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最愛

市人民醫院醫務科辦公室裡熱鬧非凡。醫務科長坐在辦公桌後面,一臉無奈地看着面前的一羣人。這些人自動分成兩派,一派言辭激烈,吵吵嚷嚷,另一派則軟言細語,苦苦哀求。旁邊的長椅上,南護士和廖亞凡並排而坐。南護士一臉淚痕,不時用紙巾揩着紅腫的眼睛,偶爾在面前的鬧劇中插上幾句話。廖亞凡則氣哼哼地看着醫務科長,每當南護士開口,她都會衝上去幫腔。

醫務科長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着廖亞凡喝道:“你給我老實點,你自己的問題還沒搞清楚,添什麼亂!”

廖亞凡噌地站了起來,剛要回嘴,就看到楊敏帶着方木走進了醫務科。她立刻坐下來,把頭扭過去,緊抿着嘴巴不說話了。

方木看着眼前的亂景,不由得心裡煩躁,陰着臉問廖亞凡:“你做什麼了?”

廖亞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強地扭過頭去,一言不發。

醫務科長看看方木,問道:“你是廖亞凡的什麼人?”

“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麼了?”

“有個患者家屬投訴,”醫務科長瞪了廖亞凡一眼,“說廖亞凡有意虐待那個患者。”

“我沒有!”廖亞凡跳了起來,臉色漲得通紅,“她自己從牀上掉下來的!”

“人家是個植物人,動都動不了,還能自己掉下來?”

“我沒說謊!”廖亞凡一指南護士,“我當時在走廊裡幫南姐來着,不信你問她!”

南護士一臉爲難,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小聲說:“還是再調查調查吧……”

“南姐?”廖亞凡又驚訝又氣憤,“你明明知道當時我在幫你……”

“你給我閉嘴!”方木心裡更加煩躁,指着廖亞凡喝道。眼看醫務科長被另一羣人糾纏得難以脫身,方木轉身問楊敏怎麼回事。

楊敏看看廖亞凡,表情也頗爲複雜。

“今天早上,有個叫魏巍的患者家屬投訴她,說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額頭都磕破了。”

“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氣,彎下腰,湊近廖亞凡,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去招惹江亞?!”

“我沒有!”廖亞凡有些驚恐地看着方木,身子向後縮了縮,“你怎麼不相信我……”

“你還敢狡辯!”方木徹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亞凡的衣領,“你讓我省點心行不行!”

廖亞凡的眼神從驚恐變爲憤怒,再到絕望,她一把打開方木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醫務科。

楊敏喊了聲亞凡,她卻沒回應,轉眼就消失在門口。楊敏跺跺腳,轉身對方木說道:“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勸勸她。”說罷就一路小跑出去了。

方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氣憤難平。醫務科長這邊的事態卻漸漸平息。聽上去,有個患者一直跟蹤偷拍南護士,被抓了現行。醫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來患者家屬的不滿和糾纏。

“那就這樣,”醫務科長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拍的錄像裡沒有過分的內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容,南護士,你自己決定如何處理,行不行?”

南護士點點頭。

“好了,你們都出去。南護士,你看看錄像帶,有結論之後再通知我們。”醫務科長把患者家屬都轟出門去,然後看看方木,“至於你……你先等會兒吧,我去調查一下再決定怎麼處理廖亞凡。”

方木無奈,說了句麻煩你了就悶悶地坐在長椅上。

南護士擦擦眼淚,坐到辦公桌後開始查看錄像帶。啓動攝影機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沒作聲,挪到更遠的地方重新坐下。

室內重歸安靜,只能聽到攝影機裡傳出的細微聲響。南護士專心致志地盯着畫面,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尷尬的影像。

方木抱着肩膀坐在角落裡,突然很想抽菸,剛拿出煙盒,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裡,又重手重腳地塞回去。

廖亞凡的愚蠢舉動讓方木非常憤怒。一來,他毫不懷疑廖亞凡曾有意傷害過魏巍,對於這樣一個魯莽又暴躁的女孩來講,爲了替無辜的二寶出氣,什麼事她都做得出來。然而,傷害二寶的是江亞,把怒氣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爲,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來,江亞是個極度危險,且報復心極強的人,如果他能把將魏巍治成植物人的醫生殺死,並反覆鞭屍,最後將其斬首的話,傷害毫無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樣會引發他的報復動機。方木讓廖亞凡不要去招惹江亞,更多是爲了保護她。

可是,廖亞凡怎麼這麼不聽話呢?

方木正在生悶氣,突然聽到南護士發出一聲驚叫。

方木循聲望去,只見南護士怔怔地看着攝像機的視頻畫面,嘴裡喃喃說道:“這……這不可能啊……”

他以爲南護士看到了某些隱私畫面,剛要起身離去,南護士卻擡起頭來看着方木,滿臉震驚。

“方警官……這……”她一手指着視頻畫面,“是我看錯了麼?”

方木心下奇怪,湊過去看着攝像機的液晶顯示屏。畫面裡是醫院的走廊,時間顯示爲某日0點23分。畫面左側是醫務臺,右側是幾扇緊閉的病房。從位置上來看,當時偷拍者把攝像機放在了走廊的長椅上。

“怎麼了?”方木看了幾秒鐘,沒發現什麼異常,“哪裡不對勁兒?”

