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

“臣倒有個辦法。”石越謹慎地措辭着,秦觀與薛奕,都曾經拜會過他,高麗的局勢,他已經反覆地考慮過許久。“大宋要保持對高麗的影響,不但不能停止貿易,還應當加深貿易。適當地讓高麗人更深地參預到海外貿易中,是一個長期的辦法。但短期內,只恐難見成效。但若白送錢財給高麗人,這卻是個惡例,臣亦反對這樣做。”

石越小心地回視了皇帝一眼,又繼續說道:“臣以爲,不如借一筆錢給高麗。”

“借?”趙頊不由反問了一句。

石越微微點頭,道:“高麗國缺錢,借錢給高麗,可以起立竿見影之效。但這筆錢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國庫拮据,一文錢也不能『亂』花,驟然間要掏出一大筆錢借給高麗,對朝廷財計,無疑是雪上加霜。”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國朝與高麗之間的貿易總額,朝廷每年借給高麗國一百萬緡錢左右,便足以鞏固王運之王位。”

“一百萬緡?!”趙頊幾乎嚇了一跳。

石越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又道:“一百萬緡。以後借多少,可以再商議。第一筆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這筆錢雖然借給高麗,但是,該怎麼花,卻不能由高麗人作主。”

趙頊不知不覺間,便被石越的主意吸引住了。

“朝廷借給高麗的一百萬緡,高麗國必須全部用來購買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這一百萬緡,只是一個賬面上的數字。朝廷也不必真的運一百萬緡銅錢到高麗。”石越怕趙頊不明白,又解釋道:“比如高麗國想買大宋某家商號十萬斤鹽,那麼高麗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銅錢,其餘七八成的貨款,便可以從這筆借款中抵銷。那家賣鹽給高麗國的商號,拿着相應的憑證,再到朝廷這裡來領取剩餘的貨款。朝廷扣除商稅後,再交付貨款便可。如此一來,高麗國的危機,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錢,歸根結底,還是宋人賺到了。而且,高麗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將這一百萬貫的借款花光,他們交易時畢竟有一個時限,國庫也可以得到緩解。”

趙頊聽到這裡,精神不由一振。但憑他對石越的瞭解,知道石越肯定還沒有說完,便只是讚許的點了點頭,繼續聽石越陳敘着。

“除此以外,借錢便要有抵押,或有擔保,還要定下還錢的期限。何時還錢,利息幾何,這些可以由有司與高麗使者去談判。總之不妨放寬點,但不能讓他們覺得太輕易。”石越娓娓而談,趙頊恍然之間,竟感覺到似一個巨大陷阱,送到高麗人的面前,“臣不指望着高麗人如期還款,借錢容易還錢難,自古皆然。臣以爲,不妨便讓高麗人以物抵債。今年高麗人借了朝廷一百萬貫,明年朝廷讓他們用穀物還債,高麗國這一年間,便得拼命種穀物;若讓他們用人蔘還債,他們這一年間,便得拼命挖人蔘;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戰士的頭顱來抵債,高麗人亦不敢不從……這筆借款,便如同一根繩索,勒在高麗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讓他們欠太多的債,免得『逼』急了他們翻臉不認賬,跑到遼人那邊。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處,便要靠利息與抵押。在他們的償還能力之內,他們借得越多,利息越低,買貨物時價格越低,要付的現錢越少;借得越少,則反之……”

