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東四巷東苑私塾。

重先生負手而立,站在一衆站立的井井有條的小孩之前,打眼一副嚴厲苛板的面相,瞧着那羣高低不齊的小孩。

突然,他從身後抽出一根長尺戒條來,不說話,目光嚴厲的看着那羣站的筆直工整卻個個面露難色的小孩。

那羣小孩立刻只好慢騰騰的從身後伸出一隻手來,顫顫巍巍的放在胸前位置,更有害怕的人猛地閉上眼睛,不忍去看。

就在那羣小孩身後,鍾暮春筆直悠然的盤腿端正坐着,閉目養神。

“哧!哧!哧!”

戒尺自重先生手中猛然下落,不算太重,也算不上輕,那羣小孩都發出一陣痛苦的哀嚎。重先生悠然轉身,看着他們道:“此教是爲小懲大誡,有心之人,必有所悟!”

重先生將戒尺重新放於身後,命令他們坐回原位,臉上嚴厲的神色始終不曾改變,他自學生之間來回踱步,嘴裡念着經書。

重先生念:“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知若驚,失之若驚,是爲寵辱若驚。”

衆學生就跟着念:“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知若驚,失之若驚,是爲寵辱若驚。”

他再念:“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

衆學生就再跟着念:“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

...

東苑私塾下學很早,每日只上兩個時辰,待衆學生都散去後,鍾暮春才由座位上負着手起身,踱步至重先生身旁。

他稚嫩的面容存有與他年紀不太相符的穩重氣息。

重先生照常伸出食指,往他眉間輕輕一點,紫色光芒充斥於他的眉間,紫色流光自他臉頰環繞,最後全部傾注流入他的眉心之處。

“快回家去吧!回去之後將今天所學的內容好好溫習一遍,纔可入睡。”重先生嚴厲肅穆的神色放鬆下來,變得和緩了許多,他輕聲對鍾暮春囑咐着。

鍾暮春重重的點點頭,臉上略顯沉重的神情好像好像也跟着重先生緩和的神色有所放鬆,稚嫩的小臉露出一番開心的笑容,一蹦一跳的離開了東苑私塾。

重先生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中鬱結,眉頭微嘁,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突然,他眉頭稍稍舒展,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來,似乎終於如釋重負一般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該來的遲早要來!”

“如今,終於來了!”

一道白玉身影自私塾高大的槐樹之尖悄然下落,正落於重先生的身側,那人背對着他,身周似有點點金色流光輾轉,烏黑青絲似瀑布一般傾瀉下垂,玉樹臨風!

“好一個重先生!在此隱姓埋名數百年,竟瞞過了所有人的耳目,小生真是不得不服啊!”陳禪斜過身來,自空中斜躺,身下無一物所託,卻穩穩當當,好似臥於軟塌之上,不偏不倚,悠然自得!

重先生哈哈大笑:“終究沒能瞞過你!”

陳禪半閉着眼睛,似乎在愜意的享受日光沐浴,任由臉上一道道細密斑駁的陽光透過槐樹翠綠的葉子傾灑在他的眼睛,鼻息。

陳禪悠悠的開口:“大名鼎鼎的遒之仞,可是從來不願委身下榻,目空一切,眼裡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子,如今,怎麼?終於也肯放下身段,委身在這貧瘠小鎮之中每日周旋着一羣毛頭孩子了?”

似乎被戳中痛處,重先生緊珉的雙脣輕微顫抖,終於忍不住看向陳禪開口問道:“你到底是何人?我不相信你只是神天池主位這麼簡單的身份。”

陳禪接下他話內的猶豫不決,輕聲回答:“我的身份,你自然猜不透,不然,又怎麼能於無形之中揭開你的人皮面紗呢?”

重先生一愣,神情有所遲鈍:“這世間萬物變化之快,我遒一仞躲避數百年,脾氣性子早就磨沒了,今日,我知必有一死,縱然無悔!只是,臨死之人,提個要求是不過分的吧?”

陳禪沒有接話,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重先生接着說:“你到底是誰?”

陳禪終於露出一絲淺笑:“金禪子!”

“金禪子?”

重先生面容緊迫兩分,又快速回歸平和:“生平之年能夠有幸得見傳說中的金禪子,也算死而無憾!”

陳禪倒是不急着動手,仍舊微闔眼簾,只是稍稍側了側身子,尋了個更爲舒服的姿勢,繼續問道:“山蠻荒海,奇俱之第,你的能力不差,若按正途而行,定能得榮上仙級,何苦逆天改命,步入崎嶇,走這一招險棋呢?”

重先生冷哼一聲:“人人都想走同一條路,那條路就會變得異常擁擠,夾在人堆裡啃饅頭,那吃相能好看嗎?況且,我遒一仞生來就自命不凡,絕不甘願於俯首稱臣,要踏步,就要踏的地動山搖,讓天下都跟着晃動,如此一來,縱然落個魂飛魄散,也是無悔!”