“你等等。”南護士已經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把錄像帶倒回去,時間變成了0點21分。畫面上卻沒有什麼明顯變化,仍然是空無一人的醫務臺和走廊。因爲是夜間攝像的緣故,畫面顯得幽暗,卻仍保留着良好的清晰度。隨着右上角的時間顯示一秒秒過去,方木的心跳逐漸加快。

南護士看到了什麼?

31秒過後,畫面上突然發生了變化。

其中一扇緊閉的病房門被打開了。隨後,先是一隻枯瘦的手探出來,旋即,半個身子出現在門旁。

一個女人向走廊裡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沒有人經過。確定無人後,她轉身掩好房門,搖晃着向走廊的另一頭走去。她的動作僵硬、機械,彷彿隨時可能摔倒。在深夜的醫院走廊裡,女人宛若遊蕩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畫面中。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號!

足足愣了幾秒鐘之後,方木一躍而起,打開攝像機,取出其中的錄像帶揣進衣袋裡,來不及跟一臉驚愕的南護士解釋,疾衝出醫務科。

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

那個把江亞培養成第二個孫普,在現場留下案件編碼的,就是她!

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處二樓,站在219病房門前,他略略平復了一下呼吸,擡手推開了房門。

江亞並沒有在病房裡,魏巍側身躺在病牀上,面朝牆壁,只留下一頭參差不齊的長髮披散在被子外面。

方木倚門而立,厲聲喝道:“魏巍,起來!”

魏巍毫無動靜,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

“別裝了。”方木慢慢地挪過去,隨時提防她暴起傷人,“我知道你醒着。”

魏巍還是沒有絲毫迴應,靜臥的身軀上甚至連起伏都沒有。

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個人都愣住了。

被子下面是幾個枕頭,而那頭長髮只是一頂假髮而已。

魏巍不見了。

方木咒罵了一句,衝到窗邊向樓下張望着。此時已近晚7點,住院部樓下卻依舊人來人往,方木來回掃視了幾遍,哪裡還有魏巍的影子?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機來撥打楊學武的電話,囑咐他立刻調查魏巍的背景,並追查她的下落。交代完畢,他又撥通了邰偉的手機,剛一接通,方木就劈頭問道:“上次讓你覈實那具無頭男屍的身份,有進展麼?”

“我現在哪有心思查那個案子?還是先解決你這件事吧。”邰偉的聲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這兩天我讓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孫普,有點發現。”

“什麼發現?”

“孫普是獨子,父親早亡,母親也在他死後第二年過世了。不過,根據孫普同事介紹的情況,我們發現他有一個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

“是不是姓魏?”

“咦,你怎麼知道?”邰偉有些驚訝,“不過,她的全名沒查到。孫普死後,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園殯儀館,2006年的時候,有人以孫普親戚的名義,把他的骨灰遷走了。”

“遷到哪裡?”

“還沒查到。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必須得告訴你……”邰偉頓了一下,“今天是陰曆十一月十三,是孫普的生日。”

陰曆十一月十三,節氣:大雪。

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幾千年前的先賢就已經把變幻莫測的氣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幾千年後的今天,這座地處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陰雲密佈,零星的雪花緩緩飄落。

所謂命運,是否也像這節氣一樣,不管歲月如何變換,該來的,一定會來?

吉普車飛馳在城郊的公路上,前方一塊路牌上顯示,C市唯一的墓地——龍峰墓園就在1.7公里之外。

魏巍長期生活在C市,如果是她將孫普的骨灰從J市遷走,最大的可能就是將其重新安葬在龍峰墓園裡。今天是孫普的生日,魏巍也許會在那裡出現。

夜色中的龍峰墓園一片寂靜。方木把車停在空蕩蕩的停車場裡,徑直來到墓園管理處。敲了半天門,一個醉醺醺的看更人才出來開門。方木直截了當地提出要看墓位資料,看更人卻說資料庫的鑰匙不在自己手裡,想查看,只能明天一早再來。

“再說了,誰大晚上的來墓地看墓位啊?”

方木無奈,又問2006年以後新建的墓址,看更人指指右側的一片小山,就躲進去繼續喝酒了。

龍峰墓園依山而建,山腳下是管理處、停車場、焚化處及告別廳,墓羣則安置在半山腰。方木穿過停車場,在呈半環形排列的告別廳前匆匆而過。此時,告別廳里門窗緊閉,一片漆黑,門前的甬路上還有一些來不及掃除的紙錢,踩上去沙沙作響。

夜色漸濃,風聲驟起。

走到山腳下,方木稍稍歇息了一下,就沿着水磨石鋪就的甬路拾級而上。走到第一排墓碑前,方木用強光手電照了照手邊的墓碑,看到上面的刻字依舊清晰,凹痕中的漆色也未褪去,心想看更人的指示果然沒錯。於是就耐心地一排排查看起來。

這個時間,這種天氣,不可能再有人前來拜祭故人。所以,這片墓區裡一片死寂,半點燈火也看不到。唯一能起到照明作用的,只有方木手裡的強光手電筒。然而,方木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因爲魏巍很可能就躲在這裡。

孫普曾有個女朋友,方木雖然沒有立刻想到,但是得知後也不覺得特別驚訝。九年前,方木在調查J大系列殺人案時,曾多次到圖書館的資料室裡查找線索。有一次,在走廊裡等候資料室開門的時候,方木聽到孫普和另一個人通電話的聲音。雖然他已經不記得當時通話的內容,但是憑直覺,方木也察覺到孫普在向對方解釋着什麼。現在想起來,能讓孫普如此急切地自證清白的,應該就是他的女朋友。至於魏巍這個名字,方木肯定也在九年前聽到過。當方木在病房裡第一次見到魏巍時,卻誤以爲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於那個同名的作家。

