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疾步走到房門前,滿臉怒容的司徒雙城一掌揮去,原本關着的房門應聲而開。

一腳跨進去,眸光銳利掃向牀上,卻沒有瞧見意料中的那個人,又往裡面走了幾步,這纔看到已經醒來數日的柳夜昊正半倚在窗前,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窗外滿院凋零的花草,連自己進來時發出如此大的聲響也都不曾激起過他一絲一毫的注意力。

冷哼一聲,司徒雙城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柳夜昊,你夠了沒有?”

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靜,不禁更加肝火旺盛。

自醒來後到現在,他一直都是如此模樣,不動不吃不說話,就像是人雖然醒了魂卻丟了一樣,連帶得祈軒也跟着不好過,讓他再也看不下去,“好不容易把你救活,居然還玩起了絕食,你對小祈就有這麼大的怨恨麼?不要忘了,柳季風又不是他所殺,而是死在你的手上!”

狠心挑開祈軒想要小心掩蓋下去的傷疤,那沉默中的身影總算有了一點反應。

轉過眼眸,柳夜昊並沒有如司徒雙城所想的那樣大發雷霆,只是沉默注視着他,直看得他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要怎樣?”

柳夜昊微微抿脣,半晌過後,才漠然垂下眼睫,只吐出簡短的三個字,“放我走。”

司徒雙城斷然拒絕,“不行,先不說別的,就憑你現在這副身體,出了滿貫樓不過十丈遠,必然還要我派人去把你給擡回來!”

彷彿早就料到他會拒絕,柳夜昊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重新轉過眼眸望向窗外,表明了不想再說。

“你!”被他這樣的態度所激怒,司徒雙城猛地上前一步。

恰巧此時窗外一陣冷風吹過,撩起柳夜昊隨意垂落在身後的墨色長髮,單薄的外袍也跟着衣袂翻飛迂迴起舞,曾經在司徒雙城面前是那麼冷漠又高傲的一個人,如今的背影看起來,卻是如此的落寞蕭索,讓人心裡禁不住莫名一酸。

到口的責難又盡數嚥了回去,化作脣邊一聲無可奈何地嘆息,司徒雙城走到他身後,順着他的視線一同看向滿園蕭寂的窗外。

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們兩人之前的事情旁人到底不好過多插手,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兩人互相折磨着,一步步走向死局!

“有些事,我想有必要跟你解釋一下。”將雙手背到身後,司徒雙城慢慢說道,“小祈他,也只是一個可憐人而已!”

回想起當初兩人初見時的情景,直到今日也還會讓他心驚不已,“那天夜裡正是十五,我跟師父本想趁着明亮月色連夜趕路,不想在荒郊野外的途中居然發現到一個渾身上下累累傷痕,衣衫也是破爛不整的孩子。”

知道他在聽,司徒雙城沒有過多停頓,接着說了下去,“明明已經跑到氣喘吁吁快要昏倒的地步,卻依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毅力堅持跌跌撞撞向前跑着,直到被絆倒,便再也沒有爬起來過,我和師父趕緊過去扶起他。”

而當他先一步扶起那個弱小的身子時,呈現在清冷月光下的面孔,是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當時他不知爲何染了滿臉的鮮血,本該是一雙美麗無邪的眼眸,卻完完全全被一片妖魅的血紅色所覆蓋,我剛碰觸到他,本來還渾身無力的身體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撲到我身上狠狠咬住我的肩膀,就好像已經獸化了般,噬咬着所有妄圖接近他的人。”

擡手覆上左邊肩膀,脣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幸虧師父及時出手點了他的睡穴,不然我的肩膀還真要被他廢了。之後師父知道他是個孤兒便收留了他,小祈從小就十分聰明,無論任何武功他都比我這個師兄要學得快許多,只用了六年的時間,便已經到了我所不能及的地步。”

“唯一遺憾的是,每當十五那夜,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會全然失去理智,雖然隨着時間流逝,現在發病時的症狀已然好上許多,但正如你那夜所見,還是會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樣,冷血,又無情。所以當我後來在江湖上一戰成名時,他便隱蔽在幕後,創辦了這家以收集情報爲主的滿貫樓,並且短短几年內發展速度十分驚人,外人面前我是樓主,其實他纔是真正的幕後主人。”

說到這裡,漠然望向窗外的身影忽然晃了晃,像是支持不住般緊緊扶住窗沿,隔了數秒,低啞聲音傳出,扶着窗沿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我想問你,一件事。”

驚訝於他居然會跟自己說話,司徒雙城想也未想便點頭,“什麼事?”