說到這裡,趙頊已接過話來,笑道:“朕看用不着這麼麻煩,朝廷肯借錢給他們,其焉有拒絕之理。”他說的卻是實情,自春秋戰國之後,國與國之家互相借貸的事情,便幾乎從未出現過。宋朝開出如此條件,對於王運來說,簡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餅一般。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最要緊的,是朝廷有討債的能力。”石越也笑道,“與朝廷交好,最不濟,可以挖東牆補西牆,可以年復一年的借錢度日;若膽敢交惡,錢借不到了,還要引來兵戈之災。只要他們借了第一筆錢,高麗國便從此被牢牢地綁在了陛下的戰車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麗國從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皇帝不由得啞然失笑,他笑着搖了搖頭,卻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議,而是在感嘆着。司馬光對於財政的看法,並非全然沒有道理。儘量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對於國家財政來說,的確是重要的。但是,司馬光依然過於謹慎了,除了裁併州縣,汰減一部分官員,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諸如軍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編禁軍;發行交鈔等等較爲積極的財政措施,都與司馬光沒多大關係。凡是涉及到財計上的問題,司馬光都沒有太多的辦法。在皇帝看來,他的戶部尚書,只知道一味的保守與謹慎。這與趙頊的『性』格,無疑不太合拍。但是皇帝也需要司馬光,一方面司馬光的存在,有極重要的政治上的意義;另一方面,司馬光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狠拉繮繩,將狂馳中的奔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懸崖。所以,皇帝讓司馬光掌握戶部,卻將太府寺始終交到理財較有手段的石黨和新黨手中,不讓舊黨染指。

在皇帝看來,石越是一個永遠不會讓自己失望的人。他總能找到巧妙的辦法,來解決別人無法解決的難題。這一點很重要。趙頊胸中的雄心壯志,在即位十八年後,不僅沒有熄滅,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幹的大臣,特別是在有事之時。

但趙頊的身體並沒有配合他的心情,因爲精神突然的亢奮,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來。

“陛下!”石越心頭浮過一片陰雲,聲音竟有點顫抖。

“朕沒事。”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出三個字,又停了好一會,彷彿在積蓄力量,方又說道:“今日便先議到這裡。卿回去好好想想,朕想給六哥、七哥找個老師……”

石越沒有想到的是,自十七日瓊林苑接見,直到七月二十日,皇帝竟然都一直臥病不起。雖然這對宋朝『政府』的運轉來說構不成太大的影響——宋朝的政治傳統與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處理具體的庶政,皇帝真正需要的,只是掌控高級官員的任命,以及充當最高的裁決者;但是,皇帝的健康與否,依然關係到政局是否穩定。兩府宰執大臣經過商議後,決定不顧各國使臣在京這一事實,公佈皇帝的病情。這一看似極爲自信的舉措,其實已經表『露』了宰執們的擔心——他們害怕皇帝突然崩駕,如果不事先公佈病情,就可能引來許多的猜疑,對於以後的朝局十分不利。儘管邸報與《新義報》上發佈的病情,經過了許多的修飾,但是稍有政治頭腦的人,都知道皇帝病得已經極嚴重了。

而緊接着,又有兩種流言,開始在汴京流傳。第一個流言,是據說皇太后與皇帝正在給太子尋找合適的儒士當老師,太子趙傭,很快便要出外到資善堂讀書。這個流言流傳很廣,很快引起了許多官員的注意,每個人都希望成爲太子的老師,這明顯便是飛黃騰達的捷徑。而另一個流言,卻只有極少數與禁中的內侍關係密切的官員才知道(這些官員多半與舊黨、白水潭關係密切)——據說,皇太后矚意的資善堂直講,是白水潭學院院長、《汴京新聞》總編桑充國,以及白水潭學院明理院院長、著名的理學家程頤。沒有人知道這個流言是何處傳出來的,但人們都相信它與禁中的內侍有關。這個消息是如此的寶貴——如果皇帝崩駕,不到十歲的太子繼位,高太后顯然會垂簾聽政。迎合皇太后的意思,是博得皇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這是不要擔任何風險的——桑充國與程頤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沒有做官的儒士中,聲望最高的兩個人。他們道德高尚,掌握着清議的力量,學生遍佈天下朝野,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兩個人當資善堂直講,品德、才華、資歷,都不會有任何質疑。

他們之所以沒有立即上書舉薦,僅僅是因爲皇帝沒有明發詔旨。病榻上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動怒——三天之中,他唯一處理的朝政便是,不顧司馬光等人的反對,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彥博的辭呈,讓文彥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大名府,拜韓維爲樞密使。

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

權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隨着皇帝的重病,文彥博的出外,已經開始破裂。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在這個時候,皇帝沒有明發詔旨要替太子選師傅,你卻不知好歹的上書,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麼?