一切看似巧合,更像是命中註定。

強光手電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放出慘白色的光芒,那些被光柱照射到的照片和名字也反射出詭異的各色姿態。光影斑駁中,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容彷彿生動起來,似乎在責怪這個打擾了一夜清夢的闖入者。

方木查找的速度很快,十幾分鍾後,前三排墓碑已經清點完畢,沒有發現孫普的墓碑。他站在第四排墓碑前的甬道上,先用手電筒向墓碑間掃射了幾下,沒發現人跡和尚未熄滅的火源,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查看。

剛剛查看了幾個墓碑,方木就意識到這裡曾經來過。他站在原地,默數了幾下,再走過去的時候,果真看到了周老師的墓碑。他沒時間做過久的停留,匆匆鞠了一躬之後就繼續查看。

第四排裡沒有孫普的墓碑。

在第五排裡,方木加快了查找的速度。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和麪容在強光手電的光柱中一閃而過。那些高低錯落的墓碑宛若一排排等待訪問的亡靈,垂首肅立,只用眼角窺視着這個與他們身處兩個世界的男子,似乎在悲嘆自己的死,嫉妒他的生。

這種感覺讓方木很不舒服,然而他別無選擇,只能咬着牙繼續走下去。然而,越往前走,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就越強烈。似乎這些亡靈的氣息結成了一張巨大的網,把他牢牢地困在裡面,難以逃脫。

方木停下腳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做了幾個深呼吸。隨即,他睜大眼睛繼續查看着旁邊的墓碑,邊走邊小聲念出逝者的姓名,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快走到這排墓碑的盡頭的時候,又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視線:楊錦程。幾乎是同時,這三個字也在方木的嘴裡輕吐而出。

他怔怔地看着墓碑,照片中,楊錦程身着西裝,扎着領帶,那個自信傲慢,自命爲神的男人栩栩如生。

方木轉過頭,盯着後面幾排肅立的墓碑。它們整齊地排列着,也在默默地回望着他。

在這裡,還有哪些曾和我的生命發生過交集的人?

方木一下子忘掉了來到龍峰墓園的初衷,在墓碑間小跑起來,邊跑邊用強光手電掃射着那些墓碑。

魯旭。譚紀。姜德先。黃潤華。邢至森。丁樹成。樑四海。樑澤昊。金永裕……

很快,方木就跑不動了,背靠在一個墓碑上大口喘息着。大理石的涼意很快就透過衣服傳遞到他的身上,他卻絲毫覺察不到,似乎整個人都凍成了一個冰坨。

這些人,有的是戰友,有的是仇敵。

你們已然墮入輪迴,而我,還在這裡苦苦掙扎着。

死,未必是解脫,生,卻一定是折磨。然而,有些人的生存,就是爲了阻止更慘烈的死亡。

方木直起身來,看着那些佇立在夜色中的墓碑。屬於他們的,在黑暗中一點點凸顯出來。

總有一天,我會加入你們的行列,但不是現在。今晚,無論你曾是我的戰友,還是仇敵,都請幫助我。

方木漸漸平靜下來,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扶正眼鏡,感到內衣已經

完全溼透,貼在身上是冰冷的觸感。他離開一直倚靠着的墓碑,轉過身,隨手用強光手電筒掃了一下墓主的姓名。

慘白的強光一閃而過,方木的眼睛卻一下子瞪大了。

那張鑲嵌在墓碑頂端的面容,正是方木自己。

剛剛開始流動的血液在一瞬間再次被凍結。方木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另一個自己,大腦一片空白。

我,已經死了麼,還是在你心中已經死了?

你爲什麼恨我至此,以至於用這種方式詛咒我?

難道,你想讓我生前與死後都不得安寧?難道,你……

方木急速轉身,果真,正對着這塊墓碑的,就是孫普的墓碑。

他後退兩步,立刻意識到兩塊墓碑的不同之處——自己的墓碑要比孫普的足足矮上十釐米。

躬身謝罪。

方木突然笑了,且笑聲越來越大,直笑得自己踉蹌連連,最後倚靠在自己的墓碑上方纔站穩。

幾秒鐘後,笑聲驟停。他仰起仍留有一絲笑意的臉,表情卻變得猙獰兇狠。飄揚的雪花落在他的額頭上,竟沒有融化,似乎體溫早已降至冰點。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裡。”方木垂下手,強光手電筒的光柱彙集在腳邊,形成一個醒目的亮點。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越來越強的寒風穿過鬆柏樹的枝條,彷彿有人在半空中嘶喊哭號。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方木掏出煙盒,點燃一支,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在江亞的殺人現場留下那些撤銷案卷編碼——你是想告訴所有人,有關孫普的一切都不可撤銷是麼?”

淡藍色的煙氣盤旋着上升,又被一陣緊似一陣的狂風打散,轉眼就消失無蹤。

“他不值得你這麼做。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懦夫、狹隘的自大狂。”方木似乎已經全然忘記自己身處的環境,依舊對着面前的一片虛空說着,語氣平靜,卻十分堅決,“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在我親手抓住的惡魔中,他是最差勁的一個。他只會模仿,爲了完美複製他人的犯罪,他甚至會強姦一個無辜的小女孩——身爲他的女朋友,你不覺得噁心麼?”