陳禪聲音冰冷:“只可惜你這步子,也才踏了兩下,就被迫隱入老山深林之中,還要日日周旋一羣聒噪的孩子,我陳某人覺得,實在不值!”

重先生被他戳中,如鯁在喉,無話可說,垂身兩側的拳頭驟然握緊,似乎將整個天地握在手中,十分用力一捏,發出“咔咔”的碎骨之音。

再看去,重先生的兩隻拳頭皆以血跡斑斑,他頹然的攤開兩隻拳頭化爲兩掌,任由其筆直垂下,鮮紅的血絲順着他的掌心緩緩下墜,落在青石鋪就的地面,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透過他的掌心,依稀可見掌中之骨全部碎裂,似乎頃刻間就要突破手掌那層淺皮全部露出。這一幕,可謂觸目驚心!

但重先生面色依舊平和,常年緊皺的眉頭也隨即舒展,好似心中鬱結得到緩解,終於不用再整日憂心忡忡。

陳禪雙腳向上輕鬆一躍,自那無形軟塌之上起來,毫無表情的看着地上靜靜流淌的鮮血,氣息穩重,他道:“何必呢?我本是欣賞你的。”

重先生冷笑:“但今日卻是來滅我三魂七魄,好教我遒某人永世再不超生。”

陳禪再次背過身去,說道:“你罪孽深重,實在難恕,活不過今日!”停頓片刻,他又問:“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我來?”

重先生閉上雙眼,似乎才感覺到手心骨頭碎裂的疼痛,猛的吸了口氣,露出一番痛苦的表情,他的笑容裡帶着絲絲苦味,竭盡全力,聲音劃過天際:“天道輪迴!我遒一仞再無翻身之地!”

說完這一句,他便重重倒地,嘴角淌出一絲血跡,瞬間就凝固乾涸,點點紫色星光自他腳端腐蝕吞噬,從下往上,慢慢周散,直到最後,全部煙消雲散!

陳禪望着地上頃刻間便煙消雲散的身體,長嘆一聲:“自作孽,不可活!”隨即玄身而起,消失於天際之間。

鍾暮春半夜裡突然驚醒,額頭滾燙,他驚魂未定的望着窗外一輪圓月,剛纔他做了一個噩夢,師範恐怖。

崔大嬸兒正好起來和麪,聽到動靜,也不敲門便闖了進去,看見鍾暮春一頭細汗,忙上前關切開口問道:“春兒,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啊?”

鍾暮春點點頭:“夢到重先生被一條金龍纏身,最後連骨頭都不剩的被咬死了。”他努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將那口壓抑在胸口的氣順下,長長的呼了一口氣繼續說:“還好只是個夢!”

崔大嬸兒卻眉頭皺了起來:“瞧你,天天跟着那私塾的重先生,都學些什麼呀?小小年紀每天不是長吁短嘆,就是眉頭不展,你呀,趁早去李掌櫃的銅鈴鋪子買銅鈴,求他給你煉一顆鈴心,好早日踏上修爲之路,改日若能步入仙門,也算咱們鍾家祖墳裡冒了青煙,你娘我就不用每天起早貪黑...”

崔大嬸兒的一番語重心長還沒來得及說完,鍾暮春扯過被子,將自己裹了個嚴實,彷彿要以此來對抗崔大嬸兒那番長篇大論。

次日辰時。

鍾暮春起的比以前都要早,去了私塾,果然發現只有他一人先到了,正準備去學堂裡先溫習溫習昨日學的功課,好讓重先生抽查他,走了兩步,卻發現私塾旁邊,重先生的舍房有些動靜。

鍾暮春好奇的走進去,眼前的一幕,讓他頭皮發麻,驚愕異常:重先生正捧着一個血饅頭嚼的津津有味。

“重先生...”

鍾暮春小聲開口,他發現今日的重先生和往日有所不同,他的身體似乎在空中懸着,面目也看不太清楚,身體周圍一片混沌,好像有一團灰濛濛的氣體環繞,而他的眉心部位則透着一縷淡紫色的光芒,只有那道紫色光芒清晰異常,除此之外,一切都模糊不清。

重先生聽到他的聲音,先是一怔,隨即將那塊血饅頭握在手裡,苦笑着說了一番他完全聽不明白的話:“擠在人堆裡吃饅頭終究不會好看。千年道行,毀於一旦,我自知命數淺薄,卻不想來的如此之快,我曾將天地踏於腳下,無須俯首任何一人,只可惜時運不濟,如果早知如此,我就會拼盡全力,放手一搏,說不定結果要好一些呢!”

“重先生...”