但這個沉默卻並沒有更長地維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園獻祭回京的金紫光祿大夫、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請皇太子出外至資善堂讀書,並薦布衣桑充國、程頤爲資善堂直講。

趙仲璲是現任濮國嗣王、宗正寺卿趙宗暉的兒子,皇帝趙頊的堂兄。因爲趙宗暉年老體弱,趙仲璲近十年來,受詔擔任祭禮之職,在宗室中輩份雖然不是很高,卻德高望重。說話極有份量,新官制後,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們依次接任,但此時實際主持宗正寺事務的,卻是趙仲璲。因此連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趙仲璲的奏摺,彷彿正是坐實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覆,順水推舟舉薦桑、程爲資善堂直講的奏摺,竟如雪片般地飛進禁中。

“荒唐!荒唐!荒唐!”聽着陳衍轉敘着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氣得渾身發抖。讓桑充國與程頤擔任資善堂直講?高太后想都沒有想過。她或許還聽說桑充國的一些事蹟,但程頤在士林中名氣雖大,高太后卻也僅止是聽說這個名字而已。而這一切,居然還是“承太后之意”!

“這宮裡頭,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竟然膽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謠!”

“娘娘,老奴以爲,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着讓桑、程二人,當太子的師傅,纔出此『奸』計。”陳衍壯着膽子說道,他總覺得這事背後,有着巨大的陰謀。但卻到底不敢胡『亂』開口。

“你是說桑充國和程頤?”高太后迅速地反應過來。沒有非常的富貴,怎麼敢行此非常之事?連皇太后都敢利用。

“老奴不敢妄言。”陳衍是極小心的老成人,借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妄言。

“桑充國、程頤不過是兩個布衣,有什麼本事支得動這麼多官員?又有什麼本事使得動趙仲璲?”高太后冷靜下來,沉『吟』道,“果真他們能差得動這許多官員舉薦,他二人想進資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個聰明人,立時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進入仕敘,方法多的是,縱算是想做帝師,也犯不着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萬一,倘是太子即位,那麼實際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麼好處?區區兩個資善堂直講,她隨便找個藉口,便可打發了。桑、程二人她雖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虛名,亦不至於利慾薰心至此地步。

但若這背後之人,並非是桑、程,又會是誰呢?

想幫桑、程的人,倘使蠢到這種地步,便斷斷想不出這樣的妙計來——膽大到算計起皇太后,還能差動趙仲璲上表,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來的手段;但若說是桑、程的仇家,想設計陷害他們,用這樣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一點。

難道是爲了六哥?

高太后心裡一動,向陳衍問道:“桑充國、程頤之品行,外間風評如何?”她話一出口,便即後悔,趙仲璲一封奏摺,能讓這麼多隨聲附和,這二人的名聲,還能差得了去?

果然,便聽陳衍回道:“回娘娘,這兩人,都素有剛直之名。程頤的幾個得意弟子,在朝中做的都是御史、給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塗起來。桑充國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學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頤的門人能做到御史、給事中,那也不是尋常布衣可比。這樣兩個人,聲譽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爲人還正直——這不是爲了太子好麼?難怪外間這麼容易便輕信這謠言。但既是爲太子好,卻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顯然也非正人所爲。

“太子身邊有『奸』人。”一個念頭頓時浮了出來。高太后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陳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說道:“你去召趙仲璲,我要見見他。”

陳衍遲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聲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現在在睿思殿。”

“桑充國、程頤究竟是怎麼個好法,朕倒要聽聽堂兄親口說說!”趙頊一雙深陷的眸子,冷冷地望着趙仲璲,彷彿要穿透他的內心一般。

趙仲璲避開了皇帝的目光,恭謹而又堅定地說道:“桑充國、程頤負天下大名十餘年,此二人,品行、學問、聲望皆上上之選。明代遺賢,是宰相之失。官家雖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孫?臣以爲,以此二者輔東宮,必能使東宮親賢臣遠小人,成爲一代明君。”