不經意間,雪花變得越來越大,漫天飛舞中,竟酷似一張張送葬的紙錢。

“你給我選的墓碑不錯,結實、牢固。等我死了,希望就葬在這裡。”方木用強光手電敲敲身下的墓碑,清脆的聲音在雪夜中分外響亮,“但是你別指望我會對他謝罪。他不配。即使到另一個世界,我同樣不會放過他。”

方木扔下手裡的菸頭,突然提高了聲音:“你知道麼?我在這三十幾年中,做過的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在他腦袋上開了一個洞!”

話音未落,方木就聽到腦後傳來一陣風聲。

方木下意識地一低頭,立刻感到頭頂有一個重物掠過。儘管他的動作夠快,右腦上方還是被結結實實地掃到了。

不覺得疼,只是大腦在瞬間一片麻木,彷彿腦子被震成了一鍋稀粥。幾乎是本能,方木踉蹌了一下,急速轉身,用強光手電筒向身後照去。

襲擊者被照到眼睛,視線受擾,高舉的棍狀物向前胡亂揮舞了一下,擦着方木的鼻尖掠過,重重地砸在旁邊的墓碑上。

同時,她整個人也暴露在強光手電之下。儘管她立刻隱藏到身後的樹叢中,方木還是看清了——不合身的黑色風衣,腳上是大號的帆布鞋,長髮,蒼白的面孔,血紅的眼睛。手裡是一段粗粗的樹幹。

正是魏巍。

漸漸有溫熱的液體從頭上流下來,方木用手擦了一下,指間一片黏膩。冷風中,甜腥的氣味直衝鼻腔。

他搖晃了一下,把手上的血在褲子上擦擦:“身手不錯——比孫普那個王八蛋要強得多,他用槍都沒能幹掉我……”

“你住口!”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突然從樹叢中傳來,“你不許這麼說他!不許!”

“這不是人身攻擊,而是客觀評價。”方木笑笑,“你出來吧,我們談談?”

樹叢中一片靜默。

“鞋子和衣服從哪裡來的?”方木想了想,補充道,“從雜物間裡拿的,那個大紙箱裡,是吧?”

魏巍依然沒有回答,只能看見樹枝輕輕擺動,隱隱有踩斷枯枝的咔嚓聲傳來。

方木用強光手電在樹叢中掃來掃去,光影斑駁間看不到人影,卻看到這片樹叢之後是一片巨大的虛空。空谷間風聲驟然變強,彷彿有無數亡靈在半空中盤旋、嗚咽。

方木突然意識到,這裡已經是這片墓區的盡頭,樹叢背後就是一面高達十幾米的斷崖。

魏巍如果想離開這裡,要麼跳崖,要麼翻過這座小山向西側再下山。空無一人的山野中,只要她上山就肯定會被方木發現。最後一個選擇是從墓羣間的甬路逃走,而那裡恰恰是方木站立的地方。

如果她選擇繼續對峙下去,氣溫將是一個巨大的考驗。魏巍的衣褲和鞋子都是從醫院裡臨時偷來的,且都是單衣單鞋,在零下二十幾度的雪夜裡,肯定堅持不了多久。

實際上,她已經無處可逃了。

想到這裡,方木心下放鬆了不少。然而,他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受傷的頭部已經腫脹起來,傷口上的血雖已凝結,痛感卻一陣緊似一陣地傳來,似乎有一條不停扭動的蛇在傷口裡攪來攪去。這感覺讓他噁心,還伴隨着時時襲來的眩暈。

方木慢慢地退到孫普的墓碑旁站穩,雙眼不停地在那片樹叢中搜索着,然而,強光手電的光柱所及之處只能看到隨風搖擺的樹枝,偶爾看到一片巨大的陰影,仔細分辨,才發現那只是一塊立於林間的怪石而已。

突然,方木踢到了一個物件,隨即就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向腳下照去,只見半個破碎的酒瓶正在地上兀自翻滾着。幾乎是同時,方木的餘光裡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直向自己的頭顱飛來。

他急忙向後閃去,那東西在眼前掠過,“咚”的一聲砸在身後的樹幹上,又沿着山坡咕嚕嚕地滾落下來。

是一塊山石。

方木咬咬牙,面對樹叢冷冷地說道:“沒有別的招數了麼?準頭不怎麼樣啊。”

樹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在躲藏,或者在尋找下一次攻擊的時機。

方木想了想,又看看腳下。除了那個碎裂的酒瓶之外,孫普的墓碑前還擺着一瓶五糧液,一盒尚未開封的芙蓉王香菸和一塊小小的蛋糕。

“對了,今天是孫普的生日。”方木笑了笑,索性坐下來,擰開酒瓶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穿過喉嚨和食道,瞬間就在體內升騰起一股暖意。幾乎是同時,頭上的傷口也劇烈地疼痛起來。

“祭品有點寒酸。錢也是在醫院裡偷的吧?”方木拆開煙盒,抽出一根點燃,“如果加上我的腦袋,會不會讓孫普更高興呢?”

“不要動他的東西!”一聲尖利的吼叫在樹叢中響起,方木立刻判明瞭魏巍所處的位置,死死地盯住那裡,全身漸漸繃緊。

“你還記得他喜歡芙蓉王?”方木又吸了一口煙,“他是個卑劣的殺人兇手,爲了他這麼做,值得麼?”

“那不是他的錯!你們拿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魏巍的聲音尖銳、顫抖,彷彿刀尖劃在玻璃上,“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沒有人!”

“江亞也不能?”方木打斷了她的話,“你把他培養成第二個孫普,不就是爲了告訴我,孫普從來不曾消失麼?”