“那一次,屋頂上的……”突然而來一陣劇烈咳嗽,柳夜昊揪緊胸口俯下身,好半天才順平氣息接着說道,“迷藥,怎麼回事?”

司徒雙城皺眉,他所問的,是和祈軒第一次相遇的那次?“那天正是十五,爲了不再病發傷人,師父特意製出一種無色無味又功效極強的迷藥,混在酒裡喝下去,他便能安靜渡過十五,正好那天,他偏偏一眼看到正在屋頂上的你。”

話音剛落,就見柳夜昊倏地閉起雙眸,突然想到在湮山時,柳季風他們就是因爲不設防纔會中了這種迷藥,進而落到祈軒的手上。

他,也該是想到了這個,臉上纔會在瞬間閃過痛苦不已的神色罷?

正猜測間,冷漠褐眸下一瞬又突然睜開,直直盯向他,“穆莊那次,除了‘寐’,也是了?”

斷斷續續的幾個字,司徒雙城居然能聽懂,想想也沒什麼好隱瞞下去的,索性全都說清楚,“沒錯,除了爲得到穆家‘寐’的配方和解藥,眼看着十五將至,他必須有個名正言順的方法昏睡過那一天,纔會順水推舟想到自己去試毒。”

沒有說出口的是,當時祈軒之所以敢這麼做,賭的,卻是你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死,必然會爲他拿到解藥,如此,便是一石二鳥之計。

柳夜昊移開視線,緊抿起的脣邊漸漸逸出一絲嘲諷笑意。

騙局,什麼都是騙局!

從他們相遇開始,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精心設計好的,只爲了表演一齣戲,將他一步步引入陷阱。

只有自己,傻到什麼都,賠了進去……

“我知道小祈做的這些事有些對不起你。”司徒雙城解釋道,“但是他十幾年來一直都被噩夢困擾難以解脫,碰巧那夜又是十五,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然,也不會對你狠心至此,我說這麼多,只希望你能站在他的立場想一想,原諒他罷!”

仰頭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柳夜昊雙手支撐在窗沿上,慢慢站起身,雙脣輕啓,吐出的話卻是無比堅決,“不。”

“你!你這個人怎麼如此冥頑不靈!”說了這麼多都是白費,司徒雙城再次火大,“小祈他這次爲救你,他可是……”

“司徒!”門外一聲斷喝傳來,正是一身白袍的祈軒。

從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起,柳夜昊立即露骨地轉過頭,那動作被祈軒看在眼裡,不禁心裡一窒。

還是連瞧,都不願再瞧他一眼麼?

“小祈?你爲什麼不讓我……”話到這裡突然頓住,來回打量了一眼僵持着的兩人,搖頭嘆息一聲,轉身離去。

他一走,原本僵硬的氣氛霎時變得更加古怪起來,直到過了許久,祈軒才悄然跨進房內,離得越近,越能感覺到他身上傳出的拒絕氣息,不禁黯然停住腳步。

明明是伸手可及的距離,可是,卻再也越不過去。

“你真的不能原諒我?”揹着他的身影徑自沉默,等了半天,祈軒輕輕笑了,“那好,我放你走。”

脣邊的清淺笑意擴散成魅惑人心的絕豔,明眸情纏意切,深深凝望着那個始終不肯轉過身的虛弱背影,“無論是一年,五年,或是十年,我都可以等,等到你願意原諒我的那一天,我們,再重新開始。”

半晌過後,那讓他心念牽掛的人終於將視線落到了他的身上。

四目相對,直直對望了許久,輕浮的腳步忽然開始一步一步,不偏不倚地向他走近。

只剩下最後一步的距離,祈軒屏住呼吸,忍不住朝他擡起右手,開始期望起他是不是已經要原諒自己了。

然而下一刻,柳夜昊卻垂下眼眸,側開身體,越過他,向大開的門口走去……

伸出的右手在半空中緊握成拳,祈軒合起眼眸,再回頭時,不發一語地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眸底閃爍着的,皆是堅定不移的執念。

——阿昊,我放你走,只希望你能記住,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等到你心中的怨恨淡去,願意重新接納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