“明代遺賢?”趙頊哼了一聲。

趙仲璲上表推薦桑、程,一方面是聽了士字輩的幾個子侄的建議,宗室中都說皇太后屬意此二人——他兒子甚至言之鑿鑿,說是某位國公曾經親口說,聽到皇太后誇讚桑、程,衆人都攛掇着他來擔這個頭。另一方面,趙仲璲參預宗正寺事務,免不了要管理宗學,桑、程之名聲、品行,自然是如雷貫耳。他亦不比尋常宗室,別人在這等事上,只能乾着急,而他論親論貴,都是可以說說話的。而且,縱然因爲多管閒事被皇帝駁斥了,卻到底也是在未來的皇帝那裡立了一功。在他看來,以桑、程二人的資歷,做資善堂直講,是斷無不許之理的。因此這才當了這出頭鳥。卻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

但趙仲璲的這些私心後面,卻也未始沒有公心。憑他的本心,亦是認爲桑充國與程頤,是極合適的,而且也相信推薦這二人,於社稷是有益無害的。因此皇帝雖然不悅,他卻並未『亂』了方寸,並不肯便此退縮了。

他騰地跪了下來,朗聲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陳於官家面前——皇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於資善堂講讀,此一派說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講彼一派的註疏,於東宮實有害無益。若其只顧了互相傾軋、爭寵,於皇太子又有何益?桑充國、程頤雖是布衣,然盛名佈於天下,且皆講學十餘年,亦有當師傅的資歷。二人爲人剛直,又脫於黨爭之外,實是極難得者。官家若要爲太子尋師傅,舍此二人其誰?臣願官家三思之。”

說到這裡,他略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繼續說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諱之事,太子也須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當世大儒,實爲天下清議之領袖。二人雖爲布衣,而門生遍於天下。得此二人在東宮,儲君之位,誰得動搖?漢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說完這些話,已是汗流浹背。這已經是挑得極明瞭,桑充國、程頤,是決計當不了權臣的,但是憑其聲望與影響,若爭取到太子一邊,對於太子鞏固大位,將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是,說出這番話來,卻也是後果難料。這已經是身不由己地捲入了宮廷鬥爭當中。這可不是趙仲璲的本意。一個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對於皇帝家的家務事,也不應當知道得太清楚了。揣着明白裝糊塗,是長壽的第一要訣。雖然身上都流着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別。趙仲璲心裡一面是對自己強出頭的悔恨,一面是對未來命運的憂懼,二者交雜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顫抖着。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趙頊亦沒有聽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睜雙眼,靜靜地看着趙仲璲。半晌,方說道:“堂兄忠心可嘉,卻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國已久,人心早定,用不着什麼商山四皓來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還有何人敢妄加覬覦?朕讓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着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權術算計。天命若在六哥這裡,憑誰也奪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這裡,費盡心機也守不住。朕用不着什麼桑充國、程頤!”

“臣糊塗,臣糊塗!”趙仲璲忙不迭地叩頭請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塗,而是太明白了。”趙頊因身子虛弱,說話中氣不足,語氣卻尖銳得象把利刃,“朕還沒死,這大宋江山,作主的還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遠了。”

“官家……”

趙仲璲話未說完,便被趙頊打斷,“這麼些年來,堂兄每年四次,奔波於兩京之間,祭祀祖宗,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也算是勞苦功高。但太忙了,看來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暫時不要管了,還是好好讀讀聖人的書……”若非看在濮王趙宗暉的面子上,趙頊早就將趙仲璲趕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趙頊並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國、程頤當趙傭的師傅,自然也有他的考慮。白水潭學院的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成爲朝中一股極龐大的勢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學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爲止,白水潭學院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勢力。但是,他卻不願意因桑、程爲太子師,而助漲白水潭的聲勢。在趙頊看來,反而應當給其餘的學院適當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在最近幾屆殿試中,他都有意提升嵩陽、應天府書院的進士的名次,當然趙頊做得極巧妙,從未引起過注意——皇帝在二甲裡面調換調換名次,是無傷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則難免會有爭議。

而另一方面,趙頊對桑充國的印象很一般。十餘年前的事情,趙頊當然不可能老記在心上,桑充國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麼事情,然而在心裡卻留下了一個壞印象,這讓他下意識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於程頤,皇帝瞭解甚少——他沒有讀過程頤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趙頊卻記得程頤的哥哥程顥,他也並不是太喜歡程顥。更何況,“皇太后屬意的人選”,這種傳聞讓趙頊感到極不舒服。