“對。”魏巍的聲音中不乏惡毒的快意,“你以爲你害死了孫普,就天下太平了?不,我告訴你,這一切都不會結束,都不可撤銷!”

是什麼樣的愛,能讓一個人瘋狂至此?

方木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道:“爲什麼是江亞?”

魏巍報以同樣的沉默。良久,低沉、緩慢的聲音在大雪中傳來。“他有某種特質:苦難。隱忍。耐心。細緻。渴望獲得認同。”魏巍的聲音漸漸變得苦澀,“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樣,爲了心愛的人可以不顧一切。”

“你這麼有把握?”方木皺緊眉頭,“你瞭解他的一切麼?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魏巍飛快地說道,“你是說那個醫生麼?手術第二天我就醒過來了。但是我要等下去。我要看看江亞會怎麼做。當我從護士嘴裡聽到那個醫生失蹤的事情,我就知道我沒有選錯人。”

“然後,”方木慢慢說道,“然後你就僞裝成植物人——這麼久?”

魏巍笑起來,淒厲的笑聲在墓地上空久久迴盪着。

“我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可是我瞭解所有的事情。我甚至可以從江亞觀看的電視節目和報紙中猜到他要殺誰。他每天都來醫院陪伴我,只要他提前走掉,我就知道當晚他要動手了。”魏巍的聲音中夾雜着喘息,似乎難以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而你們這幫蠢貨壓根不知道一個植物人會在那天晚上跟蹤他,甚至連江亞都想不到。”

方木不再開口,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該悔恨於自己的大意,還是震驚於魏巍的瘋狂。

雪越下越大,很快,周圍的一切都被一片潔白覆蓋。那些默默肅立的墓碑彷彿披上了白色的蓑衣,靜靜地等待着這兩個對峙的男女。

孫普墓前的蛋糕盒上也是一片晶瑩。透過塑料膜,能看到精緻的奶油花型和正中的鮮紅色的心形果片。

方木怔怔地看着蛋糕,突然提高音量問道:“你愛江亞麼?”

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讓魏巍感到驚訝,她的聲音中甚至透出一絲慌亂。

“不,當然不!”魏巍彷彿在急切地分辯着,“我爲什麼要愛上他?他遠遠比不上孫普——即便這樣,你們同樣對他束手無策!”

“是麼?”方木冷冷地迴應,“‘城市之光’?他已經暴露了,這束光再也亮不起來了……”

“是麼?”魏巍反問道,聲音中充滿揶揄,“你以爲我只有江亞麼?別忘了,我已經贏過一次了!”

方木愣住了,隨即一骨碌爬起來,面向那片叢林吼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越來越強的風聲,隱隱夾雜着一個女人陰冷的笑聲。

“告訴我!還有誰?”憤怒和疑惑讓方木紅了眼睛,他環視四周,突然從地上拎起酒瓶,把白酒統統淋在孫普的墓碑上。

“我數到三,否則的話……”方木點亮手裡的打火機,“我就讓孫普過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

叢林中突然出現一陣躁動,樹枝也劇烈地搖晃着。

“一……二……三!”

話音剛落,方木就把手裡的打火機扔向墓碑。隨着“騰”的一聲悶響,孫普的墓碑瞬間籠罩在一團淡藍色的火焰之中!

幾乎是同時,方木身後的叢林中聲響大作,他下意識地轉身,用強光手電向異響處照射過去。

魏巍站在叢林中,雙臂平伸,寬大的風衣在身上隨風搖擺。

方木腳下發力,向她急衝過去。剛踏進叢林,他就立刻意識到不對勁,眼前的魏巍顯得太過單薄,而且——她沒有頭!

上當了!那只是魏巍掛在樹枝上的風衣而已!

方木正要停步,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他急忙轉身,只覺得眼前一暗,身上立刻感到有人重壓上來。後者的雙手雙腳都死死地纏繞在方木身上。方木站立不住,向後跌倒下去。同時,一個尖銳冰冷的物件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媽的,她居然還有刀子!

方木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避免刀子直接刺中頸動脈,然而,脖子上的皮膚還是被刺破了。一擊未中,魏巍的另一隻手緊緊地卡住方木的咽喉,揮刀又要再刺。

論身體素質和力量,魏巍都遠遠不如方木,加之長期臥牀,身體的協調能力更是差到極點。然而她把全身都牢牢地貼在方木的後背上,情緒癲狂之下竟爆發出強大的力量。方木上半身被縛,一隻手去掰魏巍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另一隻手狼狽地在腦後抵擋着魏巍手裡的刀子。電光石火間,手上和脖子上被連戳數個小孔。

鮮血瞬間就潑灑出來,方木好不容易抓住魏巍持刀的手,又因爲鮮血的滑膩脫手而去。慌亂中,方木一把拽住了魏巍的頭髮,她疼得尖叫一聲,手上卻毫不鬆勁,刀子胡亂地在方木的頭頸部猛戳着。

方木只得鬆開她的頭髮,繼續在腦後抵擋着。突然,他的手指觸到了布料質感的東西。方木立刻意識到這是魏巍的衣袖,急忙牢牢攥住,猛然發力,生生把魏巍持刀的右手拽了開來。

不料,魏巍並沒有因爲右手被縛而喪失攻擊能力,她用左臂死死地卡住方木的咽喉,張開嘴向方木的後頸咬去。

方木立刻感到一排牙齒深深地扎進自己的皮膚裡,疼得原地翻滾起來。魏巍依舊像頑固的小獸一樣,死死地纏繞着方木。掙扎中,方木的姿勢變成了半蹲,他運足一口氣,雙腳一蹬,整個人向後飛起,順着斜坡重重地摔倒下去。

