

只是他現在的形象,真的很難和之前那個翩翩貴公子對上號。

錦袍上又是血又是灰塵,早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臉上雖然已經讓御醫處理過,但被打的那半邊臉,終究是不能這麼快就消腫,所以他乾脆把半邊頭髮都披散下來。

也不知道是因爲心氣沒了,還是因爲真的沒了力氣,大多數人尚能堅持站着,他是毫不講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總而言之,那樣子,真是他親孃來了都認不出來,現在的他,不用任何修飾,就可以非常完美額融入到鬧市口的那乞討大軍中去。

高智昌並沒和他們站在一起,他遠遠的在另一頭的一根柱子下,背對着他們坐着。

說是坐着,其實應該是被綁在椅子上。

雖遠遠的有些看不清,但只需看到那張椅子不時動起來,以及在那張椅子旁牢牢看着的那兩個侍衛,就猜得出來,高四公子,此時一定是身不由己。

現在,四公子坐着的那張椅子,動得也越來越少,想是他即便戰力無雙,這麼長時間折騰下來,也是累了。

太子這樣的安排,說來也是給四公子留些體面,不然,要是讓他在這一百多人面前綁着示衆下去,他的臉面,丞相府的臉面,那真是全都丟了個乾淨。

那今天這事,怕也真的難以平和了斷。

但總之,有這兩位難兄難弟陪着,周圍還有超過一百五十個可以親切的稱作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傢伙,大家覺得,這地方,還是能呆下去。

不然又能怎樣?

難道還能走不成?

看看那些侍衛,看看高家那可憐的兩兄弟吧!

龔祺偉和趙卓然兩個,依然是吊在大隊人馬的後面,從上樓到現在,龔祺偉一直在時不時的問趙卓然:“趙兄,太子會如何處置我等?”

“趙兄,我們家裡的大人們,爲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趙卓然一開始還搭理幾句,後偶來乾脆就隨他念叨,因爲這兩個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了。

在會賓樓裡,在被拘之前,他還有些緊張,現在他則放鬆多了,事已至此,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愛誰誰,愛咋地咋地吧。

一陣喧囂聲從前面傳來,懶懶散散的佝僂着站着的趙卓然來了點精神,他擡頭看去,段譽總算是登場了。

他揹着手從大殿中出來,一手拿着一個像是一個大喇叭一樣的東西,面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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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就別裝了,你今天把我們這麼多難兄難弟一網打盡,京城裡的老百姓,這會指不定怎麼讚頌你呢,高家的兩個驕子,更是直接折在你手上,你還有必要做出這樣一副委屈大了心氣非常不順的樣子嗎?

你做給誰看?

一聲大喝讓他一震:“都給我站好!”

段譽拿着讓人臨時趕製的賣相一般,但效果尚可的紙筒大喇叭:“看看你們這個樣子,連站都沒個站相,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貴族,是俊彥?”

趙卓然不自覺的站直了,就連坐在地上的高運煊,也被旁邊的人拉了起來。

而已經有一些不成器的傢伙在求饒:“太子,我知錯了!”

“看眼前這麼多精英,這麼多高才,這麼多貴胄,濟濟一堂,齊聚於此,我只想說,五華樓,何其有幸!”

段譽拿着那個怪異的喇叭的樣子,真說不上雅觀,但他的話,卻清楚的傳到了最後一排趙卓然他們的耳中。

但趙卓然真寧願聽不清這話。

這句,還算是委婉,但誰都知道,接下來一定不會有什麼好話。

“有人說知錯了,我想,各位英才,此時都應該知道,爲什麼會被帶到這裡來,”

“具體的原因,我真是懶得一一列舉,我是真不好意思列舉!”

“有些事,真的是有人做得出來,但我只是說出來,就覺得臉紅,”

“你們……”段譽停頓了好一會,目光從好多人面上掠過:“我還是要面子的!”

趙卓然低下了頭,要不要這麼讓人無地自容啊兄弟?

“各位英才,擡起頭來吧,你們好好看看這天,看看這地,再看看這天地中間的百姓,”

趙卓然擡頭看了看天,天很藍,雲很淡,陽光很燦爛;這地,從這巍巍高樓望出去,那是大寫的壯美;樓下的百姓,好小,好不起眼。

“我想請各位英才,各位貴胄,我想請你們捫心自問,我們的作爲,對不對得起這天,對不對得起這地,對不對得起這百姓,對不對得起讀過的聖賢書,對不對得起父母大人的養育教導和期盼……”

這一串的對不對得起,讓趙卓然的頭越來越低,他也越發的覺得“英才”“貴胄”這些字眼,居然那麼的刺耳。

“我……”段譽看着眼前這一大片頭都勾着的人,一時有些語塞:“我也是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場超過九成五的,都是貴族,還都是響噹噹的,讓所有百姓都敬仰的貴族,剩下的少數,也都是前途大好,百姓們見了,都得尊稱一聲‘老爺’,前途似錦的青年官員,因此將來也註定是貴族,”

“在場的,更全都處於年富力強的好時候,這樣的時候,我們就先別說朝廷,至少正是爲自己的家,爲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出力的好時候吧,”

“可是,看看你們,看看你們都做了些什麼?”