他寧可從館閣中找幾個飽學之士去做資善堂講讀。

“臣遵旨……”

然而,不管當事人有什麼想法。景城郡公趙仲璲的一份奏摺,到底已經成爲了離弦之箭,難收覆水。洶涌澎湃的暗流,彷彿找到了一道口子,嘩地便噴『射』出來。皇太后的真正意願,沒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趙仲璲的那份奏摺,與那個逐漸傳揚開來的流言。對於皇太后的這個“想法”,士林交相稱譽,百官紛紛上表稱許。在他們看來,桑充國、程頤爲資善堂直講,正是衆望所歸,皇太后的這番見識,更顯出她一貫的賢明。雖然朝中也有人反對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爲程顥曾經“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場不同,『性』格迥異,平時便不太看程頤對眼,因而大加反對。但是,到底隔着桑充國這層關係——沒有人願意得罪桑充國,他畢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數以百計的中下層官員的山長,極有影響力的《汴京新聞》的總編——所以,常秩等人反對的理由,僅僅是程頤、桑充國皆爲布衣。這樣的理由顯得過於無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徵召的。這讓常秩等人的反對在道德上尤其不佔優勢。支持者由此而對常秩大加譏諷,讓常秩狼狽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在這件事情上充分體現出來——在白水潭,依然有着“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桑、程被薦爲資善堂直講,位份雖低,但卻格外的榮譽。不僅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員對此大唱讚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紛爭,紛紛上表支持,生怕落後了。從來人情都是愛錦上添花,許多縱使心裡不以爲然的人,或者心懷嫉妒的人,這時候亦都不免要違心要附和一下。

弔詭的是,雖然此事朝野稱讚,幾乎沒有什麼有力的反對者,又有“皇太后的屬意”,但皇帝卻似乎一直病得厲害,連替皇太子選師傅這等大事,也擱置着遲遲沒有處理。

便在這鬧騰騰的朝局中,汴京東城之外的一個渡口邊,兩個老人對坐在一座簡陋的草亭之中,以兩杯濁酒,互道離別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彥博要從此地出發,離開這天下最繁華也是最紛擾的所在,去應天府怡養晚年。在城門之時,他便謝絕了前來送行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但司馬光堅執着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彥博卻無法拒絕。因爲他心裡十分明白,這一去,二人此生也許便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而文彥博心裡也有許多放不下的記掛,想在臨行之前,託付給司馬光。

“文公,便不能爲天下稍忍片刻?!”幾杯酒下肚,司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來。國事艱難至此,政局偏偏還動『蕩』不安,朝中呂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測;宮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還有個賢王在那裡虎視眈眈,更兼皇太后與皇帝母子猜疑,在這個當兒,司馬光亦不免深感獨木難支。偏偏文彥博居然在此時撂挑子不幹了。他心裡的這些苦悶,更能與何人說?

“君實,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彥博澀聲苦笑着,“皇上是有爲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樞府,於皇上而言,實乃是不得已。當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權重,樞府若無老臣鎮守,兩府對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話。其後軍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編禁軍——君實當知道,我開始是反對的,我擔心兵驕已久,倉促爲之,唯恐生變。但皇上與石子明輩銳意爲之,讓我居樞府,亦不過是愈借我的那點虛名,來鎮壓人心。我知聖意不可變,又恐由他人爲之,激起兵變,於國家不利,這才勉爲其難。不料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實熟知國朝典故,想想國朝有幾個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搖搖頭,嘆道:“如今軍制改革大勢已定,靈夏亦已收復,我在密院,對着一個西南夷叛『亂』束手無策,皇上口裡不說,心裡實是已有不滿。我此時不走,難道要等將來被趕走麼?朝中之事,以後便只能靠君實你了。”文彥博自知此去之後,也許此生再難回到汴京,司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無忌諱,將肺腑之言都說了出來。

司馬光亦不由黯然。

卻聽文彥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卻到底還是小看他了。益州師久而無功,密院也理當有人負責,我有這個把柄在他手中,他便總有話說。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將又是他一力推薦的,以後他便少了許多話說。我自請出外,亦是替他做個榜樣……”

司馬光微微點頭,但想起此事,又不覺憤然,道:“若沒有石子明給他出主意……”