兩個人在山坡上翻滾了幾下,最後齊齊跌倒在墓碑間的甬路上。翻滾中,方木的頭撞到石塊和樹幹上,左眼已經毫無光感。魏巍的情形更慘,貼在方木背後的她宛若一個肉墊,撞擊加上方木身體的重壓,胸背遭到重創,嘴裡已經咳出血來。然而,她把最後殘存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腳上,依舊不依不饒地纏繞在方木身上。手裡的刀子居然還在,她一邊咳血,一邊有氣無力地在方木身上扎着。

方木全身多處受傷,整個人已經陷入麻木狀態,只能感到魏巍手裡的刀子淺淺地刺破自己的皮膚,卻感覺不到疼痛。他掙扎着想爬起來,卻無力擺脫身上的魏巍,只能艱難地在地上匍匐前進。

孫普的墓碑還在燃燒着,火勢卻已經小了許多,只有墓碑基座上還殘留着幾縷藍色的火苗。恍惚中,方木突然看到基座上的大理石板已經開裂,想必是低溫加烈火灼燒的緣故。

裂縫中,一個黑色的盒子若隱若現。

方木立刻意識到那是什麼,混沌的大腦中閃過一絲光芒。他不顧魏巍還在身後刺扎着自己,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一把掀起破裂的大理石板,把孫普的骨灰盒掏了出來。

身後的魏巍看清了方木的動作,驚叫一聲:“你要幹什麼?別……”

方木勉力撐起身子,大吼一聲,將孫普的骨灰盒遠遠地拋了出去。黑盒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進了那片叢林裡。

幾乎是同時,方木感覺到背上的壓力一鬆——魏巍從他身上跳了下來,踉蹌了一下,直奔那片叢林撲去。

方木半跪在甬道上,撕

心裂肺地咳嗽着,呼吸稍稍平復之後,他搖晃着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尾隨魏巍而去。

叢林裡漆黑一片,走進去幾步,甬道上的微弱火光就難以照亮這裡。方木竭力睜大唯一還有視力的右眼,在樹叢中艱難地尋找着。漸漸地,一團不斷扭動的黑影浮現在他的視線中。那團黑影匍匐在地面上,邊爬邊瘋狂地喃喃自語:

“在哪裡……你在哪裡……”

方木背靠在一棵柏樹旁,喘息着對那團黑影說道:“投降吧……你逃不掉了……”

黑影竟像聽不到他的話似的,依舊趴在地上尋找着。

“對不起……你在哪裡……”

方木摸摸腰裡的手銬,咬咬牙,剛邁動腳步,就感到腳下踢到了一個物件,聽聲音,似乎是金屬質地的。他彎下腰摸索着,很快就碰到了它。

老天保佑,居然是那支強光手電筒。

方木掂掂手電筒,嘗試着按動開關。一道光柱霎時就投射出來。前方几米處,穿着病號服、披頭散髮、形如鬼魅的魏巍也被罩在光圈之下。

“跟我回去,你逃不掉的。”

魏巍呆呆地看着方木手裡的電筒,似乎對眼前的強光毫無反應。良久,她慢慢地轉過頭去,藉着電筒的光芒茫然四顧。突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滿是泥土和血污的臉上呈現出驚喜交加的表情。

方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孫普的骨灰盒靜靜地躺在一堆枯草中間。

魏巍尖叫了一聲,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彷彿那是一件失而復得的至寶。

方木的眼中,卻是骨灰盒上那張充滿自信和嘲諷的笑臉。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密林中,那張臉依舊生動、鮮明,宛若重生。

是你。

因爲你不肯安息,纔會有那麼多人無辜慘死。

因爲你不肯安息,纔會有一縷強光籠罩城市。

因爲你不肯安息,纔會讓噩夢一再重演。

因爲你不肯安息,纔會讓良善遭禁,暴戾橫行。

是你!!

方木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跑過去,趕在魏巍碰到那個盒子之前,飛起一腳。

在感到腳趾劇痛的同時,木盒輕飄飄地飛起來,在空中打着轉,掠過那些松柏樹頂,徑直向山坡背後的巨大虛空飛去。

魏巍一聲驚叫,隨即像一頭獵豹似的,從地上一躍而起,向半空中的木盒撲去。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然而,對方木而言,卻好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般。

木盒在空中緩緩墜落,撞在山頂的一塊巨石上彈起,盒蓋和盒體猝然裂開……

一臉驚恐的魏巍大張着嘴,被亂髮遮掩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閃耀着絕望的光芒。她徒勞地撲過去,試圖用手接住那已經開裂的木盒……

木盒在空中裂成幾片,細膩的白色粉末潑灑出來,彷彿暗夜中舞動的幽靈,婆娑多姿……

魏巍整個身體幾乎橫向飛出,右手竭力向前伸展着。然而,孫普的骨灰只在空中搖曳了一下,就被狂風撕扯得七零八落。那幽靈彷彿心有不甘,卻只能掙扎着頃刻消散,在魏巍的指間稍作停留,就飄向那無盡的黑暗中……

在魏巍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那面深達十幾米的斷崖。

方木的心臟彷彿被一柄重錘狠狠地敲擊了一下,那種疼痛無法形容,難以言表。

這是愛麼?