我家,好像不需要我出力啊趙卓然想。

他估摸着,此時在場的人裡,絕大多數會抱着和他一樣的想法,我家裡夠好的啊,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啊。

“有件事,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到,至少我個人印象深刻,”段譽繼續道:“我們絕大多數人,在被詢問的時候,都是這樣說,我是某某某,家父是誰誰誰,”

“我就想問大家一句,若再過十年,再過二十年,或者等到你的子孫後代,都和你現在一樣大的時候,別人再問起你是誰,你還回答說是誰誰誰的兒子時,會不會覺得,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羞愧?”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有一天會是這樣的,別人指着你說,他是誰誰誰,某某大人,是他的父親?”

“所以,在這樣的好時候,我們就是不想着朝廷,不想着父母妻兒,兄弟姐妹,那能不能爲自己想想?”

“是還這樣恣睢下去,還是好歹花點時間用點心,爲自己的前程搏一搏,不至於到垂垂老矣的時候,才感概悔之晚矣?”

“我還是希望,各位能用心想想這個問題,”

“那麼,最後對大家的處置,”段譽突然一轉,說起了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別擔心,沒什麼,只不過想請大家寫幾篇文章而已,”

趙卓然有些凌亂,寫文章?他是怎麼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然會是這個。

段……太子這,還真總是出人意表。

但有些人,已經在心裡叫起苦來,寫文章,還幾篇?老天爺,你饒了我吧!

但看來老天爺也幫不了他們,小吏們正在把桌椅搬上來。

“一篇,何爲人?”

咦,叫苦的人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竟然是這麼通俗易懂又簡單的題目?

“一篇,何爲貴族?”

這下,連那些頭腦簡單,只知道酒色財氣的傢伙,也覺得這兩篇文章,好像是有些深意的樣子。

段譽看着擡上來的桌椅道:“從現在開始寫,明早交卷,今天晚上,說不得就得請各位英才貴胄,在這樓上將就一宿,”

“啊!”大家頓時面面相覷,現在未時還未過半(不到下午兩點),竟然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走,在這光禿禿的樓上,你叫我們怎麼睡?

“我還想告訴大家,今天晚上,飯,也是沒有的,”

“啊”的聲音更大了。

晚上沒飯吃?

我們中的大多數,可是連午飯也都沒能吃成啊。

“放心,一天不吃,餓不死!”段譽完全不在意大家的議論。

趙卓然都覺得,太子這是有些過分了,是餓不死,但是你來試試好嗎?

“安靜!”段譽大聲道:“我就是想讓各位英才貴胄,能牢牢的記住今天,天授元年四月初五這個日子!”

“我希望大家能在幾十年後,再來想想這個日子所發生的事,以及這個日子所發生的事的意義!”

趙卓然心說,你怎麼就這麼篤定,今天發生的事,會對我們一生,都有不小的意義?

但坦白說,他已經覺得,今天,應該算是自己人生中有些意義的一天,因爲,他已經在有些認真的思考一些此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最後,五天之後,我將去海對面的皇莊,屆時,我希望大家都能跟我一起去皇莊,”

衆人又是一愣,去皇莊,這又是爲什麼?

你這還沒完了是吧!

跟着你去皇莊,想來也不是什麼好路數。

果不其然,段譽繼續說道:“醜話說在前頭,跟我去皇莊,當然不是去享福,坦白說,就是去吃苦的,”

“也無需爲自己臉上貼金,說什麼朝廷公事離不開之類的,我想各位都明白,就是沒有你們,朝廷的公事,一樁都不會耽誤,”

底下的人,此時真是懶得說什麼了,鬼才去你的皇莊!

但這事,這會卻是不用跟你說,五天之後,我們就是不去,你又待如何?

別說你只是太子,就是當今皇上,誰都知道,他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還有一些人已經打定了主意,明早之後,我就溜了,看你能奈我何?

段譽把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裡:“我補充一點,去皇莊,並不是強制性的,大家可以自願選擇,願意和我一起的,我歡迎,不願意的,我也非常無所謂,”

大家對此表示高度懷疑,你會有這麼好?

趙卓然覺得有些牙疼,太子你究竟是想幹什麼?我爲什麼就完全看不明白?

“我同樣還有一句話要說在前頭,如果五天後不和我一起去,以後又想中途加入,那,就難於上青天!”

不止一個人皺眉,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跟着你去皇莊,還是難得的大好事?

難不成那個皇莊,日後大家擠破了腦袋也想鑽進去?

有這麼邪嗎?

桌椅已經全部佈置好,倒黴蛋們一個個都心事重重的,有些在交頭接耳,有些已經開始準備寫文章,段譽把喇叭遞給段易長,甩手朝殿內走去。

他看到,有人想過來,卻被侍衛攔了下來,他已經看清楚,那是自己的準姐夫阿定淵,但他此時真懶得跟他搭話。

他剛走了幾步,高明順從一根柱子後閃出來,一板一眼的行禮:“下官參見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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