“君實!”文彥博打了司馬光的話,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謙能平益州之『亂』,便讓福建子多做幾年宰相,也不要緊。我們要扳倒福建子,是認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勢便只會惡化,於國家不利。千萬不要到最後,自己蒙了自己的雙眼,將本末倒置。晚唐牛李黨爭,前車之鑑不遠。便是我反對王厚、慕容謙之任命,亦是以爲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畢竟年輕,我怕他們爲了取悅上司,急於成功,反害了國家。”

“文公說得極是。”司馬光不覺郝然。

“君子與小人之別,不在於有黨無黨。君子之黨,以社稷萬民爲重;小人之黨,則一黨之私爲重。”

“文公以爲,石子明是君子,還是小人?”司馬光始終耿耿。

文彥博默然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謂其小人則太過,謂其君子則不實。君實以後,亦要留心他。”

司馬光嘆息了一聲。應付一個呂惠卿,他已經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個敵友難分的石越,他實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擡眼注視文彥博,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難測。皇帝病重至此,難免有不諱之事,太子年幼,外頭又一個賢王……我非有伊尹、諸葛之材,哪裡撐得住這些許多事?”

文彥博直視司馬光的雙眼,淡淡道:“君實最憂心的,還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跡已『露』。外間說以桑充國、程頤爲資善堂直講,是承皇太后之意,我是將信將疑。但桑、程皆是正人,爲資善堂直講亦甚妥當,便不是皇太后之意,外間既然這麼傳言,按理皇上亦當順水推舟允諾了。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卻久久不允……”

文彥博點了點頭,“倘是母子無間,縱有一千個賢王,亦無能爲也。”

“外人見着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會以爲皇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着定策之功。”司馬光憂心忡忡地說道,“倘若西南局勢變壞,波及到益州;或北邊有異動,那便有了立長君的理由……”

因爲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織在一起,讓局勢越發的惡劣起來。

文彥博低着頭想了很久,這才說道:“益州敗壞也罷、交鈔出事也罷、北邊異動也罷,倘真要人來收拾殘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會是石子明。他遲早會再入兩府。依我之見,石子明聖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壓一壓,將他留給子孫,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還是會用他的。這些事情,是他的長處,朝中沒人能勝得過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臺,二人之間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來能屈能伸……君實若將他『逼』到福建子一邊,並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賢王和福建子,這都是關係到社稷的大事。於石子明,要導其向善,防其向向惡。”說到此處,文彥博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擡高聲音,道:“君實,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罷!”

司馬光不由一怔,望着文彥博。他知道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感情是極複雜的,在王安石爲相之前,文彥博非常地欣賞王安石,推薦讚揚的事情,沒少做過。但王安石爲相之後,很快便將他趕到地方,一直到他罷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樞。司馬光沒有料到文彥博竟然能捐棄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復出。

他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是一種欣慰的笑容。

“我已經給王介甫寫信了。”司馬光笑道。他與王安石,也曾經是莫逆之交,二人因爲政見不同而關係破裂,但在司馬光內心的深處,卻始終認爲,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人,即使在關係最壞的熙寧初年,也始終相信對方的品格。若能夠在十幾年後,拋棄恩怨,再度攜手共事,對於司馬光來說,是他極期盼的。

文彥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顧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如果司馬光能促王安石復出,那不僅可以對付呂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着非份之想的人。儘管大家政見不同,但二人對王安石的品格,卻都有絕對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着文彥博踏上座船,司馬光抱拳慨聲說道。

文彥博默默地看着幾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馬光,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擔心,又是不捨,又是期盼,但最終,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轉身道:“君實,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馬光沒有明白文彥博的意思。

“我聽說你在瓊林苑大宴中,公開誇讚蔡京能幹,理財治民,皆爲上選。”文彥博道:“蔡京心術不正,君實要當心。石越門下良莠不齊,君實若要導其向善,須擇心術品行較好者。蔡京此人,君實猶須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當銘記於心。”司馬光口裡應道,心裡卻大不以爲然。

“君實保重!”文彥博又凝視了司馬光一眼,嘆了口氣,一抱拳,轉身走進船艙,喚道:“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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