最美好。最殘酷。最快樂。最痛苦。最自私。最大度。最期盼。最絕望。

罪行不可撤銷。愛,同樣不可撤銷。

方木一躍而起。

時間恢復正常流速的時候,方木的一隻手死死扳住那塊巨石,另一隻手抓着魏巍的手腕。

魏巍的半個身子吊在斷崖外面,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依舊失神地看着腳下的黑暗虛空。在那裡,孫普的骨灰已經消散無蹤,半點痕跡都看不到了。

十幾分鍾後,方木和魏巍回到墓碑間的甬路上。路過叢林的時候,方木找到那件黑色風衣,甩給了魏巍。

兩個人都是傷痕累累。方木的頭頸部創口無數,衣服上血跡斑斑,好在沒有致命傷,還勉強撐得住。魏巍的情況很糟糕,不僅外形狀若惡鬼,從她佝僂的身形和不斷咳出的血絲來看,內臟顯然已遭重創。

她變得安靜了許多,始終背對着方木,半跪在孫普的墓碑前,一動不動地看着墓碑上被燻黑的照片。良久,魏巍捧起積雪塗在照片上,用風衣的袖口慢慢地擦拭着。

方木背靠在自己的墓碑上,默默地看着魏巍的動作。此刻雪停風住,墓區裡再次恢復寧靜。那些松柏樹也不再張牙舞爪,似乎剛纔那場殊死纏鬥從未發生過。

孫普的照片很快被清理出來,魏巍伸出佈滿血污的、枯瘦的手指輕輕地撫摸着那張凝固的臉。足足半小時後,她艱難地俯下身子,動手處理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板。勉強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形狀後,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似乎了卻了一樁心事。

方木看看她仍不時顫抖的身軀以及捂在胸口上的右手,低聲說道:“去醫院?”

魏巍搖了搖頭,苦笑一下:“沒必要。”

她指指自己的腦袋:“那個瘤子是惡性的,即使當時的手術成功,我也活不長的。”

“你現在得活着。”方木盯着她一字一頓地說,“我需要你指認江亞。”

“那不可能。”魏巍乾脆地拒絕,“你可以抓我回去,也可以用正當防衛的名義殺死我——就像你當初對孫普做過的那樣。”

她頓了頓:“但是你別指望我會幫你抓江亞——絕不可能。”

“爲什麼?”方木突然笑笑,“你愛他?”

“別問這種傻問題。我已經不知道那種感覺了。”魏巍也笑了,她扭頭看看孫普的墓碑,“現在他走了,徹底消失了……”

魏巍轉過身子,看着方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這裡,也空蕩蕩一片了。沒有愛,沒有恨,什麼都沒有了。”

方木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內心一片平靜。

是啊,什麼都沒有了。就像孫普的骨灰消散於狂風之中,粒粒微塵都落在山腳下的土地裡。

所有的愛,緣起於他;所有的恨,也緣起於他。

但是誰又能肯定,等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那片土地上不會生長出豐美的草和鮮豔的花呢?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不能放下?

方木轉過身,面向依然一片翠綠的松柏山林,低聲說道:“你走吧。”

魏巍十分詫異地擡起頭,看着面前這個沉默的背影,似乎在確認這句話是出自真心,還是一個圈套。良久,她衝方木的背影微微頷首,轉身踉踉蹌蹌地離去。

直到衣服摩擦的窸窣聲消失在耳畔,方木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瞬間鬆懈下來。

他轉過身,立刻感到浸透血液的衣領已經變幹發硬,摩擦到脖子上的創口,疼得鑽心。方木一邊拽開領口,一邊蹭到自己的墓碑前,坐在基座上發呆。

和孫普及魏巍的恩怨已然徹底了結。他還活着,魏巍也沒有死。永遠消失的只是那個早該消失的人。不管結局如何,魏巍和那些編碼都不會再出現。曾以爲不可撤銷的,終將煙消雲散。

與其糾纏,不如原諒。

方木突然很想抽一支菸。他摸摸自己的衣袋,剛纔的激鬥中,煙盒早已不知丟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看看孫普墓旁那盒芙蓉王香菸,艱難地移步過去。剛彎下腰,就聽到甬道盡頭傳來魏巍的聲音。

“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夜色中,魏巍的身影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你讓我失去了最愛的人,江亞爲了我,也會這麼做。”

她頓了一下:“希望你還來得及。”

說罷,魏巍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方木呆呆地看着那片暗影,幾秒鐘之後,突然發足向山下狂奔。

單調的等待音從未讓人感到如此漫長。無人接聽。再打,還是無人接聽。

方木幾乎已經把油門踏板踩斷,時速表上的指針正接近危險的數字,然而,他已經完全意識不到這些了。

雪後的城郊公路上一片溼滑。在路上小心翼翼的駕駛員們驚恐地看着這輛瘋狂的吉普車,懷疑它在下一秒鐘就會翻到路基下面,車毀人亡。然而,在不斷的側滑和搖擺中,這輛吉普車依舊飛也似的向市區狂奔。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您所呼叫的號碼無人應答,請稍後再撥”,方木一邊狠踩油門,一邊撥通了楊學武的手機。

剛一接通,方木就大吼道:“快去找米楠,快!”

“什麼?”楊學武先是迷惑,進而焦急,“米楠怎麼了?”

“她有危險!”方木用盡全身力氣吼道,“快去!”

“我馬上去!”楊學武二話不說,立刻掛斷了電話。

從龍峰墓園開進市區只用了短短十幾分鍾,然而對方木而言,卻像一個世紀那樣難熬。此時已近晚上9點,市區內的車輛卻依然很多。紅燈,徑直闖過。車輛擁堵,就在人行道上強行穿越。什麼交通規則,什麼職業形象,方木統統都顧不上了。在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名字。

米楠!米楠!

電話突然響起。方木單手握住方向盤,急轉過一個街角,幾乎把路旁的垃圾桶撞飛,另一隻手接通了電話。

“喂?”

“我找不到米楠。她的手機無人接聽。”楊學武的聲音同樣焦急萬分,“不過,手機定位顯示她就在她家那棟樓附近。”

“五分鐘後到。”方木急忙補充道,“叫救護車,還有,你帶着槍。”

“知道了。”

四分半鐘後,方木把車停在米楠家樓下,徑直撲到樓下的對講門前,狂按403室的門鈴。

無人應答。

方木沒有耐心再等下去,又連按其他住戶的門鈴。很快,一個蒼老的男聲在對講器中響起:“回來了?”

“開門!快點開門!”

“你是誰啊?”

“警察!”方木急不可待地吼道,“快開門!”

“嗯?你是哪兒的?”男聲既慌亂又充滿猶疑,“有什麼事兒麼?”

“操!”方木不再跟他廢話,急速查看着對講門。門上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窗,外側罩着不鏽鋼制網格。方木把手插進網格間,右腳蹬在門上,隨着一陣金屬斷裂的脆響,網格上的焊點被方木生生拉開!

方木丟下網格,揮拳搗碎玻璃窗,然後把胳膊探進去扭開門鎖,立刻衝進了樓道里。

快步登上四樓,方木直撲到403室門前,連連拍打着房門。

“米楠,米楠!”

室內一片死寂,毫無聲息。

方木的心臟已經跳到了嗓子眼,頭上也是冷汗涔涔。

她不在家,還是已經……

402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個男人探頭出來,看到狀若瘋魔的方木,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縮回頭去。

方木來不及理會他,上下打量着403室的防盜門。厚重的鐵門看上去牢固無比,光禿禿的門面上除了一個把手,再無可以下手的地方。

方木拽住把手,蹬住牆面,死命向後拉拽着。然而,無論他多麼用力,防盜門除了發出難聽的吱嘎聲之外,依舊毫髮無損。

怎麼辦,怎麼辦?!

方木已經失去理智,一邊徒勞地拉拽着房門,一邊聲嘶力竭地吼道:“米楠,米楠!”

正在此時,樓道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眼間,楊學武就衝了上來。

只消一眼,楊學武就已經判明瞭情況。他一言不發地拽開方木,擡腳向門鎖上猛踹,之後又去拉動把手,防盜門卻仍然牢牢地鑲嵌在門框上。

楊學武罵了一句,轉身示意方木退後,隨即拔出手槍,一手擋在額前,一手向門鎖瞄準……

“你們在幹什麼?”

方木和楊學武同時轉頭。

站在樓梯上,披着一頭溼漉漉的長髮,挎着小小的塑料洗漱籃,手裡舉着咬了一半的冰激凌的女人——

正是米楠。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楊學武甚至還保持着射擊的姿勢,一臉不可思議。然而在方木的眼中,這個女人宛若從天而降,失而復得。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感到狂喜的麼?

倒是米楠先反應過來,她看到一臉傷痕,渾身血跡斑斑的方木,立刻驚叫一聲撲過來。

“我的天啊,你這是怎麼了?”

涼滑細膩的手指撫上方木的臉龐。方木怔怔地看着那雙充滿焦急與關切的眼睛,一時間竟什麼也說不出來。

楊學武尷尬地扭過頭去,把手槍插回腰間,半是寬慰半是責怪地問道:“你去哪裡了,怎麼不接電話?”

“我在樓下的浴池洗澡,手機鎖在櫃子裡了。”米楠匆匆回答,又把頭轉向方木,“你快說啊,你怎麼了?”

方木卻依舊沒有回過神來,似乎仍然不能肯定面前的米楠安然無恙。他抓住米楠的手腕,如夢似幻般地喃喃說道:“你沒事?”

“我好好的啊。”米楠有些莫名其妙,轉頭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楊學武。後者聳聳肩膀。

“我也不清楚,方木打電話給我,說你有危險。”正說着,楊學武的手機響了,他向米楠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擡手把手機舉向耳邊。

手機鈴聲在空蕩蕩的樓道里顯得分外刺耳,方木的大腦也在這一瞬間運轉起來。

米楠毫髮無損。那麼,魏巍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讓我失去了最愛的人,江亞爲了我,也會這麼做。”

方木突然瞪大了眼睛,剛剛平復下來的心臟又劇烈地跳動起來。同時,巨大的恐懼感向全身籠罩下來。

不會,一定不會是她!

方木一把推開米楠,轉身向樓下走去。剛邁出一步,就被楊學武拽住了。

“方木!”楊學武依舊把手機舉在耳邊,電話那頭,喧鬧的人聲隱隱傳來。楊學武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震驚與痛惜。

他不敢,也不願說出那個可怕的消息,只能緊緊地抓住方木,盯着他的眼睛,機械地重複着。

“方木……”

一切已昭然若揭。

方木卻似乎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只是呆呆地回望着楊學武,試圖在後者的眼神裡尋找任何一絲可能是戲謔的神情,嘴裡兀自唸叨着:

“不會的,不會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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